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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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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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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草原

你的草原

周树平

趁着春光正好,趁着才从乌蒙山下来的激情未褪,且让我泡杯春茶,和你说说你的草原。

那天,车辆爬行在上乌蒙草原的路上,连天接地的杜鹃迎面扑来,正想给你拍一段视频时,你的电话又来了。你这个小家伙,上山前你已来电,上山途中你又来电嘱我一定拍点照片发给你,还说拍视频更好,你是不是能猜到那时我的想法?

是呀,你的愿望简单到卑微:你想通过视频和照片,看看乌蒙草原上的杜鹃是否如诗人笔下的意象,是不是离天空更近一些。你想看看磅礴乌蒙下的小小泥丸,与家乡的有什么区别。

你不知道的是,我此行不只代你看看乌蒙草原,我还代几个人,完成他们的心愿。

第一个,要算我的二伯母。你知道吗,得知4月9日中午我将赶往巍巍乌蒙,尽兴挥洒一回,回来后约几友相聚,畅叙乌蒙气势,但我的好心情,在4月8日晚变得沉重。那天晚上,我二伯母走了。4月9日上午,我赶回家,给二伯母磕头作揖上香,送她最后一程,与堂兄商量妥她的后事,毅然转身前往盘州。你知道,盘州此前叫盘县,你在水城读书的时候,也到盘县老城玩过,在老城小巷间的夜市喝过啤酒,感受过凉都之夜如水的清凉。就在那条浅浅的老街,多年前我去盘县开会,一友也带我去品尝烙锅,品尝柴火烤的包谷棒子和烤洋芋,那味道,确是少年时代,我们用柴火烧烤出来的味道。

怎么和你说这些呢,还是说我二伯母吧。我二伯母走前,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看看她,陪她说一阵话。我大伯母过世前,我也是这么做的。我二伯母倒床后,听到我的声音,就能喊出我的小名。我什么也没给她带,不过是询问她住院的情况,饮食好不好,她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她从草垛里找到熟睡的我和堂哥的往事,说起我和堂哥比赛吃肥肉片的往事,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小荣啊,哪个晓得,我快要走了,只有你经常来陪我讲讲话。年轻时候做什么孽啊,自己生养的哪里去了?——我劝二伯母说堂哥堂姐人人都为家庭奔波,个个有心无力,也没办法啊。她说有忙的有闲的,一个寨子头的那几个,你好的时候个个喊妈叫娘,你吃不得做不得十天半月见不着面……二伯母提到这些眼泪就像寸断的麻线,我急忙给她扯几张纸巾推说有事就离开了。离开后我想起她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小荣,你要是有一天去盘县去乌蒙草原,回来给我讲讲草原,我有个姑妈成家在草原下面的坡脚村……

坡脚村?你看,多巧啊,前两天我们去娘娘山的路上,就经过坡脚村。当时我想,要是我自己开车,我一定会停下来,打听一下二伯母的姑妈。这事我从学生时就做过,师范时奶奶告诉我她的养女,我就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代奶奶找到了。坡脚那个小村村名太普通,好像就故意让人记不住。还好,过了坡脚,看到一个叫播秋的村,第二次路过时我就更加注意两个村的区别。但我记性不是太好啦,只记得播秋村也在乌蒙草原脚下,有一片比较平整的洼地,已经开发成高效农业园区。而坡脚村呢,有八九个村民组吧,车子七弯八拐,走了将近半小时。两个村最相似的地方,是新绿树林间房子墙壁上的洁白,一块块坡地间高度相似的洋芋苗。

乌蒙山脉的高大磅礴,我早些年就见识过,那是去鸡鸣三省,参观伟人们当年指点江山的故地,见识了乌蒙山在云贵川交界处的雄奇,也见到了挂在陡壁上早已废弃的盐道。尽管早已识得乌蒙的雄伟,那天随着旅游大巴缓缓爬行,我还是被巍巍乌蒙接连不断征服:公路沿线,随处可见身着彝族服饰的汉子、女子,在那些圆圆的坡头或站或坐,一任身边马匹吃草。那是春末到秋初,乌蒙草原上的人们用来供游人乘坐的马匹,全是些见怪不怪、不认生的马匹,山腰或山谷间,那一群群自在来去、穿行杜鹃花丛的山羊、绵羊、黄牛、水牛,行走的小路时有交叉,又都各安其所。

我不知道,那一头陡然回头望我们乘坐的车辆一眼又快速回头的花马,是不是受到了我二伯母灵魂的感召,我的视力原本不好,它回头的瞬间我竟然看清了它汪汪的眼睛,眼睛里的云淡风轻。

