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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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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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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沟边

大沟边(《故土之二》)

周树平


出了村口,沿着沟坎往龙潭方向走,不到一百米,就进入了大沟边。大沟边的地,只是大湾地的一部分。村人为了方便,将大湾地接近大沟的地统称为大沟边。自家的地,则一律称“我家大沟边的地”。

“我”随着不同的人变化,听到“我家大沟边的地”的村人,便想起这户人家土地的形状,所种庄稼的长势,喜欢种的蔬菜品种。当“我”变成二伯娘,我们就知道她家在沟坎上的两绺长长的土地,地前两排楸树,地中永远长着从不施肥、永远长不大的白菜青菜;“我”变为光志大哥,人们就想起他家沟坎上那一绺长而细加另一绺短而宽的土地,地里的杂交包谷和杂交小麦,个头虽矮,但包谷棒子又大又多,一般为两包。麦穗呢,又长籽粒又结实。就这样,很多个“我”,组成“我们”,不同的“我们”,构成村人中的一个小群体。地挨地的小群体,日常相处虽不多,但耕作时讲的都是贴心话。

我曾尝试用田地相邻来理解村邻一词的内涵。两户人家,各在村子东西两头,分田地时在一个生产队,田地基本相邻,两家人相处的融洽,往往不比对门对户或房前屋后的邻居差。又或者,我家的田地,和村东的王家相连,与村西的张家接壤,每一块“我家的地”,总有其他人家的土地相连。就这样,从邻居到村邻,一户一户人家,形成了共生共融的生活圈,沿习了农村千百年的质朴传统,还演绎出这一村这一地特有的乡音和语言密码。

我们家大沟边的两幅地,在去大湾地的小路坎上,两块地面积相差不大,相距50米左右。父母按远近划分,近的称沟一,母亲后来叫它菜地;远的称沟二,母亲叫它麦子地。

麦子地前后高差不到一尺,方方正正,在路口交叉处,左侧两人宽的小路,老人们说是集体时从地里挖出的水沟被山水冲刷出来的,两侧的家分给家和胡叔家。路面离两家的地,都有半腰高。

麦子地是黄泥,表面一两尺泥土黄中带黑,质地松软细密,最适合种庄稼。用父亲的话讲:闭着眼睛种都有好收成。这块地种出的包谷,个头大籽粒饱满;种出的麦子,麦穗长麦粒壮实,磨出面条比其他地块的要香一些。两分多地,产粮量与右侧光志大哥家的四分相当。地离沟坎不到一丈,收种极方便,光志大哥几乎每年都和父亲开玩笑:“二老者,你家地少,我和你换要得不?”父亲笑着说:“大哥,要得,今年小季就换?不要让老叔我找不到豆豉耙补贴你哦。”光志大哥比父亲小七八岁,身强力壮,平时在村里很少开玩笑,但他经常在种地、收庄稼间歇和父亲说笑,说着笑着,从他家地里走过来,笑着说:“二老者,你的皮烟(旱烟)好,拿来裹一杆(袋)。”光志大哥身上带的皮烟好时,也会大声喊:“二老者,我赶场天瞅了一把好烟,快来裹一杆。”

光志大哥家老房离我们家的一条路坎,他成家后,另建新房在村脚。他家属于三组,我家属于二组,村人习惯称岔二组岔三组,三岔整个大村民组,共有六个组,每个组平均十五六户人家。

我慢慢发觉,光志大哥喊裹烟挺有趣,分人而喊。他先喊谁先找谁,和谁就要亲一些。地左侧的胡二叔人矮小,种地慢吞吞,烟瘾却出奇的大,又不善挑选旱烟,烟质通常要差一点。光志大哥喊裹烟时他也应一声,从包谷林或者麦林穿过来,嘿嘿一笑,光志大哥远远地把烟收好,他就开口骂狗日你哄老子白跑一趟一杆烟都舍不得?光志大哥笑着说二叔不要开黄有本事来掰手劲,我让你一把,你赢了,不要说一杆,我送你一斤负责天天给你裹烟。胡二叔动手打不过动嘴又讲不赢,讪笑说得得得,老子服你不惹你了,拿烟来裹起。我们听了,背对着他们三个男人哈哈大笑,假装在笑一件与他们不相干的事。

