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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1
我正在铲地面的泥,大伯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老大,晚上改善伙食。”
大伯挡住了阳光,屋中暗下来,逆光看去,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手里那吊肉的成色。
我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喊大伯一声,接过肉,放在橱架上,抬出小板凳,坐在门口陪他说话。大伯斜靠着门说,“噫,门不摇了,”他揉了揉眼睛,他的眼角时不时会起眼屎,揉好眼,他说:“你忙好就煮饭,我吃一杆烟,去接两位三奶。”
大伯斜靠着的门,是他唯一的一道门,我已从门后换了三根横担,用铁钉加固,又换了新锁,再花两把洗衣粉、五六盆水刷洗、清洗干净,露出了门的样子,不再黑咕隆咚、一推就散。
大伯伸伸腰,捶捶腿,说:“舒服——这回,老张这老家伙,总算讲点良心。”他边说边裹叶子烟,裹好,拿过烟杆上烟。烟嘴已经烧坏,豁了小半个口,叶子烟插进烟嘴,连划几根火柴都没燃,我扯一根干竹片,在火上点燃,为大伯点上叶子烟,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吸,烟从鼻孔吸入,从鼻孔和嘴巴慢悠悠吐出。趁他吸烟,我继续干活,将铲松的黑泥抬到园子边,边陪他说话。
小阳春的阳光格外暖和。喜鹊在园子那头的楸树上,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的欢叫。几朵白云飘过,天空更显湛蓝。这样的天气,两位奶奶,一定也坐在小院里晒太阳。此时,父母肯定背着面条走村窜寨兑换麦子,兑回些许加工费;弟弟妹妹,不是放牛,就是割草、打猪草。我得趁着小阳春,把大伯的小家收拾妥当,寒冬到来之前,晚上给他捂脚,不至于他和我分头裹被子。
俗话说寸土三撮。从小门到厨房,那层七八平米的黑泥巴,我铲了一小时,抬了几十撮箕才忙好。大伯边吃了两袋烟,拄着拐棍走了。
看着大伯脚上的鞋仍然趿着,披着军用大衣,步履蹒跚走上马路,他我决定明天请几个人,抓紧帮他打理好小家。这个寒假帮助大伯,是我给自己下的任务。
抬完泥土,扫净地面,小家像样了。我开始煮饭,洗菜,炒菜。用具太少了,板凳和碗筷不够,只得在邻家借。我决定做豆豉肉丝火锅,天黑前吃好,好扶两位奶奶回家休息。
劳作了大半天,大伯的小家终于像家了:悬空的楼枕上,灶台上的竹炕和墙壁间,不再布满蜘蛛网;楼上的木方挨紧了,不再东一块西一块,铺床的木板、木板上的谷草、谷草上的棉絮整齐了,不再乱哄哄的;地面叠了多年的黑泥巴,全铲平了,放桌凳不再一边高一边低;简易木桌、两张大板凳,重新加了楔子,不再摇摇晃晃;两张小板凳,四只脚的那张也加了楔子,三只脚的那张老脚加了楔子,补上新脚。大小四张板凳都听话了;碗柜、水缸盖子、锅碗瓢盆、装粮食的坛罐,全都抹了一遍,会反射阳光了;灶台上铺了一层断砖,搭了几块木板,不再永远擦不干净;摇摇晃晃的树梯,洗好后,也用五号铁钉又加固一道,还用生木棍加密梯步,不腻也不摇了;插在墙缝中挂种子、杂物的树枝,全部换成较结实的新树枝,挂东西不再不小心就折断;就连锄头把、薅刀把、煤杵把,也洗了一遍,握上去不再黏手。
洗好蔬菜,切好肉,两位奶奶和大伯还没来,我到马路对面表哥家借了三把小靠背椅,又到小商铺买了一把新筷子,在路上等奶奶和大伯。两位奶奶70岁后,很少走别人家,对大伯却是例外。
已经四点过了,阳光温暖舒适,人走平走硬的泥巴路面,反射出亮晶晶的光。两位奶奶和大伯,就在阳光和路面反光中,慢慢走过来——大伯扶不动两位奶奶了,他自己拄着烟杆拐棍,跟在两位奶奶后面,三人各拄一根拐棍。大奶奶拄半截黄里透白的金竹,奶奶拄一根剌树烧制成的拐棍。在阳光中,大伯的头发,比两位奶奶更加金亮。两位奶奶走不快,他也不敢走快。
我跑过去扶两位奶奶,大奶奶没说什么,奶奶问大伯:“小权,你的东西还好了?”
