搜索
周树平的头像

周树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9/26
分享

你一定淋过那场雨

你一定淋过那场雨

周树平


游到第500手时,平静的湖面,渐渐漾起波纹。前方的天边,下水前拍照处,亮白的云层中,开始冒出乌云。乌云或浓或淡,时薄时厚。

游到530手时,乌云黑云交织,滚动而来。你一眼就看清:乌云刚才的顽皮,抵挡不了黑云的霸道,完全被黑云包裹,瞬间由淡墨演化成浓墨。这多么相似你发脾气的过程:开始心头有点小小的不舒服,因了某一事的加入,变成较大的不舒服,再加上无由来的火气,终于演变为怒气。谁要是碰上你那怒气,那就遭秧了。前方天空滚滚而来的黑云,一团一团,刚开始也只是天空形态的一个部分。如同你正在游动时水面的波纹,由微波慢慢变成细波。

那时你决定,游到600手就掉头。原计划,那天早上,你趁着小长假的第一天,游两公里以上,一个单程游1000手左右就掉头,回到下水处大约2000手,距离绝对两公里以上。既然天气变化,水面条件也变化,那就回头吧。

这个决定,来源你最近晨泳速度的提升。过去三年,游1000米距离,你需要40分钟。仲夏之后,游得快时,花不了30分钟。初秋到中秋,再游过相同的距离,所用时间一天一天在减少。

感到水波渐高,天边黑云更浓,游到560手时,风力又增大了一些,水波已变成浪头,一排一排压过来,一会儿从东南方向,一个儿从东北方向,一会儿从南方,一会儿又从西南方。那一瞬间,风也乱套了,非东风西风,也非南风北风,而是从不同方向吹过来。浪头呢,间距慢慢缩小:从十米,九米,八米,七米,……三米。浪头越急,游速就得跟上,只要双手稍一松劲,就会游三下退两下,同样的距离,你得多花10分钟,才能抵达岸边。

掉头一看,你此时正身处逆游状态。你舒展右手,停住左手,在手中一个漂亮的原地转身,身如游鱼,轻轻松松转了180度,向岸边回游。这样一来,逆游变成顺游,双臂压力顿减,你又遇到了无比舒畅的顺游。

没想到,回游不到100手,突然间没风了。没了风,波浪便很惊慌,不知往哪个方向奔跑。这是你第一次在水中感受到八方来风突然停止。那些惊慌而杂乱无序的浪头,就像你刚刚看到的最后一对白鹭,瞬间惊起,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飞出去几百米又掉头,如此往返两次,才弄清目标,向着东边的山脚稳稳飞过去,离山脚水草两百米时,轻轻滑翔,到双脚站稳,才收拢双翅,东张西望。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几乎同时镇定下来,不再管风声、浪花声、船声,自在觅食。

浪头惊慌还未安定,一阵猛烈的东北风过来了。按理应该是东南风才对,但在这四山间,湖水最低,风也极其灵活,它吹不动山,就仄回身,沿着山跑,变成了东风。这东风,势头虽不及诸葛亮借的那一阵,也相当也了得:留在脸上起初感觉是凉爽温和的,风力渐增,就不那么温柔了。到你睁不开眼,小小的浪头,已有一尺高。浪头间距,越来越短,从三米左右压缩到不足一米、不足两尺。这时,你不由自主,双臂加力,深呼浅吸,豪情顿生。你想起了毛泽东横渡长江,想起那个挑战英吉利海峡的斗士,想起挑战北冰洋的游泳健将,豪情更加勃发,双手搏水节奏加快,搏击浪头瞬间力量更具弹性,就这样向着岸边绵密用力。浪高而急时,双臂划动幅度小、节奏快,双手合掌,破开浪头,双足用力大一些快一些;浪小且柔时,双臂划动舒缓,不用合掌,双足徐徐划动。急徐相间中,居然不觉得吃力,不觉得累。

