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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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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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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三件宝贝》

三件宝贝

周树平

清明节前,大哥来电,说疫情紧,下高速要隔离,不能回来扫墓,请我或二弟代他,去大伯坟前磕三个头。

我答应下来。结果,清明节期间也因疫情未回,请二弟代劳。二弟扫墓当天打开视频,三个头磕得极虔诚,赛过大哥的愿望、我的想法。在视频中,二弟磕三个头如此安排:第一个头代堂哥三兄弟;第二个代同辈兄弟;第三个为大伯的孙子重孙辈。

堂哥要给我们寄茶,我们不要,劝他保存好大伯留下的宝贝。

奶奶在世时说,大伯与父亲,爷爷一辈是亲兄弟。大伯父母过世得早,他跟爷爷奶奶住。他二十来岁时,区里招募民兵扫荡土匪残余,他和大队十多人报名后入选,在同辈兄弟中第一个当兵。他当兵只为吃饱饭,成家后,吃上饱饭的愿望从一人变三人、四人。

区里县里扫匪结束,大伯回到家里,又过起吃了上顿无下顿的日子。他脾气不好,染上烟土,伯母劝不了,带着二哥改嫁,他带着大哥靠百家饭生活。1950年,接到征集志愿兵的消息,他和同村战友再次入伍,集训后被选为入朝志愿军的一员。到达鸭绿江边,他因扫匪时落下残疾的右脚发炎化脓,不能入朝,眼巴巴看着战友跨过鸭绿江。此事,后来他给我说一次就叹息一次:儿哪,要是当时能过江就好了,脚痛算什么?站着死,比临战劝返光荣……

入朝未果,大伯随部返回,留在贵阳,后又被选为援藏部队的一员。这一次,他与鸭绿江边被迫劝返的几个战友激情高昂,暗下决心,向自己最崇拜冰雕连战士学习……进入高原,他和几个战友,不幸染上严重疟疾,不得不回到贵阳。从贵阳退伍回家,他从不提当过兵,援朝援藏的战友路过看望他,他说哪个是你战友?他过世后,他曾经的战友,好几个来送他最后一程,提及往事,无不唏嘘。

大伯回到家后,大哥已经吃了十多年百家饭,不到十四岁就出门了,不知在哪闯荡。大哥回家带着妻女时,已与大伯离别二十年,大伯也从壮年变成老年,壮实的腰身也已变成一张弓。

我对大伯从小就比对伯父亲。大伯一年有大半年逗留我们家,荷包里不时包些水果糖酥心糖,先分两位奶奶,给我留一两颗。两位奶奶责备他:哪个喊你带这些,有钱先吃口饱饭。他笑答:大三妈,三妈,我顿顿吃得饱饱的,你们不看我一白二胖?

那时大伯还吸食烟土,田地让父母种,他每年收一点粮食。他从不穿袜子,右脚常年趿着解放鞋,脚伤一到冷天就复发,脓血不会干,伤口入春才会慢慢愈合。他家里的床不比谷垛暖和,在家在草垛里都能睡饱觉,热天里还常常一个人在坟旮旯睡觉。我多次嫩声嫩气问他坟旮旯睡觉睡觉怕不怕,他说打土匪时没少装死,身边死人血流一地,有的还没闭眼,敌人走后他骂一声踢一脚手一扒,死者才合上眼睛。鬼见他都要躲远点,有哪样好怕的。后来我见大伯为村中死者洗澡一丝不苟,独自抱死者入棺,带头为死者入殓,才知他所说不假。

大伯腿脚虽然不便,但浑身肌肉比同龄人发达,爆发力和力量极强,种庄稼期间他背一箩筐包谷,要当常人背两箩筐。他吸食烟土被区里抓过两次,第二次被苏秦背剑游村游邻村出过丑,之后戒掉大烟改吃旱烟。他的苦竹烟杆长三尺多,烟斗比拳头大,懂行的人说那烟杆吃烟香,又可当拐杖,还可防身。有人送大伯两百元,大伯不卖。那时的两百元,足够一个人半年的生活费。

烟杆是大伯的第一件宝贝。我喜欢给大伯点旱烟,他吃好烟,晴天傍晚,晚饭过后,把我扛在肩头,到处去看电影。遇到战争片,电影后还带着我到幕布下,跟着同龄人捡子弹。

我读书后,大伯来我们家时间更多了,他坐一旁看我读书写字,为我削铅笔。那些时间我才发觉,他用刀比经常切菜的人娴熟。完成作业,他奖赏我的糖果,比孝敬两位奶奶的多一两颗。他走后,多出的糖果我才孝敬两位奶奶。

那根苦竹烟杆,从大伯吃旱烟到离世,很少离手,晚上睡觉,也放床边,很少被蚊虫叮咬。他过世前,大哥问他烟杆送谁,族中兄弟中他最欣赏我父亲。谁知他说送邻村战友张伯。大伯走后,大哥提烟杆送张伯,父辈十几个兄弟没人说什么。后来二伯父说,大伯当兵时张伯救过他一次,张伯左肋的子弹当初取出,但碎弹片一直还在。

