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上
我对种地的最初印象,来自小坡上。小坡是一个小小的土坡,称为小坡上,既是村人对村前土坡的统称,更是父母对小坡的爱称。相当于叫谁的小名,在后面加一个“儿”。
小坡不大,是我们村三岔沟、新发寨两个村民组的分界,也是两个村民组的边界。老人们说,新发寨二十来户人家,大多是后迁户,迁入不到百年,但人口发展快。迁入时也叫小坡,三岔、小河两个组的人,为方便称呼,一致称其为新发寨,寨名由是固定下来。
小坡的土质,最先都是黄泥,随着人口增多,耕种程度不同,黄泥慢慢演化成三类。老人们从凭着泥色,把小坡分为三层。
第一层是较硬的黄泥。范围仅坡顶那三四绺土地,土质硬,泥色淡黄,村人称为内子泥,又叫灶心土。内子泥很特殊,不仅牛犁不动,放炮炸都很难见效。翻地一般用十字镐,锄地一般用锄头。这种泥种庄稼不行,但适合狗尾草、马耳朵草生长。
第二层是黄泥。这一层在小坡的中部,约十来绺土地,全是菜地,黄泥比内子泥糯,村人常挖回家和着煤烧。我们家的菜地,就在这一层。
第二层延伸下去,一直到田坝间,是小坡的第三层,有二十来绺梯田。田经人们常年耕作,表层一尺到一米,泥色微黑,村人称为马歇泥。马歇泥松软,适宜耕种
在小坡上,我们家有两块菜地,分别在小坡两侧。较低的一块叫楠树脚,是自留地,呈半圆状的梯形,斜斜挂在小坡上的半山腰,一头连着新发寨,一头连着五斗大田的小路;另一块,就是小坡中部的菜地,地呈不规则三角形,到坡顶约50米,间隔五六块地。离出村公路不到十米,地坎高度从一丈到一尺不等。地坎下左右两侧,是连通各家土地的小路。菜地到公路,中间隔一绺长条形土地,是两个表哥家的菜地。
我们家的菜地,处于内子泥向黄泥的过渡区,与后面地埂相连约一米的范围是内子泥,其余的是黄泥。我懂事起,不是跟着母亲去摘菜,就是自个儿去摘菜。地后面内子泥部分比较瘦,但内子泥夹黄泥部分便于挖坑,父亲就在那里挖了一个坑,用来装粪便。有了粪坑,肥地就轻松多了,父母不用经常往地里背牛粪、背煤灰。
父亲从小教导我们:粪草粪草,庄稼之宝。进小学后,每天清晨,我提着粪箕,和同伴沿着牛路拾粪便,家里厕所装不下,就倒在小坡上的粪坑中,回家吃过早餐再去上学。每天拾一撮粪便,积少成多,到父母翻地种菜时,粪便足够在地上薄薄地铺一层,粪便和着黄泥,黄泥颜色一年年发生变化,两三年就比马歇泥还肥,种蔬菜再不用担粪水。
中午下午放学,我和伙伴相约去摘菜,开始比速度,后来相互帮忙。就这样,不到一年,我认完了小坡上所有的菜地,知道谁家爱种什么蔬菜。
每年六月六,吃过晚饭,父亲带着我,用母亲事先在火上烧烤好的供神粑,来到小坡上菜地里,举行“吃害虫”活动。父亲站在地角,我站在地中部,离他两三丈远。我们父子俩,各自拿一块手掌大小的粑粑,拧一小片,边吃边问答。
父亲问:“小平,你吃哪样?”
我答:“吃虫虫蚂蚁。”
我问:“老爹,你吃哪样?”
