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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冠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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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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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之行

 

今年的秋季多雨,一下起来就是好多天,汤汤水水的,像个多情的少女,泪珠儿丝线一样连绵不绝,让人愁得不知何时才是个头。于是江河暴涨,低洼地段的道路屋舍,险情连连。多年不遇呀,这雨,让河流遭遇特大洪峰,让人们在凄风苦雨中遭逢困厄;这恼人的雨呀,北方也如此这般的雨淋淋。好不容易这场旷日持久的雨才停歇,终于天色明亮了,云层退却了,人们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了。

于是人们三三两两的迈出了远行的步子,到户外去,到天南海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干自己梦想的工作。自然力有时候令人无可奈何,人的脚步可以暂停一时,但思想却是什么力量也无法禁锢的。当我获知有一个去绍兴学习的机会时,别提心里有多么高兴啦,我一直盼望着到绍兴去,到鲁迅的故乡走走看看,要不是由于疫情的影响,或许早就成行了。

十月中旬,我随着西咸新区作家学习培训团踏上了去绍兴的旅途。两个多小时的飞机,一千四百多公里的路程,我闭目养神,忽而记起了当年鲁迅先生坐船返回故乡的情景,不免有了一些感慨。我不知道百年后绍兴的模样,当然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又深怕它变得面目全非,如同北方一些大拆大建的城市一样,全然没有了一丁点历史文化名城的影子,有的只是钢筋、水泥混合而成的千篇一律的格调,毫无生机活力可言,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就可悲可叹了。

上小学时,我就从一位族兄那里得了一本《鲁迅论写作》的书,记得里面有《答北斗杂志社问》的文章,当时我是看不懂的,后来才知道了这本书的好处。大学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教书,在一所职业中学当政治课教师。我是幸运的,在那里我遇见了杂文作家冯日乾老师,他是崇尚鲁迅先生的,对于鲁迅先生的著作心想而神往。那时我在学校的教务处当副手,管理图书、实验之类的杂事,冯老师已经退到二线,但仍然孜孜以求于文学写作,为了冯老师读书方便,我将图书馆的《鲁迅全集》借来了,放在我的办公室,他上班来时就在我的办公室阅读、抄录。冯老师著有《风雨蔷薇》《沉默也是泥》《晚明奇士王徵》等书,在我的心里他是一个大学问家,他写杂文针砭时弊,激浊扬清,我是从他的口里知道了很多鲁迅的事迹。

对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来说,我们都是读鲁迅的文章长大的。我喜欢百草园里的蟋蟀,也喜欢三味书屋那样的童年,还有《一件小事》里的车夫。当然《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给了我另外的感觉,为年轻的生命而惋惜,为生者的未来而操心。至于《故乡》的悲凉气氛,《药》《风波》里的思考,狂人、阿Q的狂妄与麻木,祥林嫂的善良与不幸,等等,都让我们对于我们的国民性有了清醒的认识,对于旧时代的中国有了深刻印象。

对于这次行程,我有一个美丽的借口,是鲁迅先生让我来的,我是追着他的脚步来的,于是乎我的满脑子都是他的文字,他笔下的人物,仿佛我沿着故乡的路径穿行,那一袭长衫的我,在故居的房檐下,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仿佛一肚子辛酸却也无处诉说;遇见了多年未见的闰土,他神情恍惚而木讷,竟然破天荒地叫了一声我“老爷”;还有细脚伶仃的杨二嫂,依然那样不失时机地顺手牵羊而没有一点儿羞耻感;再就是活泼可爱的宏儿,还有拘谨而怕见人的闰土的孩子了……

我的思绪飘乎乎的,不知游荡到了哪里。下飞机后,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我们乘公共汽车从杭州萧山机场前往绍兴。到了宾馆,稍事休息,便去《野草》杂志社,参加两地作家座谈会。尽管遮遮掩掩的夜幕让我无法识见绍兴城的真容,但我毕竟已经到了绍兴,听闻了乌篷船的划水声,看到了戴着黑色毡帽的当地人,一城的建筑物似乎全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翳,让你看它不清,辨它不来,我感觉这里的房子不甚高大,却也古色古香;街道不甚宽广,却也顺畅顺眼;倒是树木满目葱翠,绿油油的,放着光彩,仿佛一城的眼光,把你跟随着,不舍左右。

本来我就是奔着鲁迅先生去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先生是伟大的文学先驱,他常被赋予非凡的意义。绍兴城中有先生之名的学校,祖居也用上了先生的大名。那些展馆、故居中形容逼真的塑像,俨然一道风景线,仰望之、静观之便感觉有了一种灼灼之光,恢弘之气。今年恰是先生诞辰140周年,我们没有在最热闹的时候造访,却挑选了一个相对静谧的日子致敬,这也许算一个小小的聪明吧。我们感念一代文化巨擘,他就出生于这一片湖光山水之中,而他的文字,他的精神,他的品质也浸润着这片动人的土地,从而开出丰硕的文学之花。

