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不大的镇子,离周边其他旗县市区距离并不太远,不属于穷乡僻壤,固定人口也较为稳定。几十年来,故乡人多是种地务农养些牛羊牲畜,农时闲暇小打小闹经营些小买卖。
不知源于何时,故乡人渐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俗:谁家的房子地基高、房顶高、内部“入深”(宽敞)、气派,谁家的地位就高,家族也就兴旺。一直以来,故乡人是很重视自家房屋建设的,一处好的住所是他们一辈子都思慕的大事,哪怕跨山越海背井离乡多年,仍在做着“有朝一日发达时,在故乡建一处大房子”的梦。“心安之处是吾乡”,在故乡拥有一处房子足以疗愈、安放一颗在外漂泊的心,外出打拼才有了踏踏实实的底气。
房子是故乡人“安身立命”的一个窝,也是自我本领价值大小的外化体现,甚或关乎家族儿辈子孙能否挺直腰杆显赫于人。当年故乡正当年的青年男女所谓的“相亲”,不仅相看彼此的高低胖瘦俊丑、机灵与否,还在彼此的问询中衡量着各自家底的薄厚,但一处高大、宽敞的房子是问都不需要问的真实力,为“亲事”的成功增添了更多硬气与可能。
于是乎,祖辈父辈们在这片故乡的原野,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如一日,宁肯绳索勒破黝黑的臂膀,土石把壮年汉子的大手磨出层层老茧,任凭风吹日烤,任凭秋霜、露水湿透裤管,故乡人就这样用锄头、镰刀及如耕牛般的坚韧,一日日一年年,用勤谨和节俭编织成老屋的一砖一瓦一屋檐。
故乡的第一代房屋是纯粹的土坯房,至今仍活在如父亲这一代人年少的记忆里,时而清晰渐而模糊。
那时故乡的土坯房终究还是土房,经历了漫漫岁月风霜雨雪的洗礼,今天掉块泥皮,明天塌陷一块,冬天漏风夏天灌雨,屋上长草墙皮龟裂,好在故乡人牢牢守住家中的一盘土火炕,一口大锅灶,有个暖地儿睡,有口热乎饭,生活马马虎虎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月。
那些年人们最难熬的是夏秋季节的“连阴雨”,一下就是三两天,淅淅沥沥接连不断,“软磨硬泡”销蚀着那老屋,渐渐外屋的边边角角如熟透的黄叶“啪塔啪塔”地在这雨中掉落了不少泥皮。
待天放晴时,老屋已然满目老态,一如“秃顶露齿”的“老人”,因缺失了不少泥皮,丑陋中多了几分沧桑。没几年,熬不住的老屋已是歪歪扭扭,似在挣扎中艰难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更有甚者还得需要几根或多根柱子的支撑。
父亲年少的记忆中,一次老屋的屋顶上掉下一块泥皮,恰好砸在了锅灶上,掀翻了锅盖,还毁了一锅稀粥煮山药,也毁了一家人的一顿晚饭。更有甚者一次深夜,家人安睡时屋顶的一块泥皮猝不及防掉下来散落在被窝上,让一家人心有余悸一夜不敢入睡。
自此,盖新房子就成了这家人的头等大事。 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地基石,一根根或粗或细的椽檩,一垛垛的泥炕板……就在这四季的轮回中一日日地筹备着,一项“浩大”的盖房工程在这悄然的准备中积攒着,不曾想过掉了几斤肉磨了几层皮,更不知与他人说了多少的好话,动用了多少亲朋邻居,新房子终于建好了。虽然仍为土坯房,但建材上乘,地基和屋顶较之前高出了许多,宽敞、明亮、结实自不必说。在同村人一波又一波“参观”后的啧啧夸赞及满眼满心的羡慕中,屋主人突然间如头一次上轿的大姑娘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手足无措,那时那刻自己几年或是几十年的辛劳与苦难,如过眼云烟轻描淡写式地被化解着,这是足以让人骄傲一辈子的事儿,是故乡人睡着都会笑醒的幸福!
那些年那代人,谁还会忘记这样的“土坯房”记忆?