“三奶,在还,在还。”大伯的声音不高不低。奶奶听力不好,说大声一点,她说别人吼;说小声,她听不到。
大伯乳名叫小权,只有两位奶奶喊,他才答应得勤。二爷爷二奶奶喊,他爱理不理,他为此常挨二爷爷臭骂。
来到大伯的小家,大奶奶夸奖大伯:“门洗干净了,家也干净了,不错”。奶奶说:“样样干净,就是做事不干净,当还的不还,当做的做不好,晓得不要劝你参军。”大奶奶也说:“你三妈讲的记住没得,我们还没闭眼,你儿子孙孙一堆,自家长点记性。”
寒假服侍大伯,我事先征得两位奶奶同意。在村里,劝得动大伯的没几人,大伯不敢反抗的,只有两位奶奶。大伯从小没见过爹娘,由两位奶奶拉扯长大。他每次做事出格,村人族人劝不了,去请两位奶奶中的一位,喊一声大伯的乳名,就镇住大伯了。这一招屡试屡灵。
我抬靠背椅给两位奶奶坐好,又让大伯挨着两位奶奶,再把事先做好的豆豉肉丝汤抬架在四块火砖镶的小火上,用一张大板凳放装蔬菜的筲箕,分别盛饭给大奶奶、奶奶、大伯,自己再盛饭。
两位奶奶在家吃饭,很少说话,那天的晚餐,都询问大伯的情况。问他脚好点不好,两个儿子情况,庄稼收成,借的钱粮是不是年年还清,问他家中农具有几样是自己买的,换洗的衣服洗得勤不勤,家里跳蚤多不多——我没想到两位奶奶问得那样细致,大伯一边回答,一边给两位奶奶夹肉,一吊后腿肉,瘦肉都夹给两位奶奶。她们说吃不了,夹给大伯和我。大伯说,我不会做,是小成做的,您们多吃点。两位奶奶说,哪个做的也吃不下,饭饱肉不香。
晚餐很香,我看得出两位奶奶很满意。说实话,父亲母亲,一年很难做一顿纯瘦肉火锅。平时家里割两三斤肉,肥瘦搭配,母亲先治一下,油浸着肉,到肉舒而不干时,就装进油罐里,可以吃两个月。两位奶奶没说错,吃过三碗饭,肉就没蔬菜香了。大伯最后放碗筷,他拈完所有肥肉、瘦肉,他割的一吊肉,少说也有两斤吧,只剩下肉皮,挂在灶台后面的树枝上。
送两位奶奶回家,我扶着,大伯在后面跟着。走过村中,熟人都向两位奶奶问好,大伯跟在我们身后,我听到,他的笑声,比平时笑回别人招呼时,底气要足一些。
2
像往常一样,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往常早,我轻手轻脚起床、穿衣、下楼,不知大伯是清醒的还是发烧的。他习惯裸睡,昨夜他很烫,翻身时那地方比树桩还刺脚,害我不由想起那个女同学。下楼时我没提醒大伯,第一件事是喝了半木瓢冷水,趁天没大亮,像大伯平常那样,痛痛快快给园子边的蔬菜施肥。
大伯起床时,我已经割回一背架茅草,背回几背架包谷草,在园子后面祖坟边上砍楸树了。不知道是喜鹊惊醒他,还是我砍树惊醒他。昨晚他让我砍的两棵树,他说几十年了不会长,砍来做房顶的小梁合适,我就砍了。
暖冬里,起得早的同龄人不多,但伙伴都守诺,我没砍倒第一棵树,他们已经扛着背架到了。我们放牛时普学着大人,用光树枝搭过窝棚,窝棚几年不坍。砍好树,五个伙伴陪着我,借来两架结实高大的楼梯,把屋瓦塌掉的两个簸箕大小的瓦片下来,换上小梁,钉上椽条,再用捡下来的瓦,把稀疏的瓦重新翻捡、加密,之后再盖茅草、包谷草。茅草、包谷草不够用,几个伙伴上山先割茅草,再到大伯地里背包谷草。我帮着大伯,负责煮饭,又是肉片火锅,中餐也喝酒,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天黑之前,大伯的小房,盖瓦处占三分之二,盖茅草包谷草处占三分之一,家中新接了电线、装上电灯,比煤油煤亮得多,大伯高兴了,留大家喝酒。下酒菜是猪油炸阴包谷。我没见大伯喝过酒,二两酒下肚,大伯说:儿们,你们不晓得,那年,我们去到鸭绿江,伤病的不能过江,看到上车的战友,我们这些伤兵,哭都哭不出眼泪。你们不晓得,过江的战友,有好多是冻死的,不是战死的……大伯说到战友,不管他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就灌自己一口酒。几个同伴用脚踢我,我假装不知道。到最后,两个同伴喝吐了,我们都喝昏了,大伯竟然没醉,念一个名字,用手掌抹一把鼻涕,又用手背抹一把泪。
同伴们搀扶着离开,大伯说:小成,明天,记得帮我还东西。早点还完,你多陪陪大三妈、三妈。大伯习惯喊两位奶奶大三妈、三妈。我问大伯不要我捂脚吗,大伯说小成你放心,大伯我脚断,但手没得断,脑袋也没得断。要你还哪样,你就还哪样。
清晨,我还没醒来,大伯就喊我了。他叮嘱我要还的东西,披上他那件发白但不脏的军用大衣,趿着发白的、脚趾头在外的解放鞋,在煮早餐了。早餐是面条,放一点和油、一些葱花,再放胡辣椒、盐水,就可以吃了。这是大伯喜欢的早餐,也是家里很少吃到的有和油的早餐。
早餐后,大伯照例跛着两只脚,去给两位奶奶请安。这是他每天坚持得最好的事。我带上门,帮他还农具、还钱、还粮。
“钟小诚,帮你大伯开荒?”经过大表哥家门口时,大表哥笑着问我。我说扛锄头还人。
“还人?”大表哥带着笑意说,“想不到,老舅爷借东西会还人了”
我没理大表哥。像大表哥一样,对大伯会还东西表示怀疑的村人太多,遇到一人理论一番,我就做不成事了。
来到王大哥家,王大嫂表情又丰富又复杂,她笑着说好好好,大兄弟,我们怕大爷爷没时间买,可能要用,又重新买了。你回去告诉大爷爷,想用随时来拿。
帮大伯还钱,比较麻烦,从远到近,一家一家还。
先是邻村的老支书。老支书高大健壮,人直,说话也直。到他家时,他正站在门边,骂他不长进的儿子:烂私儿,你再一天到黑东游西混,老子打断你的脚!今天不割两背架草,不准进家!