还是让我的思绪回到座谈会上吧。绍兴市作协主席斯继东的谈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是一位文雅而温和的人,时不时还有点小幽默。作为东道主,他显得客客气气,他对鲁迅的研究或许比我们都多。他说鲁迅是绍兴走出去的作家,我每年都看他的作品,选他的一部分著作来读。今年我另外还读了周作人写鲁迅的书,周建人口述,他女儿写的,里边有关于鲁迅的文字,还有鲁迅与家人、友人的书信往来,像《两地书》等。阅读这些文章,你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鲁迅,他不仅仅是反传统的闯将,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是那样的懂人情世故,那样的善良而温暖。

绍兴有句老话叫大树底下不长草。绍兴作家一般都比较低调,因为前头有周树人、周作人,有周氏兄弟在那里站着,谁能超过他们。陕西文学也不错,你们的“文学陕军东征”很有名气,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都是大家,这些超越起来也不容易。绍兴这些年在浙江省的文学地位有所提升,在小说、诗歌创作方面我们的实力不弱,散文稍微显得弱些。我还是回到主题上,咱们继续谈鲁迅,要我说鲁迅除了金刚怒目之外,还有低眉微笑、和蔼可亲的一面。鲁迅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母爱是一件丝棉袄,不穿不行,穿了难受。鲁迅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们只有阅读了他的书信集才会明白。鲁迅先生的原配夫人朱安,他的爱人是许广平,儿子是周海婴。朱安是鲁迅的母亲给他选择的妻子,鲁迅在日本读书时,母亲借口自己病重把儿子诳回家结的婚。朱安是个普通妇女,也没有什么技能,她陪伴鲁迅的母亲生活,一直到老人家去世。朱安在北京有一段日子生活举步维艰,她便想卖掉鲁迅的书籍、字画谋生,后来被报端披露,人们惊呼鲁迅先生的遗产怎么能随便处置?朱安说我也是鲁迅的遗产,为什么没有人关心我?一方面,鲁迅先生对封建礼教、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具有反叛精神,是新文化运动的积极推动者;另一方面他又是孝顺母亲的儿子,对于发妻朱安也是善待的。

听了绍兴作家斯继东的话,我顿时感觉有些脸红,自己读鲁迅先生的书还是太少太肤浅,对先生的研究还是很不够,尽管我的书房里摆放着装帧精美的《鲁迅全集》,却没有认真地研读过,尽管刚刚买了日本人丸尾常喜写的《鲁迅传》,却也没有读下几页书。哎呀呀,别说孩子们了,我自己每天在手机上花费的时间也比用在书本上的多,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的应酬活动,让人疲于奔命,应接不暇。我不知道这是我们这些自视为鲁迅先生传人的晚生后辈的悲哀,还是时代的船只已经驶离了岸边,但是我此刻心头涌动的是无限的羞愧和感伤。

在这次旅程中,我感觉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诗人麦秸,他本名陈向炜,是一个居住在绍兴的陕西富平人,当地人叫他们新绍兴人,单看这个名字就让人想起了麦子,想必是与小麦有关吧。在座谈会上,他发言时我恰好出去了,没有详细听他的话,甚是感觉遗憾。还好在绍兴的一次饭局上,我与他刚好邻座,我们便交谈了起来,还加了微信。他热情、豪爽,主动招呼着给一个个乡党敬酒,轮到我时,我说自己确实不能喝酒,他感到诧异。桌子上有一道螃蟹菜,是绍兴的特色菜,我不敢吃,也不会吃,他鼓励我吃螃蟹,还说了吃螃蟹喝黄酒的好处。我是四季豆油盐不进,他只好摇头叹息,当然我也有我的难处,好吃的东西并不是人人都适应呀。

他喝了不少黄酒,显然是有些醉意了。他说自己离过婚,前妻也在绍兴,有个孩子在陕西老家读书,他一个人单过。他出了《给我一个地址》《来去之间》两部诗集。富平的评论家认为麦秸的诗歌颇具现代性、富有生活气息,表现了打工一族的辛酸经历:“进城,进城,我是麦地里最羸弱的一株/身后,矮下去的家园,村庄的轮廓/被劳作的夕阳抹去,大片的荒芜,留守/疼在心口”“我暂居的这间小屋:12 幢601/明天会不会和另一种方言相对,陕西走了/四川来了,进进出出五湖四海的你呀/‘我是一个没有地址的人’/多么希望能从这首诗里走出 给我一个地址,/然后一个猛子扎根下去”“零点的雨水顶着巨大的、漆黑的铁/压制所有的光, 路灯和橱窗/一群奔跑的孩子屈身厚实的铁皮内/把前方的热望,一公里一公里扛在肩上”。