最初的大雨滴,就在浪头最剧时掉落的。因身在水中,雨滴不能叫落地,只能叫落水。落水的雨滴,迅速变成湖水的一员。那掉在你脸颊上的雨滴,急而凉。但你并不惊慌,离岸边还有三四百米吧,你反面更加放松了。你知道,一丝丝惊慌,遇到天气突变,会给晨泳带来多大的麻烦。如同开车,如同所有突发情况,一丝微不足道的惊慌,都将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

也许风害怕你,也许风暂时收敛,浪头小下去,接近岸边时,微波竟然变成了波纹。你才发现,刚才一路游来,遇到的那几个匆匆回游的泳友,正在纷纷上岸。其中的一个,50多岁,极其惊慌,穿上衣服,忙不迭跑离岸边。另外一个,毫不在乎,唱着《南泥湾》。

你还没到车边,雨落地了。雨滴打乱树叶,声音单调急切响亮。雨滴砸落地面,无数尘埃在雨滴四周翻飞。惊慌失措的鸡,扑着翅膀,咯咯咯咯尖叫飞向屋檐一角,抖动着羽毛,眼睛瞪得圆溜溜,怒视天空,又发出“喔喔——喔——”的长鸣,似乎告诉太阳:好家伙,我每天叫你起床,你竟然不拉着雨,让它又搞突然袭击,你够意思吗你?

没有打雷,仍然有人冒雨晨泳。游泳的美妙,在于你可以用任何泳姿,在水中舒展身心的同时,听清自己的呼吸、脉搏、心跳,更加明了那些大脑中闪现过的点滴,曾经来到的和未曾到来的,都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不过是变成一条鱼,但你最终变不成,却拥有鱼一般的自如。你由是明白,你所需要的,不过是游泳状态下那样一种自如,完全放松的、与水相融的本我的自如。

你和冒雨晨游的泳友打招呼。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说过是七十二岁,1949年生的,应该是周岁,不是虚岁。你因此认定他是个坦然和坦诚的人,不像其他虚报年龄的,说72岁,实际只有71岁或70岁。虚报年龄,也非人们所愿,他们不过从老人那里,承袭了天地父母各一岁的习惯。这个泳友,他才不管有雨无雨,扛着泳圈,哼着小曲,从容向岸边走。有泳友告诉你,这个老泳友,已经晨泳20多年。他的三个孩子,两人定居国外,一人定居深圳,三个孩子都让他搬过去住,他不干,他喜欢家乡县城两头的两湖清水。

雨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疯狂,从“啪嗒啪嗒”的两种落地声,变成了哗哗哗哗单一的声音。这声音慢慢笼罩一切。雨声中,你看见,雨丝变成了雨线,开始时还看得清每一条线,从一条水线着地处向上看,一直到天空,到目光穿不透处。后来雨线又变了,变成谁从半空中向下倒水。雨混淆了一切,此时的天地应该连在一起了。车是无法开动的,也不能行走,只得安安静静坐在驾驶室,隔着玻璃,外望这场应该在汛期到来但却推迟了两个月的暴雨。

你又想到72岁的老泳友。此时,他应该在躲雨,你们常下水处,有两栋泵房,他应该在那两间泵房交织成的天然屏障下,悠然地躲雨。或者,他也淋一场大雨,穿一条泳裤淋一场大雨,或者赤裸着淋一场大雨。痛痛快快地淋一场大雨,光溜溜地淋一场大雨,奔跑着淋一场大雨,是每个男子心中都有的梦想。大雨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他在淋雨,他会唱什么歌?又或者,他已经在水中,这感觉你是有过的,在水中淋大雨,只是头部着雨。你甚至可以不淋雨,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往水里扎,就成了在水中躲雨。钻进水里,雨落在水面上,它想砸在你的头上,却被水面阻挡了,你可以听到大雨或暴雨的咆哮,但它拿你没办法,——在水中躲雨,比在地上躲雨还舒爽。

你早已过了不再迷惑的年龄,却在那一刻困惑了。你仿佛听到你正在熟悉或曾熟悉的某些人,说话时的喋喋不休,一个人包场。声音原本无可厚非,妙处在于你想不到时它来了,响了那么几下,便又消失无踪,无迹可寻。不妙时在于你已经听清,但声源欲歇不想、欲停不能,将同一道理再三解释,如同一些人写的书,原本某个观点已经打动你,再往下读,越读越后悔。