种庄稼的日子,年年都在骂声、笑声中度过。

父亲经常教导我们:做人做事,要像光志大哥一样,厚道踏实。嘴不会讲就讲实话真话,少开玩笑。如果又想开玩笑又不会讲,心胸就要放宽点,学会听话听音,不要动不动听到别人讲一句笑话以为是在影射你,因而耿耿于怀甚至怀恨在心,那叫小肚鸡肠,算不得汉子人。

第一次跟着父母薅包谷,就在麦子地地角。那天天气很热,我与路侧的亚平相约去帮老人薅包谷,亚平家就住我家房前,中饭过后,我扛起小锄头,喊了一声亚平,他没回答,我满怀信心扛起锄头跟着父母去地里。那些年,家家都要薅两道包谷,一般插秧前薅头道包谷,插秧上岸两个星期后薅二道包谷。

薅二道包谷,雨后天晴是极好的时机。那天来到地里,小锄头第一锄头挖进糯湿的泥土,我就抬不起锄头来了。父亲在旁边教我:一手压锄把头腰部,一手抬锄把顶部,同时相向用力。噫,一压一抬之间,锄头离开泥土,的确比两只手使劲往后拉泥少费力。掌握了锄头使用方法,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便学着父母的样,锄包谷四周的松泥将包谷根部拢高。我拢好一株包谷,小锄头翻七八次泥,父母只需两三锄。我气喘吁吁,父母轻轻松松。那是二道包谷,我当时才有包谷挂红帽处高,手脚并用,倒在地上的包谷就是不听话,怎么都扶不正。好歹薅到第三株,包谷叶沿将脸颊、脖子划得细痛细痛,正要咬牙坚持,一只毛虫掉在脖子上,我又痛又怕,大声叫喊。父亲用豇豆叶为我包出毛虫,一脚踩死,让母亲送我回家找酒(那时酒精稀缺)消毒。直到初中后,我才重新陪父母薅二道包谷。

麦子地每年用不了多少农家肥,也不伤肥料。大伯谢世后,安葬在姨父家白坟的地里。农村安葬老人,那些年还习惯用地换地,后来才发展到用钱买。父亲让姨父自己选一块地,也许因为麦子地在我们家所有地块中面积最小,姨父便选了麦子地。

菜地像一片放大的起伏的梧桐树叶。左后方是叶柄,贴着后面的地坎,嵌入左侧陈二叔家地里,能种十株包谷,为整块地的次高处。地后最左侧到最右后侧,渐渐升高,如同梧桐树叶被风吹起,到最右侧时成为整块地的最高处。这块地原本前肥后瘦,种什么都不协调。如果种包谷,叶柄到左侧靠近小路呈镰刀状的大半部分,种什么长势都好;地后右侧呈扇形的小部分宽约一分,地力弱,比地前坎高出两尺,种包谷种麦子不好,但适合种辣椒茄子红薯。

小坡上的菜地被村里征收建新学校后,除了楠树脚的自留地,母亲最先将菜地改在沟一地块。第一年,我们一家人,最少往地里背了50箩牛粪、煤灰。父亲犁过土地,母亲自己将地分畦、起垄,点菜、种菜。地后较高处,母亲常用来种辣椒、茄子、西红柿,低处,拢成几畦,分别种白菜、青菜、菠菜、青菜、包包菜,也套种蚕豆、四季豆、豇豆、豌豆。地的前后,种一点早熟糯包谷。糯包谷可煮吃时,摘下来,煮熟,晒干成阴包谷,入冬后,用油炸了,酥脆,轻轻一咬,脆生生,香爽满齿,是上好的下酒菜。菜地从春天到秋天,不同蔬菜相继开花,就像一个小小的花园。

最初的几年,左边的陈二叔、大表哥家,右边的胡二叔家,地后的光志大哥家,地前小路下的叔叔家,他们家的土地都种庄稼。菜地在庄稼地里,显得格外扎眼。母亲不管那么多,拿出比对待小坡上菜地更多的精力打理菜地,菜地也不负母亲的努力和希望,四季常绿,蔬菜一年比一年好,又变成了母亲种菜的新试验地。附近的几家,每年收种时节,见菜好,事先和母亲打个招呼说一声,收工时,自己砍中意的两株白菜青菜,掐一把豌豆尖,摘几个棚瓜,摘两把蚕豆,扯几株香葱、蒜苗。