马回头继续吃草的刹那,起了一阵风,四月的晴空下特有的春风,风声透过紧密的车窗,传来欢叫。后来同车的卓美姐姐说,她小时候就生活在乌蒙草原,四季的风声节奏不一,风的诉说也不一。春天里风从草原穿过,来到高处欢呼,新生的草树跟着春风跳舞。如果在冬天,就能听到风聚集在山顶呜咽,尖起嗓子哭,一声高过一声。

幸而我在这个晚春来到你心心念念的草原,听到你也想听的春风的高歌,那歌声中的确有诗和远方,还能听到孟浩然从大唐传来的吟哦:“旧说天下山,半在黔中青。又闻天下泉,半落黔中鸣。山水千万绕,中有君子行……”

继续说第二个人吧。她是我少年伙伴,按老人所说,当算我旁支的表妹。她家就住水城的一个小村。我们读初中时,一到寒暑假就在一起打闹几天。她初三补习中考前,极认真地告诉我:哥,我再考不上就出门打工,回来你陪我爬一次乌蒙草原。

我问她一定?

她说一定。

我说行。

她看着我认真地说:击掌为誓!

她语气那样坚决,脸颊比平时红,我和她击了掌。

那时交通虽不方便,每天班车有限,坐车去盘县,再爬乌蒙草原,登上山顶,最少得花四五天,但我向往着她的向往,计算着她预约的归期,好陪她一起早一天登上乌蒙草原。

小妹,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农村还没通电话的那些年,每个月收到她的两封信,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她在信中把恋爱中的女孩想说的话都说了,我也是恋爱中幸福的激动的小小男生,我终于知道她让我陪她攀登乌蒙的内涵了。我好多个夜晚梦见陪着她一同登临山巅,我们时而手拉着手,我看着她傻傻的笑,她对着我格格直笑。

但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天,我寄出的信如泥牛入海。多年后我和她遇见,她说哥对不起,如果你还想去乌蒙草原,提前联系我。我失约了,那个夏天我差点病死了,他天天守在我床前,后来答应我好起来先陪我去看看乌蒙草原再回来打工,再后来……哥,我不敢给你回信,从乌蒙草原回来,过了两年,731天,我才答应他……哥,你写的那些信,我都收着,他后来也读过,他说哪年他不打工,他请你来乌蒙山,陪你在走遍草原,陪你喝上三天三夜……

小妹,我本不想说起她的,在我年近半百、行走在乌蒙草原最高峰,环顾草原下方刀切一样山崖下那些疏疏落落的村庄时,看到山腰上九曲回环高过村庄的山路时,吹着四月的春风时,我不由想起了她。她说她就结婚在草原下的某个村庄,会是哪个村庄呢?我拿出手机找到她的电话,在拨打的前一秒,我放弃了。我想起她那三个可爱的孩子,只是在心底说一声:妹,我看到你居住的村子了,我来过你走过的草原了。

是的,我得告诉你,草原之巅的山风,如同卓姐所说,都在欢呼,尽管在我听来,这欢呼中有挽留,更多的却是放开与释怀。

我只能说,天气太捉弄人,在我下山赶往停车场时,空气变得更透明了。在透明的天空下,站在最高处,我应当能够一窥草原全貌,但我不能太自私,不能让那么多人等我再花半小时,将最高的山头再跑一遍,看看更远处的村庄和畜群。

好吧,小妹,你穿行过西北茫茫戈壁,在青海湖边的草地上行走过,感受过青海湖边脚下草地的柔中带刚,乌蒙草原的草,与青海湖边的有相似之处。在这四月的晴空下,一脚踩上去,带着细细泥灰的小草,先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响,草尖抵御你的鞋底那么一下,紧接着软软地放下身姿,欢迎你轻快走过。在你走过后,它们又弹起来,伸个腰,打个呵欠,继续按自己的方式生长。如你在青海湖所见,这是些有灵性的草,能与不同的人不同的动物打交道,能知道谁轻轻走过去,谁曾驻足凝望,谁曾仰头伸臂向天大喊。一句话,这些草,它们连同草原的泥土一起,知道谁来过。

第三个人不是你,你别慌,他是我少年的玩伴。这么说吧,他如你我一样,都是乌蒙山脉延伸出去的山间的一个年轻人。他比我小几岁,初中毕业出门打工两年就成家了,在黔中大地一个小城跟一位好心老板做石膏建材生意,你知道当年的石膏建材怎么弄吗?那完全是纯人工加半机械操作,他的任务就是在石灰水中不停地筛洗,让石灰浆过滤均匀,流入事先备好的模子中,等石灰水自然风干,压上模子的盖,做出几十上百米的石膏条。