老支书正在气头上,天气有点冷,我还没穿棉毛衣棉毛裤,站不住,他教育儿子与我还钱无关,我决定走进院坝再打招呼。
“老大,你来了?”我没想到,老支书的叫声中带着惊喜,“你看你,比人家钟老大大好多岁?他是你们这一辈,全村第一个中专生。老大,掀开屁股,让你福来哥舔两口。”
福来哥是老支书长子,哪里受得了老支书当着外人下面子,当时扭头就跑了。我坐下,说明来意,替大伯感谢老支书,他说:“烂儿,拿回去,哪个要他还?你给他讲,他是我老黄心头的英雄,理是全寨子的英雄!”老支书平时很喜欢我,我说老伯您不收下,我就没脸回复我大伯。我边说边将一沓事先用胶筋捆好的角票、分票两只手递给老支书,请他当面点。我紧张地看着,生怕自己数了三遍的钱少了一分。
老支书朝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吐一点口水,双手快速点钱。我暗暗跟着数,面币为:三张五角,十张二角,三十张一角,两张伍分,五张二分,十三张一分。点完,老支书说:“老大,六块八角三,一分不少。这个钟老鬼,难为他了。”
点完钱,看见老支书的手像我点钱时一样,双手拇指食指中指都变黑了。那些从煤厂上收集来的角票、分票,常常把人们的手指弄脏,但没有谁在乎。
第二家第三家,是大伯的两位战友。张大伯的四元九角七分,陈大伯的四元二角。这两家,我经常去找大伯,比对常人家都熟悉。
张大伯家门口,有一株方圆百十里最老的梨树,梨树中空,里面能站两个大人三四个小孩。张大伯说,这棵树,小时救过他和我大伯的命。他记得那天土匪来抢东西,他和大伯从树洞往上爬,躲过一劫,两人看到土匪对待老人的残暴样,发誓长大扛枪打土匪打坏人。
我在路口唤一声张大伯,老人在门口喊我回家烤火。每次去张大伯家,不喝一碗茶,不陪他唠叨一刻钟,他不放我走。
坐在地炉火边,张大伯问我大伯好了没有,说这个钟老鬼,我活了七十年,我们上两辈下三辈的,全寨子没谁有他犟。我说张伯我大伯也不犟啊。他说他还不犟?你晓不晓得,他好的那只脚怎么骨折的?
这是个新鲜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请张伯讲。
张伯说他死要面子害的。七月间他断炊,我喊他先来扛一百斤包谷应付,等几天不见他来,我扛过去,他没在家,家头乱七八糟,南风打北风,我只好扛回来。接着扛过去几回,也没遇到。河头村有人说,他大晚上去偷人家河头村的包谷,挨逮住了跳地坎跑,哪个晓得那根地坎是个偏坡,有三四丈高。我喊起老陈,再请起几个年轻人,把他弄回来,我和老陈、你老爹轮流照顾他,今天带两斤包谷,明天带三斤米,他没反对。我们又给他找草药,请人帮他接骨,他总算捡了一条老命。
我终于知道,大伯常年空空如也的坛子里,为什么会有粮食了。
张大伯死活不接钱,我把在老支书家的话说了一遍,他才接了。之后递给我十二张十元的大币,叫我转交给我大伯,说那是民政请他为我大伯带领的一年的生活补助。
陆大伯火气比大伯、张大伯都大,一提到大伯就来气,他也收下了四元二角钱,像张大伯一样递给我一把钱,用胶筋捆得好好的,拢共192元,是民政请代为大伯代领的两年的生活补助。
最后还大伯向二伯借的十斤米,二伯说“哪个要他还?”二伯说归说,把米倒进斗里时又说,“他哪来这种好米?”
完成大伯安排的任务,我轻松多了。我没向大伯回复,直接回家吃早饭,见大伯坐在地炉火边,听大奶奶讲他小时候的事,大伯像个孩子,一句话不敢回。我们喊他吃饭,他坐大奶奶左侧,父母坐右侧。大奶奶和奶奶不动筷,他始终不动筷。
我提起张伯和陈伯代领三年生活补助费的事,大伯说他没放处,让我先保存。将来他过世,用不完,送给村里打街道,不准落一分给他两个儿子。见两位奶奶和父母也默许,我为大伯保存着他的二百九十二元。
4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小年了。进入小年,村里不少人家请我去写春联。大伯不用打阳尘了,但我还是在张大伯家,要了两根金竹,一根家里用,一根象征性地帮大伯打扫阳尘,打好阳尘后将竹叶竹尖砍掉,一头插石墙缝,一头在园子边栽一根碗口大小的树杈,用来给大伯晾衣服。
小年那天早上,忙了两个小时,为大伯记好冬月里来还的钱、粮食、用具,又用一个小作业本,根据他的回忆,记下他借出去的每一笔钱,才去帮别人家写春联。大伯让我帮他想一副,直到腊月二十七,我想好了,念给他听,他满意了,当天晚上在他的小桌子上写好、贴上,他更满意。那以后他见人就夸我,就提那副对联:
敬天地敬父母敬英雄
讲品行讲仁义讲良心
横批:坦荡做人
一个赶场天,未经大伯允许,我用为他保存的钱,扯了军绿色的布,请村里裁缝给他做两套新衣。腊月二十八那天赶轿场回来,我把衣服交给大伯,没想到他非但没责备,还很高兴,说合身,太合身了。
俗话说叫花子三天年,大伯平时不讲穿着,一村人嫌他脏、臭,认为他偷别村的包谷、打断脚是活该,打断脚不算,还不戒掉鸦片,是以教育子女时,经常拿他做反而教材。
大伯的年,过得比一般人家滋润。当时我们家要大年夜和正月初一的晚餐,桌上才能见到一些肉。到正月初二,大伯就用两只大碗,抬着一碗肥肉一碗瘦肉来孝敬奶奶,父母没反对,族人更恨大伯,背地里议论他心不平,一大碗肥肉,也不会一家分几片。
春节期间,大伯每家族人都走,凡是他的长辈,凡是十八岁以下的侄儿侄女,凡是他孙子一辈的,他见人就发压岁钱。长辈发一元两元,其他发五角。见了压岁钱,大家高兴,也不问他的钱从哪里来的。族人不知道,大伯每年收的庄稼,留下自己吃的,其他的都没背回家,而是直接卖掉,从我读初三开始,我已连续帮他卖了三年。卖粮食的钱,大伯也不吸食鸦片了,他存起来,乡亲们谁家借三元五元,他都借,不要利息,储金会的那几个人,一提到大伯就说:他怎么还不死?
