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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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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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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鲁郎

周树平

车随山路时起时伏,超重失重快速转换,徒步或高速驾车无法获得的体验,顷刻将人包围。

岩山已完成雨后梳妆,大片大片苍翠中,钻出点点新绿,仿如岩山之眼,澄澈明净,随风眨动,传递着不可知的神秘。

穿行几个山洼,黄鹂清啼中,爬一截40度左右的长坡,又下一截30度左右的长路,心心念念的格鲁郎出现在眼前。

杨雷外婆家住格鲁郎,他自发当临时导游。友人中谁吹起喇叭,村人闻声而至。几个老人,身着苗家对襟短打,脸上皱纹如同淡白岩壁间满布青苔的石缝微微张开,笑意从皱纹边缘向深处延伸,风停了,鸟也失声了。

一位老汉手提镰刀绳子,从路上坎一间老房走下公路,操浓浓的苗家口音,尾音略微上扬,向杨雷打招呼:你们来玩?我去杀鸡,回家吃晚饭。说着仄身转回。

杨雷忙喊:舅舅,不用不用!

老人说:两把菜籽,改天收。难得来,去家头,茶有,酒有,鸡是包谷喂的。

我们劝不住,杨老开口,杨雷舅舅才停下,说:来我们家就是客。鸡火锅方便。野菜遍地是,一顺手一大把。他说着,不情愿地去收菜籽。

九十四岁的杨老,已陪我们走了几个老村,兴致未减,也不知累,走走停停看看。他说四十多年没来格鲁郎了,以前走亲戚,天亮出门,边走边歇,五六个山头,晴天要走到下午,下雨要走到天黑。

众人歇息时,我和杨雷沿路向深处走。这条路,四年前最后一次检查住房安全时,大半是泥路,不能过车,如今已加宽硬化,路边沿反射着水泥青光。

我没询问那十多户改房人家的现状,从加高的楼层、美化的外观,便能知晓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我不时想起前几年多次督促建房进度的十多张老脸,只要一笑,古铜色皮肤就从绷紧自然放松,脸上沟壑深深浅浅,冒出白白的、齐的或掉了的牙齿,邻居大声的招呼声传来,久违的亲切在小村传递。

这笑声,不觉钻进心底,常在夜梦中,让经历过的人自然笑醒。

仍有一间住房叫人揪心。此户人家,弟弟得到建房补助后死活不改建将塌未塌的老木房,当时乡里村里请我帮着做工作,与兄弟两人长谈得知,兄长为了照顾弟弟,终生未婚,弟弟一家要为哥哥养老。我如实反映,当哥的当年纳入精准扶贫系统,也得到建房扶持,两兄弟自觉在老房后建新房,半年建成,县乡村三级全都一次性验收过关。

此房正在加建二楼。墙壁高约一丈,水泥砖分两色:底部高约一米三四成色较旧,上部成色新。在农村,二十年前建新房,花三四年建好墙、两三年打好房盖极常见,如今却少之又少。

杨雷说,此户他一月最少来看一回。两兄弟前年又生大病,攒下来建房的钱花光,虽有低保、产业等政策覆盖,但有些药不能报销,两弟兄养鸡鸭、采些野菜卖,日子虽比过去好,却也紧张。乡里已帮争取大病补助,还在继续想办法。杨雷喊了两声,门没开。看来,两人要么卖野菜未回,要么还在山林间找野菜。

格鲁郎还是老样子:洼地间的天然消水洞,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底呈漏斗,长满野生楸树、百香树,间杂野生的桃、梨、李,树脚是农人播撒的油菜。早春时节,百花竞妍,从山洼开到山顶,看去杂,实则有序有迹。如遇阳光,微风轻拂,花香淡淡,夹着野兰幽幽清香,又有蜜蜂嗡嗡、蝴蝶翩跹,不由迈步前往……陡然间,一声黄牛哞叫,山间洼地间黄牛哞哞哞应和,循声寻找,新绿灌木丛间、洼地野花野草间,现出若有若无的一点黄。待你细寻时,倏忽不见。

