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向明——诗人,曾经的中学语文老师,曾经的某军区后勤部参谋,永远的五个孩子的父亲。
有一位诗人爸爸,我的人生有所不同:鄙名清扬源自《诗经》:“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朋友说,我是嘴里含着诗勺子出生的,生命符号里戳上“诗三百”的印记。
父亲年轻时,向以奥里维自居,那是《约翰·克利斯朵夫》里以教书为生的青年诗人。父亲说过:此生值得庆幸的是,能和胡风等高贵灵魂亲近,并蒙受七月派余泽。“少年早识愁之味,幸与古月同浮沉。”北京鲁迅博物馆胡风文库收藏有家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致胡风先生的二十余封信函原件,一颗文学爱好者的诗心跃然纸上。小人物,大尊严。父亲1955年因诗受难,他没有被苦难打倒,而苦难却让他更强大。《垂钓》一诗短短六行,穿透了当时特定历史时期的荒诞:
我的快乐 却是
鱼在半空美丽的扭曲
(它能泅回水的自由么)
是什么烧痛记忆
我也曾美丽地扭曲
在一根着了魔的钓竿。
真是一种命运安排,父亲于1956年从部队转业,担任中学语文教师,和奥里维从事同一种职业,并同样有着对诗和美的追求。他一直在诗的甬道徜徉,自得其乐地组装一篇篇文字,这是诗,是他赫赫的胸徽啊。他思考生命,却耽于生活,用血液喂养文字。他写作,是为了追求一种人生高度,——活得充实,活得自在。
一组《散文诗四章》,位居《诗刊》散文诗十七家之首。共出版了十三部诗集,那是人淡如菊,那是雪泥鸿爪,那是洁白的羽毛,那是灵魂在高唱。有作品跻身中学语文课本。“新中国60周年文学艺术奖”,这是对他艺术人生的最佳褒奖。“终于,荆冠化为桂冠,和你对视。又一颗傲岸的头颅!”(《致李白》)他总是不断设立新的起点,不断超越,不断创造生命的奇迹。
父亲在《涂鸦集》“序”中自白:
我既无华屋古玩,
又无黄白之物,
只有几本涂鸦之作,
从中选出百篇诗文付梓,
让孩子知道他们有着怎样一个父亲。
是的,我们深知我们有着怎样一位父亲,我们也深知父亲希望我们成为怎样的人!有了诗人爸爸,文学小虫开始咬啮我少年的心。记得高中时,我写了一首怀念方志敏的百行长诗,父亲花了整整一夜加以修改和润饰,至今我仍保存着那首诗的手稿。
如今,我在大学教英语,教翻译,同时,我也写诗、译诗、评诗、教诗。我的诗意人生,有父亲的基因,有徐志摩的气息。父亲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他读初中时即用英语写小说,后来翻译过英语诗歌,上世纪八十年代还跟电台自学过日语。所以,我们家既有七月派的大情结,又有外语学习的小氛围。我近年主持并完成的国家哲学社科基金项目“七月派翻译群体研究”是在家父直接指导下进行的,令我体会到行走于多语言、多文化之间的愉悦;重译的“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版”《呼啸山庄》让我感悟到诗与情与智的旨趣和身心灵的融合;创作的英汉双语诗《美瑛颂》入选《2018世界诗选》,更让我品尝到学者、作者、译者三合一的妙趣。是啊,我的兄弟姐妹也都有着诗的因子,诗人杨学贵曾对我父母亲说:“你们的五个孩子,就是你们最得意的作品!”
人生就是一次远行,父亲提前下车了,永远定格在我的“后视镜”中,耄耋之年的母亲陪伴我们继续前行。家父2015年临终前编竣的《散文诗五十章》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吐露着暗香,其《后记》也是一首难得的散文诗:
诗人罗洛如是说:一个人一生写出的好诗,少的只有几首,多的也不过几十首。
我介于二者之间。
散文诗五十章构建着一座相对完整的精神家园,和高尚为邻。其中《张旭狂草》、《致曹雪芹》、《题教师塑像》、《如果我十九岁》、《倔强的诗魂——记绿原》、《白雪》、《浪井》、《绍兴——桥》、《始信峰》、《黄山人字瀑》、《罗丹<思想者>》和《贝蒂娜》堪称拔头之作。
友人杨学贵在我身上发现“丈夫气”,如《致李白》:“终于,荆冠化为桂冠,和你对视。”
是散文诗玉成了我——
一个敢同谪仙对视的汉子!
李白当年拿孔圣人说事:“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李清照用半阕新词击败了夫君赵明诚:“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黃花瘦。”
瞬间就是永恒。
诗人是幸福的。
一路风雨。一路芳草......
香港编辑家蔡益怀先生来信感叹道:“文字自有传之久远的力量。”一篇《父亲桂向明》,浸润着《香港作家》的熠熠星光,印记在每一位热爱父亲的读者心中。一部《桂向明短诗选》,感应着信江和香江的温度,承载着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的厚度,彰显着我们父子俩汉英双语合作的力度。
春让我心动一时,秋让我心动一世。我难以百分百传承父辈的诗心,却可以呼吸他们吞吐过的春夏秋冬。我匍匐在诗的金库,唯有桂花香暗自涌动。老爸,你是我眼中素雅高洁的菊花(我本应更钟情桂花的),我喜欢诗界誉你“人淡如菊”,我喜欢称你“诗人老爸”。我特别喜欢您这张人世间最可爱的脸:有着鲁迅的剑眉,有着鲁迅的眼神,顶部甚至竖着鲁迅的平头发型,现着儒气,映着侠骨,溢着柔情。正如《中华魂》编委尚弓先生《新古体·读桂向明兄惠赠大著感赋》中所言:“笃诚信史董狐笔,刚正不阿鄙媚腔。忠肝侠胆弄潮儿,鲁迅精神贯华章。”我记得您不止一次在诗文中说过,您“是鲁迅的忠实信徒”。您下车后,您的那张脸便成为我后半生的后视镜。
是的,亲爱的爸爸,您是一位用生命写作的诗人,您是一位用真善美撑起一个家的丈夫,您是一位用诗歌、用心血哺育孩子的父亲,您更是一位用知识、用人格打造未来公民的教师。老爸,您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