父亲答:“吃麻雀吃野猪。”
……
菜地后高前低,两边高中间低,每到雨季,地后会出水,水期长达七八个月,父母从地中间挖出一条水沟,将菜地一分为二。再把地拢成一畦一畦,分成一沟一沟。
拢成沟的,种辣椒、西红柿、大茄子。每年清明前后,种下四五沟辣椒,到初冬时节,一家人不仅能吃到不同时节、不同口感的青辣椒,母亲还能收获五到十斤干的红辣椒,两三大坛酸辣椒(也称糟辣椒),足够一家人吃一年。西红柿和大茄子,一般各种两沟就行。西红柿藤茎比较柔软,还可种在地前地后,地后的顺着地坎爬,爬到别人家地里,长出的西红柿,谁家先摘就归谁家;长在地前的,一直往下垂,过路的村人,谁遇上成熟的,随手摘几个,那也无所谓。大茄子越长越高,直到秋末冬初,不再开花结果,这才挖掉,来年重栽。辣椒也好,西红柿、大茄子也罢,一般要挨过十月小阳春,待根茎自然枯萎,这才舍得挖掉。有的人家,干脆不挖,来年最先吃到新鲜货,但开花结果毕竟不如各年新种的好,除了菜地多的人家,一般人家,每年都要挖掉辣椒、西红柿、大茄子的枯枝。
每年入汛,沟水混浊,村人不再担水,而是吃地表水。菜地后面那一股小泉水,水量增大。每年的头几场大雨之后,母亲准备好大竹筒或大竹片,架好在菜地的水沟间,用来渡水,方便村人接水。担水时,大人用大桶,候水间,大家说些家长里短,男人女人插科打诨取乐子。我们用小桶,力气大的帮力气小的。
水沟旁边,有一株桃树,是母亲从坡上挖来栽的野山桃。父亲素不喜欢果树,却格外喜欢那株桃树。有好几年,母亲让父亲砍掉枝桠,说树下的地能种十来株青菜白菜,种几株糯包谷,但父亲一直舍不得砍。老人们说,那不是一株普通的山桃,而是极少见的李子桃。桃子表面没有绒毛,即摘即吃,成熟后兼有毛桃和李子的香味。那株桃树,成为我和弟弟妹妹与自己玩伴沟通的友谊桥梁。
母亲种菜,就像她补衣服,常常将新补的疤与衣服融为一体。菜地的颜色,一年四季,都极其丰富。
分成畦的地块,或呈方形,或呈三角形,用来种白菜、青菜、芫荽、菠菜、葱、蒜。仅留下靠右侧小路约两米宽的一绺,种早熟包谷,包谷间套种棒豆、豇豆。
村小破败不堪,那时没有幼儿园没有学前班,我读了两年一年级,到了启蒙的年龄,就跟着叔叔到他乡读书。在云盘读一年级时,每天回家,不用父母吩咐,我主动去地里摘菜。每次摘菜,我都去地后坎的粪坑里看看,粪坑里除了水,很少有粪便了。父母太忙,常常用晚饭后、天黑前那一个多小时,往近处的田地背几箩牛粪。菜地肥力还行,只得在地里的菜换季时,背上十多箩牛粪。我读二年级时,得住校,父母叮嘱我要好好跟着叔叔学,不要想家。我嘴里答应,但经常梦到小坡上的菜地,梦到跟着母亲摘菜、种菜,梦到跟着父亲锄地、垄地。
六月六傍晚,如果天气太热,吃过供神耙,父亲就躺在泥土上,双手枕着头,望着天空。我学着他的样,离他两丈远,也双手枕着头,躺在地上。父亲开始讲故事,夜慢慢黑下来,萤火虫四下里飞舞,星星慢慢升上天空。在燠热的六月夜晚,疏松的泥土里,散发出阵阵凉爽,凉意从后背钻进体内,小虫看过手臂,酥痒连心。一只萤火虫飞近脸子,遇到我呼出的热气,便急忙转身,匆匆飞远。那些瞬间,我恍然明白父亲为什么隔一段时间,就在土地上睡觉、休息,而不像我们放牛时直接睡在草地上。我也隐约明白,睡在土地上,夏天里感受土地的凉爽,十月小阳春里感受泥土的温热,人也就变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听到了土地的心跳,知道了土地的温度,掌握了土地的秉性,种地才能更有针对性。