陈二叔、大表哥、胡二叔和叔叔几家,见母亲既种蔬菜,也套种包谷、花生,且菜地里的包谷和个头居然比整块地种出的包谷好,也将包谷地改成菜地。一年一年过去,从村口进入大沟边,包谷地全部变成了菜地。种菜比种庄稼花时间,菜地比邻的人家,基本天天都见面。大家按一样的办法种菜,劳力足的人家多背几箩牛粪、多挑几担粪水,各种蔬菜就发了疯似的长。我们几家,种菜也心照不宣,除了常年必种的白菜青菜,其他菜尽量不重复。有好些年,想吃筒蒿菜,就去表哥家地里;想吃蒜苗,就去陈二娘家菜地,想吃芫荽,通常来我家菜地。

我们相继离家后,菜地的主人们,除了母亲,都换了新主人。除了我们家的地,其他人家的地都恢复了种包谷、种油菜,冬季不再种麦子。菜地又恢复了母亲最初种菜时的样子:被四边的庄稼包围。

陈二叔、大表哥、胡二叔他们家,家家都新修了平房楼房,在房顶修的花池菜池种出的蔬菜,总是吃不完。母亲在平房楼顶种的蔬菜也极多,但她嫌平房上的蔬菜没有菜地里的新鲜,又不愿地撂荒,就年年种,菜地因此越来越肥,连续几年不施肥、不用农家肥,种出的蔬菜仍然又壮实又新鲜。

新修的省道穿村而过,去菜地的路可以走沟坎,也可以从公路上去。母亲每种出新的蔬菜,就打电话叫我抓紧回去摘,念叨说比买的鲜嫩好吃。我们事多事杂,不可能每个周末回去,母亲常常让熟人带来。回家时,车停在公路上,摘几个瓜、一袋豆子,再扯些嫩油菜、小白菜、茼蒿菜、芫荽,味道的确比菜市场买的可口。

我们兄妹几人摘菜,习惯先摘老一些的。母亲就不干了,拄着拐杖,亲手为我们摘,多采小的嫩的。好几次,我劝母亲,她说,你晓得哪样,匀小的留大的,大的长得快,哪个想吃自己来摘。我问母亲别人摘心疼不?母亲说这年头哪个稀罕两棵白菜?

摘好菜,我斜挎满满一箩筐嫩菜,跟在母亲身后回家。母亲拄着拐杖,每走一步,拐杖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她染过的花发经风一吹,头发根又显出密密的白。进入村中,走过大嫂、表嫂她们家门前,母亲常常像多年前,喊一声:“小死娃些,快来抓菜。”

但是,大嫂表嫂她们,不再再拦住我“抢菜”,也很少抓菜了。她们的笑声没变,笑容变了,从母亲变成了奶奶。对母亲的称呼,也从“二奶奶”变成了“二老祖太”。如今,菜地没变,大沟没变,只是村子变宽变大了,瓦房全部变成了楼房。

我最惋惜的是大表嫂,她年龄与母亲相当,在村里极受人尊重,哪怕她教孙子称我“大爷爷”,哪怕她头发斑白,每次遇到我背菜她都要抓一些,她甚至会自己去我们家地里摘菜,过后给母亲说一声。那天清晨,她背着箩筐去地里摘菜,装了满满一箩筐,蹲下去背菜突发脑溢血……如今,她的儿子儿媳,虽也继承她的脾性,却再没人像她那样,分享母亲种的新鲜蔬菜,故意逗母亲骂一句“小死娃”。

夏末秋初回家陪母亲去菜地摘菜,父亲有时也跟着。我和父亲、孩子动手帮忙,母亲说过去过去,我摘你们收。地坎前,母亲仍习惯随手撒一些西红柿种子。不施肥的西红柿成熟后,个头小但红里透亮,父亲爱吃,我爱吃,孩子也喜欢。摘几个放进嘴里,父亲说一声酸得安逸,孩子说又酸又甜,问母亲“奶奶你吃不吃”,母亲说不吃,但孩子动作快,摘几颗给奶奶送过去看着奶奶吃。

母亲将鲜红透亮的小西红柿吃下去,闭着眼睛,再睁开时,说一声好酸,酸得我眼泪花花转。孩子说奶奶不酸啊,我怎么没有?父母看着孩子笑,我看着父母笑。我一本正经问孩子,小西红柿有没有菜场买的酸?孩子说这种小儿科问题你也问?

我愣了一下,急忙去捡母亲扯好的菜,不让父母和孩子看见我被西红柿酸出的泪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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