正月初四开始,有人家下地了,大伯到初七才下地。他只去自己开出的荒地,——那块荒地不到二十平米,在一推土坟后面的荒坝上。年前,大伯原计划挖出一块像样的荒地,结果被赵明赵大伯劝阻了。
我记得那一天晚上,大伯洗好脚,我扶他上床前,赵大伯来了,直接推开门,坐在高一些的那张大板凳上,开门见山说:老弟,老哥只想给你讲,开荒有荒坡,做事想清楚。挖好的就算,不要再挖了,和死人抢地,你有出息嘛。
我第一次看见大伯没反驳,不断抠眼屎。近两年,我发觉大伯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风一吹就流泪,眼屎多得他自己都烦。
赵大伯又说:不要抠了。小成,明天你去扯一抱五秧草,熬水给你大伯洗澡,到处洗,连洗七天。他不洗,我就不认他钟兴亮。
赵大伯说完就走了,他没打招呼,大伯也没有。他比大伯高一头,尽管出门时低着头,黑帽子还是被门楣套落了。我跑过去拾给他,他看我一眼说:儿哟,不错不错,有时间,来陪老伯摆摆龙门阵。
我连忙答应。这时,我才看清楚,赵大伯提着的煤油灯,比我们常用的四方灯特别。不管风怎么吹,灯笼里的灯盏,灯熖总是直直的向上,火光不大不小,向四周散开,照得见几个人走路。灯在前,赵大伯在后,他两条腿投下的影子,就像两根柱子,在灯光消失处,与远处的黑夜连成一体。
那天晚上,大伯告诉我,除了两位奶奶,在村里,他的两个战友他从不买账,但他信两个人:第一个是赵明赵大伯,晚上出门总是提着他的煤油灯,从不用电筒。赵大伯我们知道,漆黑的夜里,只要田坝中或路上有微弱的灯光,肯定是他提前煤油灯在走路;第二个是大队老会计成德全,记账几十年没出错一次。成伯我们也知道,没当会计后,村里谁家有事,都喜欢请他当收礼的记账先生。
我热好水,抬给他洗脸,大伯要自己来,说当年在鸭绿江边哪里有热水洗脸,上不了前线哪有脸洗脸?他和其他脚腿冻坏的战友回来,后来去了西藏,听说太多战友进朝鲜就没回来,他这张老脸,从朝鲜边境回来时就没有了。
我安慰大伯过去是过去,现在过好才是硬道理。大伯说老大我晓得,我也想过好。接着他就说抗美援朝,说起他未能入朝作战的遗憾,那些时候看到他那冷毅到近乎决然的表情,我就不搭话。如果搭话,我又请他讲他在区里参加打土匪的事,他说老大,那算什么打仗,打小土匪算什么?
