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走访记

一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时值七月，骄阳似火。行走在洛南的土地上，感觉凉爽的风，从山谷而来，还带着山外少有的舒适和散漫。我又一次与西咸新区作协的朋友们来商洛采风，敢情这地方有无穷无尽的魅力，要不我等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踏上这片土地呢。我去过柞水溶洞，品过商南茶叶，登过塔云山，拜谒过商山四皓墓，算起来，这是我第五次来商洛了。

时间与速度的飞轮，让空间距离顷刻变短了。我感觉从西安出发，向东的路途，不再是“百里无邻一驿亭”，“啼断猿声是五更”，而似乎是来不及叹息，来不及回头，但见群山逶迤望不尽，满目葱翠扑面来。我们不是从山脚仰望高天，走“之”字形的道路，而是从齐腰的山梁穿行，云里雾里地穿行，而穿行的路径，当然是沿着隧道。自从有了我国自己的盾构机，仿佛每一架山梁上都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于是大山仿佛睁开了瞭望世界的窗口，山外的人也纷纷从这里了解山的世界，窥探山谷的秘密。是啊，这些年我们就是从这些隧道，急匆匆地踏进了山，踏进了河，踏进了我们向往已久的未知之地。

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有歌声，有欢笑，有静默，有沉思，也有昏睡，我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我们此行是来干什么的？采风。我们怀揣着一颗坦诚之心来洛南，同样我们也有所谓“君子同而不和”的自我意识，当然我们不是手持木铎的采诗官，而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文化爱好者，我们只是用心体验山水人文和今天的山里人。同行的人中，有的人已经提前做了功课，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洛南的八八九九，我是一脸懵懂，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以虚静的心，沐浴山野的风，抚摸河谷的水，遐想这方土地的恍然若梦。这时车厢里播放着流行音乐，而我的心仿佛听到了民歌“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是啊，神秘感是一种神圣的东西，而我为什么不抱有那种感觉呢？

二

7月7日，下午6点钟左右，到达洛南县“中国·洛南音乐小镇”，我大为惊讶，这里居然打造了一个中国音乐小镇。梦想的明灯总有一种无形的牵引力。洛南人真了不起，他们在旧村庄的基础上，完成了音乐之城的宏大架构，在古朴典雅的氛围中，嫁接现代音乐文化的元素。这种做法类似于西安市长安区唐村的改造更新，不过洛南人主打的是音乐，长安人主打的是休闲。洛南人建设了可以容纳万人的露天文化广场，号称亚洲第一，广阔的演艺大舞台，现代化的音乐工厂，全国性的伶伦文化艺术节，吸引了众多的歌手、艺术家参会，造成了一定的轰动效应。洛南人何以这样衷情于音乐，他们的底气从何而来呢？相传黄帝曾在洛南活动过，黄帝让伶伦制乐，原来这里是华夏音乐之圣地。

古老的传说，让我思接千里，心游万仞。我仿佛看见伶伦在囫囵山之颠，砍竹制笛，可是当他吹管之时，却发出了“呕哑嘲哳”的声音，连鸟兽都吓得四散而逃。黄帝说，你这是什么音乐，你听禽鸟之声，让人赏心悦目，而你的笛音，令人毛骨悚然。伶伦心里难受极了，上天呀，请赐予我灵感吧！伶伦的诚心感天动地。有一天，传说中的凤凰降临下界，唱出了人世间闻所未闻的歌声，那歌声如疾风扫地，如细雨润物，如水拍云崖，如时光流泻，那歌声让鸟兽侧目，山川激越，洛水驻足。这神奇的音乐给了伶伦灵感，于是作五音十二律，由此创立了中华音乐谱系。