此时,鸟啼依然。黄鹂、杜鹃、喜鹊、画眉、黄莺,各展歌喉,不如清晨干脆,似在呼唤晚归;燕子在人家小院与山洼间从容穿梭。树丛下、路旁,还有不显眼的小小白花、黄花,也有彩蝶纷飞。谁家的狗,或懒懒倦在路上,或缩在院前,只动动眼,不吠也不起身。

格鲁郎很小,又很大。杨雷说,说它小,小时在外婆家,他围着山腰小路跑十多圈,天还没黑;说它大,村顶十几个山头,清晨钻进去就一天。山林中藤蔓缠绕,野虫唧唧,野鸟成群,春夏百花像在赶场,秋天山果四处飘香。那时他们负责砍柴,专修剪树枝和捡拾枯枝,修净杂枝细枝,朝山脚一根一根扔,先捆好细枝,下山再拾柴成捆。柴是生火原料,家家都砍,野生树林从未消失。

穿过用混凝土抬梁当基础、横跨路面三四十米建房的那一户人家,杨雷指着路后面呈钝角倾斜的悬崖,告诉我他外婆家当年的老房、菜园。待他说完,我向他描述那一间高约一丈、净石块磊成、石板盖就的房子,房子边不到两分的小菜地,他说对对对。我还描述了房中的柱头,大房右侧牛圈的位置,屋中灶台的位置和长年烟火熏黑的大体模样,他不说话了,仿佛已经钻进外婆家的老房。

曾给乡里建议,一些苗家老房,做好标识,拉出警戒线,保护起来,或让原住户维修加固、经常条理,保留当地人部分生活原貌,留给孩子做活教材。谁知老房已基本拆光。幸好杨雷外婆家右侧,还有一间比较完整的低矮石房,虽不及汉族老式长三间房屋的三分之一,却也是缩小版的长三间。房前粪坑还在,屋中灶台还在,人畜混居的生活痕迹也还在。可惜无人照料,房檐柱头根部开始朽坏。

与杨雷边走边聊,他说,他今天就给领导反映,明天向县文化部门反映,争取保留下刚才我们看的那间老房。在其他村,也争取保留保护一些。

粪坑坎上,一篷月季开始零落,随手采那一朵开得正好、花辫未掉的,放在鼻畔,竟比司空见惯的大朵月季还香。递给文友,她想自己摘,只有一些未绽的骨朵和只剩五六片花辫的。后来这朵月季,清香了我们同乘的小车一个下午。

沿路继续往里走,还有近二十户人家。这些人家,我曾走过大半,大都房门深锁。此时看去,仍只有几户开着门。小小的格鲁郎,除了入学的学童,难得遇上比我年轻的人。不只格鲁郎,在我的老家,在我到过的村庄,情形几乎一致:青年壮年,不是做小生意,就是打工,小部分在省内县内,大部分在省外。逢年过节,或者周末,抽空以视频电话,看看父母和子女,听听家人的声音。

内看格鲁郎,就是一个天然的大石盆,环山路就是石盆腰上的内箍,两侧都可进出。右侧已硬化通车,左侧仍是最初的毛路,泥泞夹岩板。几个文友要去走一走那一截两三百米的老路。我们都走过类似路,都从不同山路出发,一步一步,走向大路,走上比幼年梦境更敞亮的坦途,走向心路。

回到村口,几位肩扛锄头晚归的大姐热情招呼,要拉我们回家吃饭再走。我说来过好几次了,其中一位大姐说对,难怪有些眼熟,前几年我见过。她指指自家房子,正是路坎上正面墙壁上贴着白色蓝色瓷砖的平房。第一次来时,她家的房子要算全村最漂亮的,如今,已被刷外墙漆的楼房甚至别墅比下去了。

我玩笑说喊人看嘴劲拉人看手劲。几位大姐放下锄头来拉我们,吓得我们连忙讨饶、躲闪、跑开,身后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上车前回首,督促过建房进度的十多户人家的房子,依然熟悉亲切。几户顶层用砖块砌就的盛雨水的屋顶水池,如同一块一块大明镜。斜斜看去,镜中既有蓝天白云飞鸟,也有新绿翠绿交织的山头。镜面折射出天空和群山的色彩,镜面下,藏着格鲁郎乡亲纯净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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