村里和大伯一同到鸭绿江边、没有入朝的老兵,还有张伯陆伯。这两人人见人敬,我的大伯,却人见人怕。那两人劝不了他,他脾气太顽固。区民政来找过他多次,他还能行动那些年,不要上面的补助。后来族人劝他,战友劝他,奶奶喊他去骂了几次,他才同意。
3
早春的天气格外晴好,气温虽明显回升,但晚上仍很寒冷。大伯虽不要我给他捂脚,我仍然坚持。陪他的半个月,他每天都从烂蓑衣后摸出一到五元钱,让我为他买烧火煤、新衣新鞋新袜,添置新锄头新薅刀新铁铲各一把。
大伯喜欢军绿色布料,除了帽子是一顶加厚黑色毡帽,全身都是军绿色。他穿上新衣服,整个人精气神上来了,乡亲都说,看看,看看,钟老伯换了个人。
每天晚上,扶大伯上楼梯,脱开衣裤当枕头,我把脚伸在他左胳肢窝,用左胳肢窝暖住他的脚,向他报告一天新的成果。寒假一个多月,我累计代他还了一百三十六元五角八分钱,帮他把菜园里的菜换新了。
元宵节前,征得大伯同意,我给他置办了一些新的用具。添置大小碗各一副,筷子一把,新铁锅一口,换了砧板、缸盖,添置大小板凳各两张,重新请人做了新楼梯,用竹子给床搭个简易帐篷,顶上搭上纸壳,大伯的小家就热闹了一些。
最重要的用具是楼梯,我请木匠表哥帮订结实一些,梯步密实一些,全用五号大铁钉,上下楼梯终于不再晃悠了。
做好这些,我又请几个朋友帮忙,用树木、竹子、包谷草,给大伯搭了一个简易厕所。厕所搭好,已是正月十四,大伯结束了屙野屎野尿的历史,他又留帮忙的人在他的小家喝酒吃饭,六个人喝了三斤白酒,屋外仍旧寒风呼啸,但有酒力抵抗,就没有往常刺骨。大伯意犹未尽,大声说,“儿们,要喝就喝好,到口不到肚,不如不喝!”我们怕他喝醉摔倒,大家放慢节奏,听他讲他参加县大队打土匪的往事。
解放后,全县几个区,还有一些土匪残余势力。1950年,大伯正当壮年,区里招募民兵,他约张伯陆伯去报名,三人都选上了。在区里,他们跟着民兵队长,消失了松林坡战役后的残余土匪。之后加入县大队,消灭了其他几个区战役遗留的土匪,镇压了全县那些杀害党员干部的反动派。在一次战斗中,为救张伯,他右脚被子弹打伤,没有医好,落下残疾。后来,他们三人被选为志愿军,随大部队开赴鸭绿江。不巧的是,来到鸭绿江边,他和张伯陆伯因有伤在身,伤未痊愈,没入朝。“儿们,”大伯说,“你们不晓得,我和老张老陆,宁愿战死冻死在朝鲜战场,也不愿意回来。可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妈的,晓得剿匪时我们几个小心点,不要受伤……”
我们无法体会大伯他们未能入朝,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虽然他和张伯陆伯,后来又入藏,回来后国家每个月发给他们三个人生活补助,但大伯不领。我曾经问过他好多次,他只说:儿哦,你不晓得!
大伯从不提他入藏往事,说得最多的是埋怨自己是半个逃兵,没有与美国兵正面硬刚。这件事,成为他余生与我讲得最多的事。后来我喜欢看与抗美援朝有关的史料、电视剧,喜欢大革命以来的战争史料,崇敬战斗英雄,应该是受了大伯的影响。
大伯的生活境况,让他没有更多时间提及当兵往事。我通过请同伴帮忙、请父亲和族人出义务工等办法,在春季学期开学之前,又将大伯的小家打理得更清洁一些。木匠表哥也义务帮忙,免费为大伯做了一道新门,换下旧门。
元宵节又逢赶场,我用寒假里下苦力换来的四十多块钱,割了十铮斤肉,买了一些菜,留一半家里过节,分一半给大伯,父母没有反对。
老人们讲究“三十夜的火,正月十五的灯”。我记得,腊月三十那天一大早,为大伯拌煤,把大火小火燃旺,将昨天泡的糯米蒸熟,抬到表哥家请表哥和我一起,为大伯舂成糯粑粑,陪大伯吃过我才回家。村里的习惯,过大年三餐前,要供神灵和祖先,大伯不供,他让我扭两砣粑粑,用两个碗装好,也不点香燃烛烧纸,我们开吃前,他说一声:战友们来吃粑粑了,老爹老妈请来吃粑粑了。说完就动手,叫我也动手。吃粑粑时我发现,大伯的手皮肤比我的白,我的手一进冷天就会皲裂,他的不会。吃粑粑前,我注意到,大伯洗脸洗手,比平常洗得认真。可能是因为洗得太干净了,他的脸和手比平时白,一口胡茬也刮干净了,鼻毛也自己剪干净了,配上清晨换上的新衣服,他整个人好像年轻了几岁。
到了元宵节那天下午,我请电工,在大伯小屋门前新安装了一颗路灯,天黑前打开家中电灯,打开路灯,大伯的小家、园子不再一片漆黑。
正月十六一大早,大伯来到家里,送我三十元开学。那时我在学校,一个月十元钱就够用了,没想到大伯一下子给三十元,我不要,他不同意,说我帮他一个寒假,40多天,一天一元钱,他应该给四十元。我坚决不收。大伯板着脸说:“你不收,以后不准喊我。”
我讲不过大伯,收下他手中那三张半旧的10元面币。
4
到了暑假,两位奶奶说,大伯经常给她们带糖果,还请裁缝为她们做新衣服。父亲说,大伯主动借钱给他,他不要,让大伯自己过好日子。我回村教书后,大伯事事都找我商量。他不识字,但记性好,他要我读账本给他听,又让我把他记遗漏的人家补上,账本随时揣在荷包里。
教书后,我已成为家里主要劳动力之一,除了帮父母干活,还要挤出时间换劳力帮大伯打理庄稼,冷天里给大伯捂脚的任务就交给堂弟和小侄他们,但没有人能坚持一个月。人人都说,大伯的脚的确暖和,但他的家处处通风,哪怕晚上盖两床被子,风也会揪耳朵。我和大伯商量,为他买热水袋,他说:人不要惯坏自己,当年入藏,比老家冷多了,扛一扛就过了。虽然现在日子好过些,但不能忘记苦日子。
夜里有空,我仍时不时陪陪大伯,请他讲述他当兵的经历,他仍不讲,反而是张伯告诉我:你大伯打土匪、入藏期间,我们三个人,他总是冲在前头。你看电影上的黄继光,你大伯就像黄继光那样拼,危险他先上,我和老陆跟在后面。可惜他大字不识,从西藏回来,他没成家,我和老陆劝他留在武装部,他不愿意,硬要回家守几亩薄田薄地,说那是爹妈留下的唯一家产,得种好,不丢荒。
有一年春夏之交,在外流浪多年的大哥回来了。大哥十多岁才离家,和大伯有一些感情,他虽也没读过几学书,但对大伯真的不错。后来我得知,大哥回家,是想接大伯去外省住。大哥已经在外省上门,大伯死活不同意,对大哥说你上门我不反对,你也不要劝不出门,我都选好坟地、买好老木了。我赞成大哥的想法,帮着劝大伯,大伯发火了:老大,你再劝,不要怪我翻脸!
