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农历六月二十是父亲逝世一百天的日子,在我们那里,“百日”很重要,家里人都得到场。
我们家住在乡下,村子距县城有一百里路。但父亲去世后,母亲毅然而倔强地把父亲葬在县城西北侧的公墓。她晓得,或者从别人口中,她晓得我与姐姐“有用”,是要“出去”的。如果以后在外头工作,回来很不容易。况且我们本来不是这村子里的人,是“别处来的”。人走茶凉后,回乡更是悲凄。所以即便我与姐姐都尚未正式参加工作,且家中因为父亲治病已欠了不少账,她仍要借钱把父亲往县城葬。
父亲“百日”,母亲要从乡下乘车到县城。可她向来晕车,经年照料父亲、挣钱养家,体质拖得更差,闻到汽油味儿便想吐。早年里,她坐车时用晕车药、晕车贴还奏效,近年来非得加大剂量。不知她从哪听来一个偏方,说是姜末贴于肚脐可治晕车,所以每次乘车前还总要往肚脐上贴好些姜末。这偏方只是个心理安慰罢了。即便用了这么些东西,坐车时她仍不敢说一句话,每次下车她仍要吐。于是她前一天就“出县”了,出去后在二姨家休息。
姐姐也是要来的。我们那里还很传统,烧纸上灯这些活儿总由儿子来干。可我们家里从不重男轻女,我与姐姐的生活费、零花钱、压岁钱等等开支总是同样。但我记忆中,烧纸上灯这类事情,姐姐只做了不到三次。父亲去世前两年,忽然有一次提说要带姐姐回老家烧一回纸,也就是认个地方。然而还没等到那时候,他便病倒了。我不爱扯皮,打电话联系她时只是说:“你要是实在忙,来不了就算了。难得跑路。”她在西安读研究生,整天泡在实验室,回来的话要向导师请假。导师严厉,她又胆怯,总是畏畏缩缩。可这次不知她用了什么说辞,竟请到了三天假,可以回来。
我那时在市里做份临时差事,假是能请的,于是也准备往县里赶。
这样,我们三人从各地赶车到县城。
烧纸路上,我与姐姐走在最前面,拎着火纸、香、祭品,二姨与母亲落在后面。我们也会停下来等,可三两步后又拉开了距离,于是我们索性叫她们慢些,我与姐姐在前面开路。下山路上也是这样。我与姐姐是老生儿,父亲有我们时已是四十三岁。大约我们之间隔了太长的岁月,于是总也走不到一起。
二姨留我们多住一天,说是母亲平日不出门,好不容易“出县”一趟,该“玩一玩”。
对我和姐姐来说,县城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它太小、太旧。然而对于母亲、二姨,对于我们上一辈的人来说,县城就是“好玩”。
我、姐姐、母亲,我们三人在街上闲逛。望着街道两旁的房子,尤其是那些老旧的房子,我浮想联翩。我们本不住乡下,只因时代变动、父母双双下岗,这才由城里跌到村子。母亲走在县城的街上,没两步就会碰到一个熟人。他们有的衣着齐整,已是某单位的“元老”;有的业已步入养老生活、悠闲惬意。我心里忽然明白为什么母亲几乎不敢到县城里来,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盼我和姐姐在县城谋份差事。她个性要强,受不得这比照。现在,姐姐在读研究生,我也大学毕业,走在街上,她竟能主动跟别人打招呼了。我向来讨厌她向别人吹嘘我们,我依旧讨厌,然而多了份理解。
我们闲逛的最后一站是北岭子。这地方有一个书店,那是我要去的地方;有一个冰激凌店,是姐姐要去的地方。母亲不晓得该怎么办。母亲晓得读书的重要,凡我写过字的纸她都不会轻易丢弃,但读书这事毕竟已离她太过遥远。于是她同姐姐去冰激凌店。
姐姐给母亲也买了一支,当母亲问价时,她说:“两个八块钱。”母亲听岔了,听成八十八块钱,当即脸色一变,望着手头的东西,说道:“八十八块钱啊!”这把我和姐姐逗笑了,母亲听得我们的笑,很窘。姐姐解释,母亲听后还是有些窘,她说道:“你们以后挣了钱不要乱花。钱都是不容易来的。”
路上,姐姐挽着母亲,母亲则拿着冰激凌边走边吃。她平日吃的都是雪糕、冰棍,很少吃到抹茶味的冰激凌,大约因为很好吃吧,母亲笑得很开心。我偶然转身,看到这场景,觉得母亲真像一个小孩子。
廿二日,我们三人各自回去。
姐姐的导师说下午有会,她必须在下午前回到学校。于是她要乘七点半的班车前往西安。母亲一早便起床了。但她昨晚太累,送走姐姐后,又继续回床休息。
我与母亲下午三点到车站坐车,她要乘公交回村,我则乘火车回市里。因为距离发车还有段时间,我们便坐在树下歇荫。香樟树下种着矮矮的小树,我在树枝间看到一个金亮的蝉蜕,立马走过去拾了回来。母亲见状,忙给我指,告诉我哪处还有。把玩一会儿,放下蝉蜕,我们就这样默然坐着。
我想到母亲孤身一人呆在乡下,没有近亲。她个性要强,不肯吃亏,我们那村子的人又格外欺生,便只得开口劝她收敛个性,莫多与人争执。她也辩驳,但没说出来便不说了。这类事情已发生过不止一两次,她也得了教训。她反过来劝我,照例重复那已说了一万遍的话:“吃好。睡好。”
车子快开了,我进了候车室。母亲在窗外望着我,待我坐下,一切安稳,她走开了。
首发于《安康日报》2021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