大伯的第二件宝贝,是把铁铲,不知他从哪儿弄好钢请村里铁匠打的,钢材好质量好,村人打房盖经常借用,铁铲双面锃亮,用了多年不见坏。他没种地后,每个星期三村场散场,扛着铁铲提着扫把去扫街。族人多次不准他扫,说帮丢人,他我行我素。我的堂兄弟不敢劝,一劝他就开黄,让我劝,我只劝他注意安全,他笑说一堆儿子侄子,只有我懂他。

他自发扫街期间,村委规定每个摊位收1元卫生费,几十个摊位,他一场最多能收十元钱,不缴费的他也不追不责。我悄悄问他为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儿哦,家家的饭我都吃过,要什么钱?说这话时,他望着远方,见风就流泪的老眼竟然没泪。问过几次,发现他每次张望的方向,都是南方。大哥带着妻女回家后,族人才知道,大哥入赘在云南。

大伯的铁铲,比街上卖的大,头部半圆,铲把换了又换,铲身逐年变薄,大伯常拿它当砍刀劈柴,不掉钢不缺口。大伯过世后它还没磨坏,铲身铲把通体发亮,仿佛不只是好钢材打造的,而在钢材中加入了铂金、黄金。大伯过世三月前,大哥问铁铲送谁,大伯说谁扫街就送谁。铁铲成为安葬大伯的用具中最给力的一把。大伯入土后,我将铁铲送给一位扫街的村人。我离家后,那位扫街的老人舍不得用,把它供圣物一样挂在屋檐下,他过世前取下来,铁铲已经变成一块锈铁,老人拿着他老泪纵横,说对不起我大伯。老人过世安葬时,遵照他的遗嘱,我和他的两儿子,在他坟茔右侧挖了一个坑,将快要锈坏的铁铲埋进去。

几年后遇到老人的次子,他说奇了怪了,埋铁铲的地方,长起一株从未见过的树,一丈多高了。他和哥哥刨到树根,铲身铲把都不见踪影。他们兄弟俩问了好多个阴阳先生,没谁说得出所以然。

树是哪儿来的,他们一直奇怪。如今回家,遇到他们兄弟中的一人,都会提起这棵不知名的树,说树身已经有海碗口般粗了。

大伯的第三件宝贝,是他生前坚持烧掉,但我劝他留给大哥做纪念的一枚私章、几张纸片。私章是为我大伯到区民政所领取季度退伍补助请人雕刻的,字是标准宋楷,雕刻的人没注意,将大伯名字中的“富民”雕成“富明”,我又请雕刻的人重雕一枚,回家告诉大伯,他选用雕错的那一枚,扔掉雕对的那一枚。我问原因,他当时没答。代他领了七八年补助,私章一直由我保存。他过世前才说:儿哟,我人是错的,留一个(枚)错名的章,就是让你们不要错。我错了回不去,你们错了抓紧回来。

大哥也不识字,说大伯的话复杂。那时我已教书几年,懂得大伯把“明”看得更重。他回光返照时我又问他,他选“明”字,是不是提醒自己活得明明白白,他点了点头。就在大伯回光返照时,他拿出随身带的纸条,逼大哥和我全烧掉,一看才知是他清醒时,他一笔一笔回忆,我用几张作业本帮他记下的别向他借的钱、他欠别人但已还清钱的账单。大哥和我保证他过世后不向欠他钱的人追账,我又恳请他留给大哥作纪念,他让我们发下誓,这才将几张纸交给大哥,让我继续保存私章。

大伯的私章,我放在抽屉里,一家人都知道,没谁让扔掉。他的账单,只大哥、二弟和我知道。大哥坚持要寄老普洱茶给我和二弟,我们提醒他保存好大伯留下的宝贝,他愣了一下说:谢谢两位兄弟提醒,疫情松一些,我回老家看看。

大伯过世十多年间,他的二儿子小儿子相继过世,他的孙子们没有回来。大哥家住云南,已当外公,60岁以后回家两次,一次是清明时节与族人一同扫墓,每个会抽烟的人发一包香烟,但只给父亲、叔叔、我和二弟带普洱茶。另一次是他亲姑母谢世,在我们家住了两天。今年年初他就计划回家扫墓,为大伯的坟茔除除草,但他不知道,大伯的坟很少有杂草。

如今村中已无耕牛,没人再割草了,大伯坟头的杂草,路过的村人见了,总有人自发割掉,同时扯掉杂树。大伯坟前的两株柏树,我和二弟没空修枝时,也有人帮着修枝,长得极其茂盛。

谷雨时节,一个晚上,大哥打视频电说想回家,准备了一些茶叶,打算送一些给那些当年借钱给大伯的人家。他展开两张纸,竟然是裱过的。作业本的蓝横条已经模糊,当年我用钢笔记下借钱给大伯的那些名字,也已经开始模糊,但还看得清。七十多个名字,我一一告诉大哥,哪些老人已经走了,哪几个还在。我问大哥另外三张纸还在吗,那三张纸记着大伯借出钱的一百多个名字。大哥说兄弟,早烧掉了。疫情一松,我就回来,你带我去看看那几个还在的老人。

我问大哥,那两张裱好的纸怎么处理。他说简单哪兄弟,我走前分给两个女儿,一人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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