劝不了大伯,我只好劝大哥别为难大伯,我说老家有一族人,又告诉这些年我和大伯怎么过的,大哥说兄弟,我听你的,你大伯的事,哥全权拜托你。大哥住了三个月,为大伯收了夏粮食、种下秋粮,请族人吃了一顿饭,敬大家酒,将大伯托付给族人,又委托我多照顾大伯,就回去了。
两年后的春夏之交,大哥一家又回来了。大伯高兴得不得了,每天为自己孙女买小吃,天天割肉。大伯的小家添置了一张席梦思床,两张床都挂上白布打的帐子,大哥陪大伯。还添置了一些家具、用具,每天四口人吃饭,一家人好不愉快。大哥经常拉我去喝酒,大伯一家也经常带着菜,来我们家晚餐,陪两位奶奶说话。两位奶奶夸大伯有福气、大哥有孝心,大伯脸上经常挂着欣慰的笑。
那时大侄女还未入学,大哥一家住了半年。那半年里,大哥拿着我为大伯整理的账本,一家一家,提醒向大伯借钱的乡亲还钱。乡亲们见大哥回来了,不少人家都懂得感恩,借五元钱七八年的,要还六元,大伯不干,只收本钱。大哥讲大伯憨,大伯就开黄:“烂么儿,狗吃屎都不忘本,两块钱借人就了不起?没得家门乡亲会有我?没得我会有你?”
我把大伯教训大哥的话传出来,还钱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大伯:“这老鬼哪来那么多钱?半个寨子的人,都借过他的钱。有借三块两块的,也有十块八块的。”又说:“钟鬼王讲得对,没有良心,还是人吗?”还钱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大哥为大伯收了三百多元,全交给大伯,大伯只留两百,其余的全交给大嫂。那一年的大季小季,留下吃的,多余的粮食卖出的钱,大伯也让大嫂保管,还了赊欠的肥料钱,余下八百多元。到了腊月,大嫂要回娘家过年,她家里只有姐妹两个,没有舅子。大伯拄着拐杖,硬要和我一同送大哥一家到镇上上车,临行前大伯给孙女一百元钱,算是压岁钱。回家的路上,大伯不要我扶,他整个人瞬间老了十来岁,头发似乎比送大哥一家来上车时白多了。
第二年,大伯二儿子来了。二哥没读过书,两岁左右大伯母改嫁带出去的,和大伯没有感情,脾气又火爆,和大伯红眉毛绿眼睛。二哥劳力比大哥好,住了一个月,知道大伯的土地比他成长的地方出众,就带来一家四口。大伯的小家,只添置了一些碗筷,床没变,两个孙子与大伯睡,给爷爷暖脚。
大伯借出去的钱,大哥未收回一半。二哥脾气虽然火,催人还钱话却讲得好听,那些借了七八年钱还没还的人家,体谅大伯的难处,也纷纷想方设法还钱。有的人家十年前借了十元钱,还的时候分四五次还清。大伯让二哥全权负责,二哥虽不识字,二嫂却是不折不扣的中专生,生活中的收支,难不住二嫂。二嫂为人处世,不比大嫂差,村人私下聊天,都佩服大伯有两个好儿媳。
二哥的火爆脾气,让他和大伯三天一大吵。刚开始,当着儿媳和孙子,大伯不骂二哥。但二哥讲话太出格,大伯经常开黄,骂一些比骂畜生难听的话,父子俩由此决裂。二哥收回大伯借出去的钱后,不让一分钱落在大伯手里,大伯将二哥赶走。二哥赌气离开那天,看到二嫂哭,两个小侄哭,我流着泪劝大伯。但大伯说,他宁愿养一条狗,也不要二哥这样的儿子。看着二哥强迫二嫂和两个小侄一步三回头离开大伯的小家,二哥用床单包裹着他们一家简单的用具,朝大伯母养大他的那一个家走,我拉了大伯衣袖几次,他都吼我滚开、少管闲事。后来我听乡亲说,二哥嘴硬心软,离开时左手往后拉着床单,走两步,右手就抹一把眼泪。
二哥家离开几天后,大伯让我陪他喝酒。他一喝酒就不停地咳嗽,一边说:“老大,我还清了。老大,你讲,我还清了吗?”
大伯问着问着,忍不住老泪横流,也不去揩。我说大伯,我去接二哥家回来吧,大哥又在外省。大伯说不用,老大,我和你二哥合不来。你记好,以后我老回家,田地就交给你二哥。这个烂私儿,混这些年,难为他了。
大伯没和族人都没想到,二哥家离开不到两个月,三哥又带着三嫂和小侄女来认大伯了。大伯一直不承认三哥是自己儿子,族中叔叔伯伯仔细询问三哥,三哥说出实情,原来三哥的母亲在饿饭的那几年,同大伯住了几个月。那些年成,没人敢收留,人们称大伯“鬼王”,附近的人都晓得大伯说得到做得到,大伯收留三哥母亲,没人敢说什么。三哥认亲,二爷爷得知后讲大伯:老子看你还是个兵呢,三孙子讲的,你自己心头明白。你不认,老子认,老子们钟家没有你这样当爹的。大伯说你老叔不要逼我,我不是不认,我认下他,拿哪样养活他们一家?