迷惑仅是两三秒的事,很快你收住打岔的念头,对,就是念头,把念头关好,回过神来欣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噫,这是怎么了?不过一晃眼,天上往地面倒的水,又恢复成雨线,渐渐变小,小到又能看清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你复又盯住其中一根雨线,只注视它连着水泥地面那上百米的距离,但你发觉想看清一根雨线的变化,需要睁大眼睛两三分钟。这多么不可思议,如在平时,睁大眼睛盯某物一分钟,眼睛会酸得流泪,但那个时刻你轻易就做到了,眼睛原来也听从好奇心的指挥。

眼睛看到的雨线,由粗渐小,由小渐细,由直渐斜。你这才发觉,看清一条雨线,也就看清了所有雨线,当然就看清了雨线织就的雨帘。雨线由直渐斜,雨帘也一样,横帘上纱窗,它就成了宋词里常见的景物。雨着地处,早已汪汪的一片。那些无根之水,全向低处汇积,公路的边沟,容不下那么多水,水便漫上路沿,卷起还未清扫的垃圾,各色塑料袋,各种果皮,甚至谁家来不及丢进垃圾箱的餐厨垃圾,统统混入沟水中,向下奔跑,汇入你能想到溪涧,最后注入你也能想到的大河。垃圾能不能一路流进长江,或者入海,你倒真没想过。

雨线慢慢变成雨丝,就在你的眼睛有些累,眨眼过后再看,雨丝也不见了,复又变成了雨滴。车窗上的雨滴,终于可以看见了,能数得清一滴两滴了,你便发动引擎,赶路。

正是周末,沿途有赶场的老人,从这家那家的屋檐下冒出来。你看到一位老妇,背一个小竹篓,大约赶场采买油盐杂货吧,她走得那样蹒跚。你停下车,热情说“老人,我带你一程?”她还你一个微笑,“小哥,我淋淋雨,几年没淋雨了”。你未合车窗,缓缓开车,从后视镜,看到那位老妇人。在那一刹那,老妇人变成你的母亲,也戴着朴素的头巾,穿着干净的粗布衣服,背着竹篓去赶场……这不是昨夜的梦境吗?此时梦境重现了,你微微一笑,接近一个小村,靠边停车。

停车处,你记得起初有一家公司,办一个水厂。十多年间,水厂办不见了,厂房已改成一栋别墅,厂区变成了入村的停车场和宽阔的入村公路。如今,每个村进村的公路都宽宽敞敞,很多路口都无穷相似,以至于你到甲村,常常走进乙村的路口。当然,对家乡一带,不管路口怎么改,房屋怎么变,你是不会走错的,你心底一直有个准确的方向。

停下车,雨滴渐渐密集,你原计划拍一张照片,就在刚才远离老妇人时,你看到了每天经过的小村上空,水汽正在凝结上升,交织缠绕成若有若无的雾,与房屋、与村庄慢慢道别。其间还有那么一缕缕青烟,对的,就是炊烟,就在那几间房屋之间,你最少有半年没看到了,此时它正好与雾汽交织,你想抓住烟和雾欲融未融的状态。你急忙打开手机,不料雨滴更加密集了,竖起手机,对准小村,想不到前一秒交融在一起的雾汽和轻烟,都不见了,只有雨丝,无穷的雨丝,将你的怅惘拉长,拉远。

母亲除了赶场,带着你种过庄稼,割过草,打过猪草。有一瞬间,你看见少年的你,着一背架草,在像今晨一样的大雨暴雨中,冒雨前行。母亲朝你大喊,找个地方歇息,但你倔强地往前走。草越背越重,压得你喘息急促,热气直冒,你没被压垮,从村口到家,六七百米,你居然走得比平时快。你放下草,急忙找出雨伞,找胶纸,去帮母亲挡雨。你从小就知道,只要隔断雨头,母亲背上的草就会变轻。

