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人欲河岸搭船,首先得气力足,拖得了长调,嗓音嘹亮。其次得懂规矩,得喊:“欸……太公……赶船喽!”若喊“搭船”,太公非但不撤头,反皱眉斥道:“冇得规矩。”“搭”通“打”,寓意不祥。又或说清晨起床小解,船侧船艄皆可。若船头撒上一泡,说什么当日太公也不肯行船。脾气好的,让你包了今日损失;脾气不好的,非把你赶下船不可。这船头如祭祖香案般尊贵,怎容别人这番羞辱?
汉江忌讳多,行语杂,起居用度皆有学问,没一年半载,船上规矩无论如何也学不完:倒茶说喝茶;把盆子里的水倒出叫“顺水”;到岸唤“拢岸”,“倒”字总之不能提。除过这些避讳,还有些特殊称呼。顺流而下叫“下水”;逆流而上称“上水”;筷子呼“划子”。水上,脚不能实实在在踏地,所有使人不安的语句字眼儿都得小心注意。
江上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
江上东西汉江人家共有,谁也别想独占,谁拿着便是谁的。所有的人靠汉江过活,汉江一视同仁养育所有的人。汉江炸鱼,甭管个头多大,谁花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黄火药,谁捞着便归谁。若我为你捉鱼出了些力,哪怕只是摁住尾巴,你也得给我剁个两三斤肉块下来。
汉江来往船只无船不漏,江上挣的也得“撒”些在河岸。汉江上的船货运居多,出行亦喜三五结帮,为的是上滩转滩时互为照应。遇急滩猛滩,5毛钱一次请人帮手拉纤,不算“白撒”。有时路经缓滩有人来拉野纤,这些人也是5毛钱一次,却没出什么力气,船上人倒也能接受。
江上日子不可计较快慢缓急,一切听老天爷安排。上了船,不必问什么时候能到,所有一切不能预料,不可确定。这亦是汉江上的规矩。
二
老汉江有句俗语:“有女不嫁驾船郎,回来一包破衣裳。”
夏天白日船上无处避荫,身子晒得黢黑;傍晚蚊虫叮咬;晚上虽有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谁顾得看呢?他们反嫌船上睡觉潮气太重,易得风湿。冬天江上风大,更吹得皮肤皲裂。
即便这样,驾船这差事还是抢着做。上货船一次,不但计10分工,还能补4毛钱。途中捞着的鱼,捡着的柴火,顺路捎客所得的船票费,都归自己所有。公路还未通达的年代,做个船上劳力,四处交些人情,也算“闯荡”了一番。
上船不仅要身体好,还须不“硌人”。若太公纤夫都不欢喜,身体再好也无用。上了船,得如孩子般一切从头开始——离了地,所有东西都变了。
木头船,生火不是易事,灶底需置三两块砖头隔热。灶由泥土烧成,似瓮非瓮,似缸非缸,口小腹大,底部侧边开一小门通风漏渣。灶不大,煮的饭量小,且屑灰渣滓需得常常清理,比之陆上,十分不便。
虽不便,水上乐趣非陆上可有。
凡夜宿湾船处便可下船游戏、看灯会皮影、看唱戏、看电影、一览所经处风土人情。单是沿途江上所见禽鸟便难得道尽。
“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这是诗人眼中白鹭,汉江上,它有个更有趣的名号——“老等儿”。总是站着不动,它捉鱼靠的可不就是老等着吗?
鹭鸶与它大大不同,许多江边人家养的有。这些人家都说鹭鸶是鱼的天敌,说几百斤的鱼它也捉得到。“鹭鸶的唾液能把鱼鳍融化了。”“鹭鸶捉鱼,上去先把它的眼睛啄瞎,再把鱼翅膀给它拔掉,这会子看不见游不动,只能任鹭鸶拖着它跑了。”“鹭鸶是鱼的天敌,它就是跟鱼过不去。”众说纷纭。渔民常在它们脖项上紧束钢圈或绳结,“劫”走它们捉的鱼。
水鸭子为黄褐色,和雌性野雉差不多大小。它只待在水中,很少到河岸。它不仅吃小鱼、小虾,昆虫,种子、茎叶、水藻也来者不拒。
汉江河上有多少鱼多少鸟,自是数不清的,但可用耳朵、用眼睛感受。白日江上使力一喊,立时可见白影翻飞;晚上躺在舱内,除水声流响外,一夜不绝的鸟叫声也十分受用。
夏,该涨水变浑,汉江便换副颜色;冬,该水落而石出,它便露出河岸白沙。它缓缓地流,人缓缓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