他的工资一年比一年高,原因是老板待他如己出。我去看望他两次,陪他在建材厂的工棚里喝酒,他边喝边说再干一年就不干了,要约同村几个玩得好的哥哥去爬一次乌蒙草原,还说他经常听到身边外省的工友说,一个贵州人一生不爬一次乌蒙草原,相当于一个中国人一生没有到过一次长城。

我答应他来年初秋陪他爬乌蒙草原,当天晚上我俩喝醉了,光着上身在工棚里睡觉,第二天清晨醒来发觉蚊虫居然不敢叮咬我们。吃过早餐他硬要送我到客车站,我上车前他说哥记得明年的约定!我说就等你一个电话。我从车窗间看到他粗壮有力的胳膊,连同他的人,挥舞成一个点。

我等到了那个秋天,他失约了。就在次年夏天,他患了急性白血病,我在民政、红十字会、妇联、工会等部门寻求帮助,请报社的朋友帮登报求助,通过各种方式募捐,但募捐到的救急资金杯水车薪。在他离开医院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他整个人比平时胖了两倍,平躺在门板上肚子比头部高一大拃。在10瓦的白炽灯光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我,让我劝他们读完初中,成绩跟得上就让他们继续读高中上大学,成绩跟不上就帮忙他们各自找一个好心的老板,从学徒工一步一步干起。叮嘱好后他放开我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好半天才悠悠地说:哥,真遗憾,我可能看不了乌蒙了,以后你要是去,念我名字三声,我能听见,也能看见。

他生前喂养牛马是把好手,也是我们村最肯帮人的好兄弟,不瞒你说,我从山巅下来,走到停车场前,经过一位牵着一匹黄色瘦马的大姐时,和大姐打个招呼,询问她骑马价格的瞬间,我在心底默念我那个好兄弟的名字三下,当时一匹黑色壮马横站在路上,两位文友正从马的身后绕道过去,我默念他的名字第三声才结束,那匹黑马默默转过身,不挡路了,自己去找水喝。

小妹,你说怪不怪,当天晚上,我居然梦到了前面说的三个人,二伯母笑盈盈地看着我;好兄弟陪我在乌蒙草原草地上喝酒吃肉,看金色的晚霞铺满草原,看草原上明净的星空;她则带着我在草原上飞翔,不时向我回头,莞尔一笑,勾勾手指又向前飞,我离她永远两三米远,感觉里很快就能抓到她的手。

说了半天,还是来说代你所见的草原吧。乌蒙草原的春天,如果不是六十年不遇的干旱,在这个万物勃发的四月,小草应该早已长成绿菌。如今只能算得草色遥看。天太干,数十个坡头若干片相连的杜鹃花,正在赶第二波花期,该掉落的花片半数已经成泥,该开放的各色花朵都尽情舒展,把自己那片空间用到极致,待蜜蜂来过才坦然下垂,等春风刮过春雨沐浴后才静静落下。

那些大叶杜鹃,比我们县城内火红的小叶杜鹃,盛大了若干倍。你要不小心走进去,保准你除了听到鸟语阵阵,就听不到伙伴呼喊你的声音。

你看,乌蒙草原的杜鹃,虽不如百里杜鹃的盛大,却也全开出真性情。用你诗人的眼睛来看,在乌蒙,每一朵杜鹃,都开出本身的个性。每一朵杜鹃,都是一个芥子空间。

有趣的远不止这些,还有随处可见、用一张地毯布铺在地上,大家席地而坐,围着便捷折叠桌吃着自带零食、喝着小酒或饮料,一边吃一边吼几句歌的游人。在山巅时我也呐喊了几声,有一声是代你的,有一声属于我自己,另外的我送给风,风知道那些呐喊会去向何处。

你其实可以率性走一回的,就像那次你一个人的西北之行,一个人一个旅行袋,头天晚上念头一起就订票,次日清晨就坐上高铁的行程。我拍给你的那些图片和视频,如同你当初一个人行走在西北大地,发给我的那些,只能感受到大西北的一个缩影。

你也早已知道,有的地方,到过第一次就不想再去。乌蒙草原不在此列。纵使你春夏秋冬都去过一次,你仍然还想去。我想最少有三个原因:首先,我们的居住地都与乌蒙山脉有关;其次,到过乌蒙之巅,才知道那里的土地,与我们家乡的相近——在玄武岩表面浅浅的土层上,生长着顽强的生命;最后,到过乌蒙草原,到过乌蒙山顶,高处的阳光沐浴过的心灵,在返程后的岁月里,真的会更加平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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