千百年来，音乐之声，在秦岭的峰峦叠嶂中回荡，在丹江、洛水之间回荡，在更加遥远的中华大地上回荡，于是有了洛南道情、关中道情、陕北道情、陕北说书、洛南静板书等曲艺；有了京剧、豫剧、越剧、昆曲、秦腔、河北梆子、黄梅戏、川剧、眉户、商洛花鼓等戏曲；有了民歌、通俗、美声等流派，及歌剧、音乐剧等演变，有了气象万千的音响世界，有了数以亿计音乐粉丝和数不清的狂欢打卡地。

洛南是音乐之乡。洛南音乐对我影响最早的要数花鼓戏《屠夫状元》，屠夫胡三这个人物形象，令人欣赏，他虽为底层百姓但为人正直，深明大义，助人为乐，胸怀大爱。洛南道情《一文钱》将人性贪婪的本质揭露得入木三分，穷秀才捡到一文钱，被财主抢去，秀才告上法庭，知县接了诉状，本以为财主霸占秀才家产，数目巨大，他可以趁机捞一笔，没想到是区区一分钱。洛南静板书，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起初为盲人的一种谋生方式，后来有了静板书表演团队，他们每个人都身怀弹、敲、打、说、唱等技能。通常是一人为主，边说边唱，边打节奏，在表演过程中，主唱艺人需操作三弦、脚踏梆子、蚂蚱板、大锣、小锣、铜镲等6种乐器，另有三、四人边唱边拉、弹、吹奏各种乐器作为陪衬。洛南静板书，唱腔阳刚铿锵，说词风趣幽默，风格淳朴粗犷，就这一点而言类似于华阴老腔，只不过洛南静板书的内容涉及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百姓疾苦、忠孝节义、乡村振兴、脱贫攻坚、抗击疫情等，它的戏路更宽挖掘更深，似乎还有民间皮影戏的某些特色。

三

第二天早晨，我起身后就去看日出，因为在山里我没有了方向感。呵呵，我只知道太阳出来的地方是东方，看见了一轮红日，我的心也仿佛亮堂了。山外青山楼外楼，我们在河道边的二层小楼住着，我们下面的沟道里还有不少古色古香的房子，而我们一侧的高山上有寺院，有宾馆，而它们则在我们的上头。我想去景区后边看看，看看昨天未曾转到的地方。瞧！那里是音乐风情商贸街，店铺在山坡一带，早上游人不多。那里是一个颇有些来历的标志牌，上面有“书堂雪花”“石门烟雾”“文显翠屏”“老君山”“仓圣园”“囫囵山”等名字，想必这些都是洛南的风景名胜吧。还有那些稀稀落落的总算保存下来的旧房子，虽然保留着原有的框架，却披上了时代的盛装，有了粉白的外墙，访古的砖瓦，整洁的面容，以及围绕四周的绿地、花草和树木，而随处可见的匠心独运的现代设计，景区内的路灯、广告灯箱、建筑物彩灯、烧烤园、百姓舞台，将历史传说故事，世界通行的音乐符号，以及古老的大树，传统的石碣，组合成了一曲姿态万千，音韵和谐的人文历史交响乐。

时间不凑巧，我没有赶上洛南艺术节那种人头攒动，万人狂欢的好日子，也没有见识大型演出现场的熙熙攘攘。但我想这里也许有过那种热闹，那种张扬，那种受人热捧的高光时刻，这倒令我惦起了江苏泰州，今年春天我去了一趟那里，我看见了泰州流水绕城的景观，夜晚在护城河边我观看了大型水上音乐喷泉，那种横空气势，那种飞扬神采，是我们北方城市所无法比拟的，河边也有唱戏、跳舞的人，音乐委婉、轻妙，煞是好听。

洛南的水，是清澈的，浅浅的，它看起来并不很大，可听人说下暴雨时，水量大得惊人，还可能引发水灾。洛河就发源于洛南，就是从这里的山谷向东方流淌的，最后归于黄河的怀抱。有人说号称中华第一奇书的《易经》与河图洛书有关，而河图洛书出于洛河流域，河洛文化在中华文明中占有重要地位。