当奶奶或母亲的叫唤传来,父亲已经给我讲完苏秦苦读的故事。他坐起来,双脚跳几跳,抖落沾在衣服上的泥巴。我也学着他的样,不用拍那些泥土。回家的路上,父亲叮嘱我写字要好好心,要心正、坐正,字才正。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虽只读到三年级,但他写的毛笔字钢笔字都很漂亮,方方正正,横平竖直。他读书时用的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上面有他用毛笔、钢笔抄写的诗句。他说他们那代人启蒙时,毛笔钢笔兼用,毛笔字虽不是日课,但他得每天交一篇毛笔字给爷爷看。字写合格了,才能吃饭。
到小学四年级时,我在外村辗转了五所小学和教学点,因为胃出血,父母心疼我,不再让我跟着叔叔在外读书,把我留在村里。那时读书我们叫打烂仗,教室不是在公房,就是选老师家的堂屋。条件虽然艰苦,但每天早晚能跟着父母地田地里走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觉得能帮父母一点忙了,心里无比快活。
就这样,我每天又能到小坡上的菜地摘菜了,更重要的是,能够陪着父母耕作了。
父母种菜,分工明确:父亲负责锄地,余下的活交给母亲。父亲锄地极细致,有牛的年头,先犁一遍,再耙一遍,最后用钉耙挖碎泥块;没牛的年头,先用锄头挖松泥土,用背将一块一块的泥团挖散开,最后再用钉耙耙一遍。种菜的地,与种麦子一样,地面的泥,不能出现块状,都要挖散、锄细。
泥土挖松、拍散、锄细后,父亲回过头,用薅刀将土地起垄,垄出一畦畦,余下的活,就交给母亲。
母亲在土地上,进行最后的加工。她将地块细分,从中间向两边延伸。中间成畦的,按东西方向,先垄出长约两丈、最宽一米左右的一畦,用来点白菜青菜。在两旁,分出垄出一米宽、四五尺长的几畦,用来点芫荽、菠菜、豌豆、各种萝卜;又据余下土地的宽窄,再起垄两三垄,一尺左右挖一个坑,用来种辣椒、茄子。做完这些,较肥的一段地前,种上糯包谷,较瘦的那只角,则种洋芋,地前面种几沟高粱。前后的地坎,每隔一两尺,种两株西红柿;地后留下两尺宽的面积,用来种黄豆、绿豆、小米。
小坡上的地,既是一家人的菜地,又是母亲的试验地。母亲每一样蔬菜,直接下种,或者种苗出土7到20天之间移栽,母亲不厌其烦地尝试。从母亲年复一年的尝试中,我们也知道,土质肥的地方,蔬菜移栽的效果比直接下种的长得好,蔬菜间距一定要宽一些;土质贫瘠的地方,直接下种的蔬菜抗病能力强于移栽的,蔬菜间距可以密实一些。
母亲种菜,乐于和邻居分享经验,也乐意听从邻里建议。她种出的白菜、青菜,总是比大部分村人种的长得好。逢年过节,只要母亲去摘菜,洗一大篮新鲜蔬菜回家,逢村人夸她菜种得好,她就让夸奖的人自己去地里摘,叮嘱别人摘白菜青菜从边上摘菜叶,能不用刀割就不割;匀小菜先扯密实的地方,摘辣椒西红柿不要弄断主干。但母亲的好心总与事实事与愿违,地里长得好的白菜青菜,被人用刀从中割了,留下外沿的菜叶,母亲就骂:“这几个喂狗的,不一棵一棵割,害老娘淘气。”洗菜回家,一问村口的大嫂表嫂,她们嘿嘿直笑,“哪个叫您老人家做得好?我们帮您吃,总比不要脸的偷了好嘛”。母亲嘴里骂两句,当天挖掉被割的菜,补种上菜苗,一周浇两次粪水,半个月后,菜苗就高出附近的菜半截。母亲说,儿们,这就叫出娘笋子高过母。
每年过年前一天,母亲总要砍几棵大白菜,抱着去送邻居。饶是如此,每年腊月里,母亲种的白菜青菜,仍经常被偷。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早晨,母亲看到白菜青菜被偷得惨不忍睹,终于开口乱骂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母亲公然骂人。母亲那一回气得不行,直到吃年夜饭,她的怒气才散了一些。