每天路过,原以为熟悉的小村,在你收好手机的凝望中,你发现了异样。原来山脚的这个小村寨,入组的小路,是用你曾走过的那条毛路改造的,宽度增加了一些,不够错车。路两边是黄爽爽的稻田,雨水未将稻谷由黄洗绿,反而衬出稻谷的纯黄与众不同。穿过稻田那条不宽的入组路,尽量往小山靠的房屋,无不显出这个布依小村村民的精心和细心,无不透出人们对土地的珍惜。

可是土地又拿来干什么?试验?种自己想种的?不知道。你只知道,除了六七十岁的农人还在劳作,晨泳时所见到的那些扛锄头,或者已经下地的农人,有谁小于五十岁?他们清晨下地,随身带一件简单的塑料雨衣,晴天揣在荷包里,雨天打开,冒雨劳作。与你三十年前劳作相比,他们的劳作,不用打赤脚,不用脱鞋,雨衣可以裹住水鞋。塑料雨衣,比旧式绿帆布上漆的雨衣轻便,干活也不那么费力。

噫,怎么了,不就是一场平常的雨吗,怎么想起这些?

你关车门时,一辆白色轿车开进了小村前的停车场。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头外尾内,停好了。你相信那车里会走出一两个人,果然就走出来了。一男一女,男人着白色上衣,女子着红色上衣,在这个中秋早晨格外显眼。但他们很快坐回车里去,看来他们也发觉雨滴还具有杀伤力。

要是雨滴再变细一些,那就是轻烟似的,会随风起舞的雨纱。雨纱的妙处,在梅雨时节和中秋天气,能给追求温暖的人带来多美的意境啊。可惜这雨滴不遂人愿,没有变成雨纱。而那位不喜欢红色衣服,喜欢淡雅着装的女子,你构思过若干次的那位女子,没有从远处小村的路口走出来,没有从那一池荷叶中走出来,没有从诗词中走出来,因此你的眼睛便顺着房屋的轮廓走进去,你的思绪便顺着戴望舒的巷子走进去,顺着李易安的绿反肥红瘦走进去,顺着诗经中的采苇女子走进去。

思绪之快,超越了光速。那时你发现,一念起,百千万念亦起。思绪忽东忽西,忽实忽虚,轻轻松松地,便洞穿了你的本体,着你所能想到的宇宙深处某一秘境飞去,你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一处无人问津的、遥不可及的时空深处,有一双眼睛,眨动之间,那眼神与你看出去的神态,无穷相似。

那一辆车,离你不过一百米,但你发觉不止一百米,甚至不止上百公里,——难道对所有看到的,经过你身边的,所有短短的距离,不存在数以亿计的微尘?这些微尘排成一排,你与那人的距离何止千里万里?

这样想着,陡然发现雨停了。你打开车门,随便走几步,刚才雨中的小村寨,被雨水洗了一次,黛瓦白墙,越发接近它们本来的原色。你深吸一口,空气无比清新,比你刚才在湖水中游泳时还清新。如此清新的空气,适合打太极或做八段锦,舒展四肢,深呼缓吸,或宽服大袍,缓步于庭,倘有适当器皿,打开,就可装满满的空气,贮藏起来,绝对是上佳的空气罐头。

思维和思绪的可怕,在某个瞬间包围了你。还好你自己好好的,只一个会心微笑,那些可怕的思绪,理不清斩不断的念头,一个个都遁形了。你发觉想法的可笑,你发觉自己所想的,不过是一条条曲线织就的一个独有的网,网内的事物,件件清晰;网内的意象,或清晰或模糊,但都存在着,电影片段一样的,变成一个接一个的心像,无穷无尽。只是,这些镜像,你只是想得到,能大体复述,却不能精确表达。搜寻一下,找到一个“恍兮惚兮”。

手机闹铃响了,拿出手机,已经九点半了。上岸时不是才八点二十吗?这时间过得!你笑笑,启动引擎,不回思索,脚手并用,哼起《欢乐颂》,任由车辆,将你带向你将去往的地方。

2021.9.19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