三哥一家人脾气都好。大哥二哥帮大伯催账务,他不催,所有劳力都用在土地上。他比二哥壮实,劳力比二哥好,种的庄稼,收成比大哥二哥种的差不多翻了一番。大伯的五六亩土地,收获的包谷、大米,第一次比其他人家相同面积的田地收成还好。但我没看到大伯脸上的笑,他也经常来向两位奶奶诉苦,说不晓得他自己拿什么给老三,拿什么还老三的妈。他每个季度领到的补助金,已经有一百多元了,仍然由我代领。我将钱交给他的当天,他就当着我给三嫂一百元,余下的部分,他自己买叶子烟,打紧用,不再买水果,而是买点水果糖,装在中山装的两个大荷包里,也不只发族人中孙子一辈了,而是全村孙子一辈,见人就发两三颗。他的衣服,比一个人在时干净得多,孩童们不知道他的过往,不嫌弃他脏,接住水果糖,叫他一声“大爷爷”,他就嘿嘿一笑,老黑牙与白胡子相比,格外显眼。
不仅族人,不少乡亲,对七十多岁的大伯,荷包里经常装水果糖,都觉得浪费,只有比大伯年长的爷爷一辈和大伯的同辈人,不说什么。三哥三嫂性子温和,待人小心谨慎,一村人也人人夸奖,但不知大伯为什么,又将三哥一家赶走了。大伯什么事都喜欢和我商量,唯独赶走二哥三哥没商量。赶走二哥家他发脾气,骂最重的话,但赶走三哥家他没发脾气,只是每天吸叶子烟的频次增多了。三哥家走后,大伯苍老了不少。过了一段时间,我问大伯,大伯说:“这个烂私儿,你不要看他脾气好,话不多,讲一句能气死你。”
二哥三哥,在第二年收三粮食前终于见面了。两兄弟都要投靠大伯,大伯懒得管,二哥脾气要暴躁一些,亲兄弟骂出的话常人都听不下去,三哥不骂人,流着泪一个人走了。临走前对大伯说,老爹,你生我的恩情,儿子有机会再来报答。要是心头不舒服,随便请哪个兄弟带个口信,我马上来。三哥又对二哥说:二哥,我不想和你争,老爹比你我苦,我是实心实意,趁他还在,尽几年做儿子的孝道。你骂我可以,但我丑话先讲在前头,要是我听到你对老爹不好,我不管你是不是哥,我的拳头不认人。三哥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拳头扭得紧紧的,青筋极其分明。
二哥自知理亏,但嘴上不饶人,说你滚球你的,哪个晓得你是不是我亲兄弟。我大字不识一个,但也晓得可以骂天骂地,骂不得爹娘。
那天我无法相劝,急得吼两个哥:闹个干球,有出息自己找,靠爹了不起?如果自家爹穷得屙屎只有糠皮,你们吃不吃?!
二哥三哥大概没料到我会吼,一时愣住了。二哥抓着脑壳讲三哥:安不安逸,一个兄弟这样讲,有脸没脸?三哥回:我妈走了,我找爹顾爹,我不得脸,不像一些人只想啃爹。
大伯骂起来:你妈的两个私儿,来,把老子砍了,一个分半边,你们心头才好在!
二哥不讲话。
三哥转身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大伯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沾满泥巴,也不擦,泪水也没有了。磕好头,背着他的大背篓头也不回离开了。那个大背篓,他常用来帮人背牛粪、扳包谷,两箩当常人的三箩。他走后,族人和村人都觉得惋惜。
三哥走后,二哥脾气改了一些,不再火爆,逢人讲话更客气了,账也算得更加精明。村人都说,二哥这性子,就是大伯四十多岁时的翻版。
大伯和二哥没想到,他们等到的是三哥不幸病故的消息,他们都没去为三哥送行。二哥一喝酒就死劲地抓头发,二嫂劝一句他就打二嫂,大伯扬起手杖烟杆他才住手,小侄女聪明,经常喊我,我说二哥牛逼,兄弟我看着学着呢,二哥不好意思下手,手场出去打二嫂,常常就打在墙上。后来二哥找我在小酒坊喝酒告诉我实话,二嫂有文化,但脑筋不正常,他也不想打,怕不打她会跑。
三哥的离去,大伯没有哭也没有泪,他的目光从那时候起变得空洞,他的荷包里,从此再不装水果糖。逢年过节,他也兴供奉神灵了,第一句仍请战友,第二句请爹妈,第三句喊:老三,吃饭了。
5
大哥第三次回家只一个人,两个小侄女已经入学。这一次,大伯已是油尽灯枯。族人们换班守大伯,我每天都陪大哥和大伯说话。
大伯话不多,经常问大哥,借别人家的用具还了没有,粮食还了没有,用具还了没有。他躺在床上,说几句话咳嗽一声,咳嗽开来痰总是吐不完,胸间的什么东西总是让他一手捂住胸口,一边骂外边的猫头鹰叫得烦人。他又询问大哥,每个星期,去给我两位奶奶问安没有。大哥一件一件回答,他满意了,就睡得香。不满意,就骂大哥两句,教训大哥忘本,说他从小就是孤儿,没见过爹妈,是我两位奶奶把他拉扯长大,没有族人和乡亲接济,他的骨头早变成光板板了。
除了这些,大伯还问大哥,他开的那一小块荒地,有没有继续耕种,所有地荒都行,那地不能荒。我在旁边说,我最少半个月去看一次,地里种的东西长势不错,大伯这才没追问。