从我1981年读一年级,到1992年小弟六岁,小坡上的菜地,也变成我们兄妹几人学种菜的试验地。摘菜洗菜、照顾菜地的活儿,我们兄妹慢慢为父母分担。我们也见证了,菜地左侧,在村人看来养不肥的内子泥土地,在我们一家人的培育下,一年一年变肥,种出的蔬菜也一年比一年好。一块不到四分的菜地,从我们一家半年的蔬菜来源,变成了我们一家常年吃菜的依靠,变成了母亲卖菜换小用钱的依靠。
那个年成,田比地诱人。1991年雨水特别充足,父亲居然心血来潮,花了一个星期,硬将菜地中部大约一分的面积改成田,种上水稻。田要求的肥力比地高,那一分田,父亲没有放肥料,完全放农家肥,出人意料的是,那一分田收了两包谷子,折算下来,收成竟然高于我们家所有的稻田。受父亲的影响,次年,两个表哥家,公路对面的村邻,也将路边的菜地改成田,收成也相当不错。
1992年深冬的一天,我们家正准备吃晚饭,时任村支书的远房姑父,提着两瓶酒来我们家。他一年顶多到我们家两次,一是催缴公粮,一是催缴计划生育社会抚养款。他在部队当过兵,说话处事直来直去。一进门,他说冲父亲说:“子妹,今天特意陪你喝酒。”
父亲秉性耿直,对亲朋好友和村人从不设防,当即把姑父请到上座,让母亲炸一盘洋芋片、一盘阴包谷,就陪姑父喝酒、聊天。
酒过三巡,我知道姑父有两个目的:征用我们家小坡上的菜地建村小,劝我师范毕业后回村里教书。重点是后者。我从他口里知道,镇中学、小学开始打我的主意了,等我毕业,准备把我留在镇中学或小学。
对我是否回村小教书,父亲说他说了不算,服从上面分配。对征用菜地建村小的事,父亲当天没答应。
那天晚上,姑父走后,父亲和母亲商量村里征用菜地的事。母亲一改平时说话温和的态度,说:“我有哪样不答应的,老爷爷(我爷爷)都自己出钱修桥补路,地征出去修学校,娃儿们读书也方便。”父亲大约没料到母亲这么爽快,噎了半晌,回头去裹旱烟,坐在大门边,吧嗒吧嗒,咂得山响。一边咂旱烟,一边给小弟讲秦叔宝。
第二天晚饭时分,姑父又来了,又提了两瓶酒,酒后,父亲仍没答应。第三天晚饭前,姑父仍然提了两瓶酒来了,还没喝酒,父亲说:“子妹,你不用跑,酒也不用喝,你拿回去,我答应了。”姑父临走前,不肯提回酒,父亲说,你不拿走,我就不答应。
父母同意让出菜地,姑父也承诺,将菜地前坎的桃树,移栽到新学校旁边。同时,免除我们家的公粮。
姑父没再来。
几天后,与我们家菜地相邻的表叔、表哥,晚饭后先后来找父亲,询问父亲是不是真答应让出菜地建学校。父亲说那还有假?男子汉,顶天立地,说到哪行到哪。
后来我才知道,村小征地,姑父当初第一个先动员我父亲。
父母答应村里征地后,那个冬天里,我们家不再往小坡上的菜地送牛粪,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把牛粪都往某块地里送,而是送往不同的地块里。母亲种菜,也不再固定种在一块地里,而是种在离家较近的几块地间:楠树脚、大沟边、洋叉地,甚至把萝卜和红薯种到水井弯弯、过云梁。
成家以后,我们才明白,小坡上的菜地被征收后,父母将菜地分散到多处,与他们教我们从小把钱分存在不同地方,同出一理。只是,村里征用小坡上的菜地后,这个道理,父母不只是说说而已,还说到做到。而我和弟弟妹妹,远不如父母坚持得好。
小坡上的菜地,成为村小教学楼和球场的一部分。教书后,每次走进教室,我总是想起母亲种菜的情景。每次回家,经过村小,我还清楚记得小坡上菜地的形状。母亲呢,常常说起小坡上的菜地中,哪一畦蔬菜最鲜嫩,哪一垄辣椒、茄子最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