“砖挂面”房子是故乡的第二代房屋,见证了正值中年父亲这一代故乡人的呕心沥血。
那些年随着故乡的路越修越宽,越来越四通八达,故乡人不再一味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务农养牲畜,心眼也开始“通畅”了,充分利用城乡结合的地理优势,各种灵活自由的小买卖如火如荼地铺展开来,没几年故乡人的“心”也开始变大了,盖大地方的“砖挂面”房子成了他们摇曳不散的梦。
所谓“砖挂面”,即房屋的内里为层层结实的泥炕板,外用或红或蓝更为结实的砖块来装饰房屋外层,整齐气派,不怕风吹
日晒,不怕飘雪雨淋,故乡人形象地称这样的房屋为“砖挂面”。
当年壮年的汉子、能干的主妇们说干就干,暖和无雨的整个春季和夏天,把裤管挽得高高的,穿上高筒的雨鞋,扛起铁锹和耙子,在较为空旷的地方和泥、踩泥、拓泥炕板。
“泥炕板”是故乡人盖房子很重要的建材,不只是为土炕所用,更大的用量是整幢房子的墙体所需,多选粘性较好的黄土,搅入砸碎的麦秸秆,和之以水,用铁锹及耙子在不断地搅拌中增进土的粘性。更有甚者几个壮年的汉子会穿上雨鞋踩踏其中,有力的大脚板伴随着发力的吆喝声,一次次踩下左脚拔出右脚,如单脚蹦跳的青蛙,让黄土、麦秸与水充分的融合,泥的粘性翻了倍。当汉子们踩下左脚拔不出右脚时,拓炕板的泥才算恰到好处。然后用特制的模子盛放这如加入了胶一样的泥,男人们铲泥,女人们用平整的泥铲子把模子中的泥抹平又抹平,待光滑齐整时一个炕板子即可拓模,在风和日丽的时日里没几天就干透了,便可以码垛以待盖房所需了。
当一排排整齐的炕板成垛后,“突突突”冒着黑烟的四轮车进院了,没几日偌大的院子如五金店一般满满的,一垛垛的砖块,一车车的地基石,剃得光滑圆溜的或长或短的椽檩,甚或水泥之类的东西统统被运了进来,终在“噼噼啪啪”及好一阵震耳的“二声响”的炮声中开启了建新房子的挖地基仪式,虔诚而隆重!
“砖挂面”房子远不像之前盖土坯房一切亲力亲为,全家齐动手,需雇用手艺上好的泥水匠,从房屋的根基到布局,从用料到美观,从铺砖到盖瓦,无不体现着手艺人精湛的技艺。因此,故乡人宁可平日里自己省吃俭用,但从不苛责和怠慢这些房屋的“工程师”们,把家里用来招待新女婿级别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什么好茶好酒糖果之类的,甚至过滤嘴的香烟,随时殷勤地招呼师傅们抽着。
盖房子的时日里,伙食也分外地“硬”,三天两头的大烩菜、油炸糕,不时还要配备肉店里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猪头肉”,肥瘦搭配切上满满的一大盘,外加一盘似还在“嗞嗞”冒油的花生米,真是待客的上乘饭食,只为自家盖房的材料能在匠人的手中锦上添花,最大程度地发挥其功效。
个把月的光景,又是一阵更为浓烈的炮声,匠人与众多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开始上大梁、封屋顶,房屋的主体工程暂已结束。这一天家里的来客是最多的,七大姨八大姑、远亲近邻一股脑都来帮忙,做饭的、上梁的、收拾的、跑腿置办物品的……一院子的人忙得不亦乐乎,不亚于当年故乡人娶媳妇办婚宴的场景。
时有锅碗瓢盆的叮当作响,也有浓重油炸饭菜的香气,更有人们推杯换盏的开怀畅饮,海阔天空的畅谈,只因一处新房子给人们增添了更多的喜气和谈资。至于后来的铺砖盖瓦,盘锅头砌火炕,在晾晒房屋的过程中陆续展开。
没几年的功夫,故乡这样的房屋如雨后春笋一般比比皆是,并不稀奇!
故乡的第三代房屋是这几年在农村旧屋改造的大潮中,盖起的楼房装修式的新房子。
这样的房子少却了之前的亲力亲为,整体“大包工”一体化设计,机械化的设备----挖掘机、吊车等,随叫随到,省心省力。新式的房子,用了全新上好的材料,屋基不知要高出旧房子几倍,高大的建筑建构,锃亮的墙砖,明亮的地板,铝合金的大窗户,花园式的院落……
很是幸运,已是古稀的父母同样住上了这样的新式房子。夕日的晚照中,父亲常会与母亲坐在新屋门前硕大平坦的“晾台”边,看着偌大的院子,似在欣赏一件精心打造的艺术品。也偶或两人一番絮絮叨叨“忆苦思甜”,感慨新生活来得如此迅疾:互联网下的一部手机让父母“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一个小小的遥控器瞬间让水满瓮缸;电暖气实现了家中取暖自由;一个电话物流送货上门……
时光缱绻,岁月如风,辗转回眸故乡已是几代人的几辈子,“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故乡人代代传承一路艰难跋涉,坚韧而执着,原来只为追寻那生生不息的故乡之光-----一处安居之所已足以!
首发于2024年5月30日白泉山书院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