父亲他们也尽力,到全镇请最好的赤脚医生,又到处找草药,但大伯病得太重了,他最后才告诉大家,他当年打土匪不仅左脚受伤,腹部的弹片也没有取出来,当初在部队上军医说过,年纪大了旧伤发作,估计会要命。他的时间到了,好歹也有80岁了,后半辈子,该还的也还清了。他叮嘱大哥和我们兄弟,在村中,除了几位爷爷奶奶,张伯陆伯,他最敬重的,其实还有两个人,第一个是赵明赵大伯,晚上出门总是提着他的煤油灯,从不用电筒。赵大伯我们知道,漆黑的夜里,只要田坝中或路上有微弱的灯光,肯定是他提前煤油灯在走路;第二个是大队老会计成德全,记账几十年没出错一次。成伯我们也知道,没当会计后,村里谁家有事,都喜欢请他当收礼的记账先生。
这两个老人,我们也都晓得,在村里是出名的老顽固,听大伯这么一说,我不由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我向大伯保证,我会像对他一样,敬重赵伯成伯。我没想到,我的这一句话,大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的微笑定格在脸上,成为他留在人世最后的面容。
大伯临终的微笑,大哥二哥很是感激。大伯过世后,帮忙的先生,不知为什么,收取的费用没有其他人家的一半。那些他生前向他借钱的乡亲,在他下葬前都来送礼。用白纸包好写上自己名字的两元三元,是礼金。另外交给大哥的五元到十元,是他们向大伯借的钱。我拿出大伯生前他回忆的小账本,有一些还钱的村人没有名字,这个十元,那个八元,我告诉大哥不能收,大哥也坚决不收。还钱的人说,你家两弟兄不收,我们一辈子心不安哪。大哥收钱,我记账,还钱的人,比大伯生前回忆的,多出了二十多人。
大伯的墓地,经先生斟酌,就用他在坟地后面开出来的那一小块荒地。出殡那天,帮忙的人出奇的多。撤区并乡前的老区,大伯还健在的战友赶来了,老赵、老成两位老伯也在,在家的男劳力,不分老少,大家都帮忙。抬棺椁的都是年轻人,扶棺椁的都是大伯的战友、同辈人。好多人说,唉,这个老鬼。两位奶奶走不动了,从大伯过世到安葬,一提到大伯,不是流泪就叹息说:唉,小权也算可以了。
帮忙的人太多,安葬一颗土坟,原本需要一天。但安葬大伯,村人们帮忙,建月台,葬成无碑的石坟,只用了一早上。管事看到人多,备下的饭菜不够吃,心里着急,大哥二哥跪请众乡亲回家吃中饭,五张桌子都没坐满。
按先生吩咐,大伯下葬后三天,天黑前,孝子要到他坟前去送灯。我陪大哥二哥去。那三天晚上,在大伯坟前,他们一同磕头,一同喊爹,每次叩首,额头都沾上泥巴,任我怎么劝,他们都不按平常磕头的规矩,磕好头就起来,而是最后一次额头着地时,趴在地上半天,喊一声“爹——”,夜风将他们的喊声带出老远,从侧面的山间反弹回来。
我在侧边,也磕三个头,改用平时的方法,弯腰磕头同时作揖,合什的双掌不松不紧。我给大伯捂脚那些日子,大伯经常讲,老大,七十岁后真的哪样都会看开,大伯我是平常人,不是烂人。你大哥他们也不是。
大哥二哥站起向来时,都泪流满面,他们没有擦,让风把泪吹干。那四条泪痕,大哥无不可离家多年、大伯的老房消失多年后,每年清明上坟,为大伯磕头时,我就会想起。
我把大伯生前给我讲的一些话转告给大哥二哥,大哥沉默就喝一口酒,二哥说:我的爹啊,你为哪样不亲自给我讲?要是你早讲,我还会赶老三?爹,爹啊——
大伯让我帮他保存的那三年的民政补助金,大哥二哥都没要,捐给村里打街道。那三百多元,要占乡亲们集资的三分之一。打街道那天,新上任的支书提议,将公路到大伯老房的泥巴路硬化,没人反对。后来,没有人提议,大家自发将小街中间的那一节,改称中街。
大哥二哥,仿佛商定出规矩,今年你家、明年我家,回来一次,打理大伯留下的老房,请人捡捡屋瓦。方圆数十公里没人烧火瓦了,就用水泥砂浆铸成水泥瓦片。盖包谷草茅草的半边,不换瓦,三四年加一次包谷草茅草。大伯的坟茔,一年打扫一次荆棘和杂草,扯掉杂树。
我提出将大伯的私章交给大哥或二哥,两人都说他们没文化,如果我不喜欢就烧掉,如果不怕就收下来。大伯的屋基和土地,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再回来处置。
我仍两三个月就去大伯的老房一次,打扫打扫陈旧老家具老用具上的灰尘。
至今,大伯的老房一直保存着,盖房子的材料,有茅草包谷草,有火瓦,有水泥瓦。包谷草茅草盖的地方,年年都会长出新的包谷,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茂盛,如同大伯在世时,在地里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