麦秸是好客的,他邀请我们去喝茶,茶社是他的朋友开的,虽然有些偏僻,但人气还是很旺,等我们打车过去时,底层一个个包间都已经客满。我们在楼上雅间茶叙,朗诵着《再别康桥》《致橡树》等名篇,西咸诗友还用秦音朗读了麦秸的《筱院的一场茶事》。一位叫叶子的女子给我们泡茶,她是山西长治人,嫁给了绍兴人,他们是打工时相识相恋的。后来又来了一位叫箐箐的女孩,是四川阆中人,她与叶子情形相仿佛,她的身材比叶子高些。

茶水颜色橙红透亮,煮茶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我随口说:“味道不错,红茶。”

“是福(鼎)白,秋季喝白茶。”叶子说。

“……”我哑然无语。

麦秸是这里的常客,他让叶子、箐箐等人朗诵诗歌,兴许是因为有生人在场吧,她们一个个都不愿意,不是说嗓子不好,就是说没有音乐,来不了兴致。麦秸还在絮絮叨叨,给众人讲述他与这些女孩的交往过程,大家边品茶边细声聊天。麦秸还在大声说着自己的话,他继续动员几个女子朗诵诗歌,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华滋能行,于是她们就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叫华滋的人身上,她们说华滋来了就好了。

果然,华滋来了,她说刚刚上完课。麦秸与华滋是很熟悉的,他们并不避讳我们在场,一个怪道另一个不打电话来,麦秸更是有着诗人的直白和无所畏惧,他说华滋我喜欢你,你不答应。凭着几分酒力,及众乡党的撑腰,他说话似乎更加大胆了,华滋也不松火,她大声说笑着,权且当做一个笑话。

这是一个干练而麻利的江南女子,她给我们斟满茶后,就坐在那里给我们朗诵了配乐诗《刘胡兰》。

果然,华滋出口不凡,她声情并茂,一看就是个行家。也许她也有许多故事,但愿她的故事里有我的乡党麦秸……

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到绍兴来了,像叶子、箐箐、麦秸他们这些人,还有像我们这些闻风而至的过客。到绍兴去的人中,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追求。

学书法的盼望着目睹兰亭雅集,书友聚会的盛况,当然还有一个全国闻名的兰亭奖在这里颁授;搞文学的等待着鲁迅文学奖颁奖的神圣时刻,或者在鲁迅故居里找一些感觉;研究民国史的也会在这里游走数日,寻访鉴湖女侠秋瑾的踪迹,或者在蔡元培先生的故居流连;至于那些纯情的女子,她们会悄悄地到沈园观瞻,有的甚至会抹一把眼泪,为古人抑或也为她们自身哭泣。

来去潇洒自如,悠悠然的;奔走风风火火的,急忙忙的;他们的情况各各不同,但都冲着一座古城而来,冲着梦中的世界而来。

当然,悠闲有悠闲的好处,可以静心修为,可以涵养性情;匆忙有匆忙的理由,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匆忙是当代人的特色,匆匆的我走了,而你又匆匆的来,匆匆的我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一些痕迹,我为我的匆匆而悔恨,也许一切都将从此匆匆……我的行程的重头戏就是参观鲁迅祖居,在鲁迅祖居参观,我见识了一个殷实之家的生活场景,而祖屋后来卖给了朱家,朱家是大户人家,鲁迅先生的新屋紧挨着朱家,我设想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会不会有朱府的影子,我怀疑“祝福”就是“朱府”的谐音,这些现实生活的原型也许已经雕刻在了先生的记忆深处。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曾写道,“我给久病的父亲去买药”,“而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鲁迅经历过这些困难,他求学的艰辛自不待言,而母亲的眼泪是真的。回想鲁迅当年,在北京写小说,在厦门写散文,在上海写杂文,他断不至于那么匆忙而不顾其他吧,他当公务员、当先生、办报刊、指导青年,还有大量文学作品、书信留世,可见先生确实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和写作上了,不然何曾有那样的成就。

我的家乡有句老话叫好客都歇到一个店里了,这说明这个店不错,古往今来许多人用脚步投票了,就选这里,就选绍兴。夏朝的“立国之祖”大禹的陵墓不是就在会稽山麓吗?书圣王羲之的千古名作《兰亭集序》,不是醉写于兰亭吗?王阳明先生不是也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并于此完成了他的心学体系吗?

这令我想起了马太效应,一个地方的文化越发达,人才就越聚集,人才越突出,文化就有了新的发展。站在古老而现代的绍兴城,看着保存基本完好的周府、朱府、吕府、秋府等文化景观的肃穆身姿,我慨叹它们是何其幸运呀,但愿所有的城市、街镇都能够给文化一个应有的位置,让后来人有一个文化停靠的港湾,一个思念与怀想的圣地!

我最近翻阅一些地方教育史资料,发现数字化的便利之后,很多信息便不复存在了,照片因稀少珍贵而留存,文字因手写、铅印而装订成册,相反很多的数字化的东西都没有了下文,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绍兴,我的一次匆忙之旅,难忘之旅,我终于明白,这里产生鲁迅等文化巨匠的必然性了。

二〇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写于陕西西咸新区空港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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