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
蔗香是热的。这里温度高,仲夏,可达到四十二度。
这里属于贵州西南的最低海拔,不足三百米。滚滚而来的南北盘江在这里交汇,形成红水河。翠绿的湖面,由西而来,徜佯着往东而去。四周巍峨的群山,高高低低的,皱褶着,弯弯曲曲的,蜿延着,耸立在湖的两旁。
湖的北面为贵州,南邻着广西。我乘舟逆水而上,那个叫做蔗香古渡的,便俯卧在贵州岸边。
传说这蔗香原来是不叫做蔗香的,古渡也不叫蔗香古渡。在明代初期,人们把这里叫做奢香,古渡叫奢香古渡。后由于避奢香夫人的讳,便去“奢”的“大”字,改名为“者香”。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盛产甘蔗,亦在1951年,便将里更名蔗香,古渡亦为蔗香古渡。
上世纪末,我独走盘江,从北盘江而来,从南盘江而来,舟来水流之间,我便来到了这蔗香。远远的望去,但见古榕葱茏,古古的蔗香,便在这古榕与绿叶之间,若隐若现。进得古镇以来,那清纯般的如瓦舍、草舍、亭亭而立的吊脚楼,由着街市沿边,一溜的立了去……清晨,便有那袅袅炊烟在古镇升起;傍晚,落日余晖,那金灿灿的彩色斑澜,洒在村庄,洒在吊脚楼上。街中的那几户人家的木窗户开了,又有那妩媚的布依少女倚在那窗边,或织布,或梳妆。更有那精壮壮的布依汉子,去了上衣,赤了双脚,用那木盆盛了那烈烈的酒,用土碗一碗一碗的筛着,饮了又饮,直醉得沉沉的睡了去。
我亦是盘江边的汉子,也是爱那酒的,见了那饮酒的布依汉子,淋漓的饮着,我腹中的酒虫,也是枯枯的张望着,嗅着那酒香,也是要饮那酒的。筛了一碗饮进腹中去,气吞山河般。又筛了一碗饮下去,便又是波澜滚滚的了。
一两三碗入腹,也是醉了。有时便急吼吼的吼了那山歌,惹得吊脚楼中的布依少女,痴痴的望着,痴痴的听着——“妹妹要来你就来,哥坐船儿水上来。心中山歌唱出口,妹妹梳妆快快来……”
烈烈的酒,火辣辣的山歌,在心中沸腾,在山寨荡漾,这便是古渡,这便是蔗香。
在蔗香的上游,在离蔗香渡口不到一里地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板陈的村落,有一个叫王海平的人,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便是实实的出了名。那时,他拥卒逾两千。
在那个时候,拥卒两千不算什么,家丁兵匪比比皆是。可他不像那些兵匪,他杀富济贫,并帮助红七军和红八军西征闹革命,他在偏居一隅的这个蔗香古镇书写着一个布依汉子的传奇。
从上世纪的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八年,我不停的往蔗香走,用摄像机记录着那里的有声世界,渡口,渡船,清冽冽的双江口,悠闲的牛羊,茂密的树林,江边洗衣的布依大嫂,都被我搜进荧屏,存入我的记忆。
一日我从百里外的上游乘舟直下,经平赖、路奇,沿途波涛汹涌,古树伟立,更有江边的布依少女,赤裸了胴体,在残阳如血的余辉下,洗沐着青春的美丽……
伫立在风光旖谑的双江口,我品读着蔗香古镇,品读着这里的布依汉子,品读着布依少女,品读着诗人郭小川的《青纱帐,甘蔗糖林》,品读着烈酒的韵味,品读着这里的温度,品读着这里的热烈……那酒,那风,那甘蔗林。“南方的甘蔗林那/南方的甘蔗林/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写景,抒情,蔗香的甘蔗林,另有一番情韵。
是夜,我住在古渡的一户布依人家里,主人“把盏拿来”,我们月下对饮,猜拳行会,酒酣耳热。我问“搬么?”他说:“搬!”
“不搬不行哦!下游建电站,我们这里就要被淹没了……”
少顷,主人哭了,豆大的泪水,双颗双颗的滴。
“我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啊,要离开这地方,心里空落落的,就跟丢了魂一样……”
主人拉着我的手,哭得撼天动地。
我理解主人的感情!但是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建设,他们别无选择,我们也别无选择。
古渡的布依人家渐行渐远。水,渐渐的漫了上来。高峡平湖,这里又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热烈画面。
“隆隆”的机械声响起,一幢幢具有现代化气息的楼房依山而立,小街、酒肆、水上人家演绎着喧嚣和热烈。
原来搬走的那户布依人家的主人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哭,他用国家给的搬迁补助费开起了这一家“水上人家”。店小,但生意火爆,随着旅游业的兴起,他每天要接待各地的游客30人到60人。
“生意这么好,你的收入不错吧?”我说。
他用非常低调的口气对我说:“不多格,连养鱼带酒家,一年也就百来万……”
我惊愕。
主人又拉我登船移岸,荡舟碧绿的水面,他说这里两省一湖,上至珠江源头,下达广州沿海,国家正在打造珠江上游第一大港,是西南地区最近的出海通道,也是滇黔桂水陆运输的转换枢纽……
“到时,这里是十万人口的集镇。”他说。
蔗香,仲夏时高温四十二度,温度最高的。我躺在翠玉般绿的山峦上,遥想古渡,映入布依少女临江洗浴的画卷,依窗梳妆的羞郝,湖面上,又有那灯火亮起,舟车往来,镶嵌着绿色玻璃的高楼……
我想,这就是蔗香的温度,滚烫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