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校后,遴选班干部。各班有意向的人先向辅导员提交申请,经讨论和考察,定下最终人选。
树富被通知去趟六附楼。那时,2015级汉语言文学、国际汉语、秘书学等专业的入校新生还都由人文社科基础部管理,办公处是六附楼。
“要不四班的班长就由你来当吧。”
树富觉得很奇怪。心想,怎么会让我当班长?树富高中时确实担任班长,他们班的自习课永远最为安静,且班里人都很服他。他长得不高,一米六几左右。喜欢运动,人长得健壮。2018年底,他与我到老校区请张老师指导论文。他取过老师的长方体快递,抱着走。我笑呵呵地说他长得真像手里这快递。老师一看,也大笑,说道:“墩实!”他的脸方方正正,头发硬而黑,如倒插在头皮一般。甘肃阳光强烈,他家农活又重,所以脸上总是阳光久晒而成的棕黑色。当然,双颊微微有些高原红。这肤色与脸型组合起来,透出一种严肃。有同学说,他长得很像鲁迅。一个人的气质不会有太大改变,他高中时大约也是这样,仅是瘦些。每当班里发出嘈杂,他往讲台上一站,声儿就小了许多。
“老师,我当班长吗?”树富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搞错了。
“田树富,是嘛。你当四班班长。”
树富高中当过,不觉吃力。指派他当班长,他便接过这任务。可他心里总要想,究竟是为什么?又为什么是自己?
不到两周,他有了答案。他于是辞去班长这职务。四年里,再没当过任何班干部。
正因这样,因刚烈的性格和“白衣”身份,他的奖学金之旅分外艰辛。
树富学习极刻苦,咱们2015级里,他的勤奋堪称第一。他几乎没翘过课,即使是军事理论、现代教育技术这类网上课程,他也一集集认真往下看,有时还会做笔记,不像我们,想各种渠道,刷完大吉。他常在图书馆电子阅览室上课,有次我见他看得昏昏欲睡,脑袋左摇右摆,可他摇了摇头,清醒自己,接着看下去。母校陕西师范大学开设《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时,会配有六卷本《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但现当代文学相关课程,却没有配套作品选。大家课上听得老师推荐作品,课后或买或借,又或直接在手机电脑上阅读电子版。那么多同学,我只见树富很“愚”地买了两大本《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每本约七百页,又厚又重。每次上课,他都会带着,边看书边听老师讲。
学院两百多人,只二十几名男生。人少,运动会往往报不满,我们每人都得参加好几个项目。平时要上课,训练这些项目只能占用课余时间,要么是中午十二点半至一点,要么是晚上九点以后。这样,大家不免有怨言。树富参加这些活动,极少抱怨;甚至玩起“过河搭桥”“飞盘掷远”这些趣味游戏时,他很是兴奋。记得有回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学院让参加活动,没人嘛,咱出出力,也不损失个啥。
学期末综合考评,除了参考成绩,还会有其他各类加分项。比如当班干部、在学生会任某部部长,或取得某类证书奖状。树富是“布衣”,尽管积极参加活动,但参加时总抱着“参与”的心态,不是冲着某类奖证而去。大学期间,他成绩很好,可排名总不理想,一千元的一等奖学金只得过两回。一次是开头的大一上学期,另一次是结尾的大四上学期。
2018年12月28日那晚,树富背着黑色书包下楼。见我在宿舍,他问:“胡哥,东门去不去?”
他去东门买了许多水果:橘子、提子、龙眼、香蕉。包里装不下,我帮他提着。从东门往回走,他忽想起什么,折回去,买了两大瓶冰冻雪碧,说是有人让他捎的,差点给忘了。买齐后,我们朝回走。
这段时间大四学生是有“闲空儿”的。实习归来,该找工作的大多定了。下学期写完毕业论文,答辩,就该毕业。我们一路聊天。他答应他们,自己拿到一等奖学金后,请他们吃饭。可因为急着回家,有一位又不在宿舍,他只能先请他们吃水果。
“每次综合考评,都各种幺蛾子。这回,我终究还是拿了一等奖学金!”说这话时,他语气执拗。我心里很为他高兴,他成绩摆在那儿,小伎俩、小手段能奈其何?
不知怎么,路上他忽跟我说起他家的状况,他说自己曾被蝎子蜇过。
躺在床上,本和同学网上聊天,屁股传来一阵疼。他掀开被子,一只蝎子正在床上疾跑。他跳起来,用笤帚把它扫下床,一脚踏扁。另有一次,他喝醉了,正往垃圾桶里吐,忽看到脚旁有一只蝎子,险些被蜇。他抄起笤帚,两下捅死。
被蜇那次,他当然没去医院。用盐水涂过,作罢。
我问:“你住的是旧房子吗?”
“新房子啊。”他回我。
我想起他之前讲过的一些事:
冬天里,甘肃气温能到零下一二十度。农村茅房都设在院子里,晚上出门上厕所得加紧速度,太慢了容易被冻伤。他的屁股曾被冻伤过一次。
暑假回家,他得戴草帽下田摘枸杞。太阳毒,每次再回学校,他整个人如烤焦了一般,又黑又黄。
树富的这些故事,我也曾从其他同学那里听到过类似版本。他同班的李新根回家就得摘绿豆。绿豆一茬茬长,不把豆荚摘下来,等它裂开,掉进地里,就很不好捡。3班的王仲玮回家则要背西瓜。午餐在田里解决——西瓜掀了顶,把馕往里面一,搅和搅和,即作午餐。
树富出身农门,家境不甚宽裕,刻苦勤读,其志自然不小。实习时,他选在甘肃省会兰州。签工作时,头一家应聘成功的便是区里一所民办高中,名声好、待遇也很可观。然而,他最终却将工作签回了自家县城高中。有位学弟为他可惜,想着以学长的心性、他所拿过的奖证,签定兰州的工作并不在话下,干嘛回县城?树富回说:“那是我的母校。我喜欢我的母校。而且,我的母校缺老师。”树富这时节急赶着回家,也正是因为母校让他回去。
在行将毕业,不久便要回母校正式上岗时,回忆起自己被蜇的经历,大概是很复杂的况味。
2019年7月2日,树富离校。舍友问起,他说单位有事,让他早点去。7月6日他便“上岗”了,自此开始教师生涯。
树富常在朋友圈分享自己与学生间的故事。诸如上课、家访,监督学生考前背诵……一次他发了一条很孩子气的动态,照片里他正带着几名学生打扫楼道。学生们蹲在地面上,他则弯着腰,手里拿一把小铲刀。配的文字是:谁以后要是把泡泡糖吐到我们班区域,跟他没完!又有一次,他站在讲台上,身后四块推拉式绿板一尘不染,水洗过一般。绿板上方,有八个朱红色大字:淑质英才文质彬彬。台下座位上坐满家长。树富在朋友圈分享说:开完家长会,躺在学生宿舍里,百感交集!不敢说什么大话,只希望共同努力,一天天地进步!分享最多的是学校工作动态,以及自己参加培训、读书、教书的心得,偶尔也分享自己写的小短文。2022年10月,树富将自己几年的习作用A4纸打印出来,装订好,取名“闲情集”。这些是大学四年给他的熏陶和教养。
2023年1月,树富拿到了驾照;因为有安家费,他的房2021年下半年就买了。距离2019年离校不过数年,这也是大学四年本科教育为他带来的收获了。
学历贬值,竞争激烈,但普通人并不是全无向上之途。自励以自立,自强而不息。这以后,树富应该不会担心再被蝎子蜇了。新根、仲玮,你们呢?
首发于《文汇报》2023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