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秋的山岗上

站在初秋的山岗上，山风滑过耳际，带着些许的声响。目及四方，远处的楼舍建筑清晰入眼。和着风，吸一口烟，醇香的烟草味就随风飘走了。我在此寻一块洁净的岩石坐下，在沉思中冥想。

山中茂密的树林在风中发出阵阵声响，摇曳着。午后，一个人，我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攀援前行。汗珠沁上鼻尖、额头，夹杂着我急促的喘息声。间或随手攀附一下旁边的树干，以防身体失重滑到。我很受用爬山的情趣，尤其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山野清风，消却了心中郁积的烦闷，于是豁然开朗了许多。空中不时掠过几只青鸟，叽叽喳喳，像极了憨态可掬的幼儿们嬉戏玩耍时的打闹声。天人合一，当人与自然接触，当思想被尽情放逐天地间，所有的所有好像即刻烟消云散了。

此刻，心也如清澈的山泉般纯净。岁月无情。才感觉青涩茫然，小试新春，转瞬秋天，却是柿如红霞了。眉梢间，已爬上年轮的皱纹；两鬓间，白发也已渐生。有多少的青春，就这样悄悄过去了。时光更改了人的容颜，生活也在塑造着一个人的历史。遥想青涩卑微的年代，尽管日子过得清苦，可供娱乐的项目单调且乏味，但每每倒也玩得尽兴倍至。譬如扛拐、跳“田”字格，譬如扇洋画、弹玻璃球。年少的心里没有痛苦。当青春的河流顺势涌来，收敛起对昔日轻狂的留恋，肩头已负起成人后初始的重任。隐约意识到，今后的路将要一个人前行。烧灼着的理想以及刻骨铭心的渴求，开始与坚固且缓缓流淌的现实对撞，并趋于坦然、淡定。于是在秋风乍起、树叶飘零的夜晚，在灯火尽数熄灭的夜晚，在喧嚣落定的孤寂中，我常常一个人静坐着。脑海里建构的是现实中没有的家园。

这理想之国与现实是多么的迥异呀。理想的火焰燃烧着，洞穿了黑夜，布满了心灵。白日间繁重劳动对躯体的耗损、人际交往中产生的大小不一的纠葛与矛盾，都被抛却到另外的世界。捧读一本书，即便是逃避，陷入其中身心也倍觉温暖，生活的痛穿行在读书和思维的醉态下也慢慢缓解了。这两种世界在我青春的日子里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心灵与现实和解、接轨需要时间和被世事磨砺得足够坚硬的心肠，我用成年后的思维完成了自己道德上的救赎。残酷的现实抵消着唯美的浪漫，二十多岁，说淡忘，有些青春的事情就像当夜的月光溜走了。时光夹在指缝里，在猜测与臆想、委婉与任性之间悄然流过。留下的不管是悲观厄运，只有勇敢面对和坚强担当。在闲暇之余，码字成了宣泄的渠道，字跳着舞，它充满了灵动之美，它流泻着，徜徉着，或是悲戚，或是愉悦，穿透纸背后洋溢出真实。于是隐秘之花悄然绽放，温暖、私密而富有情调。

于是心愈发的沉静了。不记人过，就消弭了一份仇怨，消融了一片遮蔽双眼的浮云，自身则多了一份清醒、从容。于是，我在字里行间挥霍着用之不竭的情感，并把它当作了一次次惬意的旅行。青春的叶脉泛黄，那些青春的遗骸、无以言说的旧日时光，成了书签丈量一本书的历程，并时时提醒自己，某些个句子仍需再次爱抚，某些情节需要不断重温。我慨叹青春的易逝，就如夏季即将来临的一场雨，心则像极了蓄满雨的云，轻轻一挤，泪雨滂沱。初夏在安静中孕育着躁动，以及慵懒的暴烈。我将手中的笔丢向一边，将游离的眼光投向窗外，凭窗望去，是涌动的人流，他们衣着或是光鲜或是素朴，神情喜悦抑或平静，脚步皆是匆匆。我无法感知他们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正如此刻纠结在自己心头的复杂情愫。夏日里的丁香花让满院喷放出雪白的芬芳，我独自啜饮着沁人心脾的温馨，灵魂与肉体就有了短暂的疏离。这是写作疲劳带来的效应，同时让大脑得到片刻的歇息。知了撕心裂肺般的嘶鸣，偶或一只盘桓窗外的蜻蜓的震颤，触动了我的心。

在时代的流变里，人与动物都需要对自然界顶礼膜拜，臣服于它四季的应时更迭，遵从于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这是不可逆的。正如一位哲人所言：“人从呱呱坠地之时，其生命就已进入了倒计时。”说来残酷，但却不无道理。多年的怀想与歉疚，彷徨和思索，原来都只是对青春私事的一种无辜惩罚。这是我进入不惑之年，在这个初秋的晴朗日子深悟的道理。家庭的美满、纯真，无暇为琐事操心，不受他人的妒忌，不与他人争斗，闲时让生命沉浸于文字，或读或写，让文学浸润心田，令文学的源泉不断淌泄在自己生命的河流里，凝练出自我人生的新奇哲理，该是何等的幸事。从书中获得纯粹认知的快感，“常怀一个大的痛苦”，直面生命的残酷，将其作为人生里一抹安静的陪衬，成为我之神往。

灯光稀微，我坐在去往远方的列车上。火车撞击铁轨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咔嚓声。车轮飞快运转，思绪变得飘忽。思想的光芒投射进心里，一如窗外疾行闪过的夜灯，时隐时现。列车停靠站台，在夜幕的阴影下，一拨拨人走下去，又一拨人迈进来。人生的车站亦大概如此吧，在熙熙攘攘中，每日上演着旧去新来的人间悲喜剧。有起点，就会有终结。其间，每个人扮演的角色多有不同。从平淡到辉煌，从巅峰跌入谷底，最后终究归于平静。起起伏伏，有进有退，不可有悖于客观发展的规律。某些人被欲望蒙蔽了双眼，欲壑行将填满，仍不曾终止占有的步履，那离罪恶的深渊也就咫尺之遥。浮华的高位、财物比过眼的烟云更快，当生命的个体从空中坠向大地，结局只会是凄惨。

秋风渐疾，我在这山岗上已端坐许久，脚下散落的数颗烟蒂可以证明一切。傍晚的旷野更加沉寂，远处的灯火已次第亮起。心静了，于是起身，掸掸身上的微尘，在秋虫的陪伴下，我转身远离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