洛南，也许不为普通人所知，但历史的脚印却很早就踩踏过这方圣土。在洛南朋友的引导下，我参观了位于洛南县尖角乡东河村（今城关镇东河村）后花石浪山上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花石浪猿人遗址”，即“洛南猿人遗址”，登上了并不很高的半山腰，察看大约20多平方的原始洞穴。人们不会忘记，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安街头的药材贩子，他们出售的“龙骨”引起了考古专家的重视，由此揭开了洛南猿人的神秘面纱。花石浪猿人遗址，出土动物牙齿化石、化石块、旧石器等3.5万件，经考证推断，洛南猿人距今约50万年，是我国北方最靠南的一个旧石器时代早期古人类遗址。

下得山来，与朋友闲聊，我说历史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存在，这么好的文化遗存，应该好好保护，修建一个博物馆，建造像南京中山陵那样的台阶，让人有崇敬感，不能就这样没有遮拦的，一下子就到了跟前。洛南的朋友说，这里是县河、石门河、洛河的汇集地，也是旧石器文化遗迹聚集地，目前博物馆正在筹备中。

四

在洛南盆地，传说着黄帝命仓颉造字的故事，仑颉从鸟兽蹄爪痕迹中得到启发，在洛南造了二十八个字，记述了黄帝时代的一段历史，开创了中华文字的先河。关于仓颉造字的遗迹分布于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浙江等地，有仓颉造字碑、造字洞、造字台、仓颉墓、仓颉陵、仓颉祠等文物，据文献记载仓颉造字圣地就在洛南，有“仓颉授书处”原碑为证。而文字的抽象与确立，标志着黄帝部落的文明进步。

史载：“仓颉随黄帝南巡，登阳虚之山，遇到灵龟负书，遂仰观宇宙之变化，俯察鱼虫鸟兽之踪迹，于指掌间创二十八字，镌刻在玄扈山阴，引导人类，终止结绳记事。”二十八字文曰：“戊己甲乙、居首共友、所至列世、式气光明、左互从家、受赤水尊、戈干斧芾。”据专家研究，这段文字记载了黄帝征服炎帝，打败蚩尤，统一各部落，被尊为部落联盟首领的故事。

同时黄帝又命伶伦制乐，开启了音乐文明，人不仅有衣食住行的需要，人还有更高级的需求，如对精神生活的渴望，对美的探索，听见悦耳动听的鸟鸣，看到高山流水的美景，听闻大自然的风雨雷电声，还有静谧、沉静时生发于自然的天籁之音，于是模拟自然，向自然致敬的人类便拥有了记载历史的文字，便获得了身心安逸的音乐，便学会了留下瞬间美景的美术，于是无论金石砖瓦、生活器皿、生产工具，还是建筑物、道路、陵墓，几乎处处都留下了人类活动的印迹。

我们都是以文字为志业的人，中华象形文字的全息智慧，像洛南的风一样拂过每一个对文字敏感的人的灵魂。在仓颉小镇，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我们跟着导游女士的轻盈步履，从仓颉最初造的二十八字开始，一路参观了篆书馆、隶书馆、行书馆、楷书馆、草书馆五个书法馆，还去大殿拜谒了仓圣。

采风的最后一站是参观江苏陕西合作打造的“亲农·溪乐谷”美丽乡村项目。在那里山坡、草地、农舍、野营帐篷、河谷，浑然一体，妙趣横生。最令人难忘的是，大人、孩子，男女老少，在河滩戏水、摸鱼，一群光屁股小男孩还在那里打水仗，满河滩都是欢声笑语。

如果说仓颉小镇的午后，是焦热炙烤的热土，那么散发着泥土气息，又有亲水环境的乡间小村就显得温馨无比了，似乎这才是“归去来兮”的所在，是身心放松的地方。

匆忙的脚步难以掩饰内心的惶恐，对这样一块厚实的土地，如此草草地掠过，其实是一种罪过，这里有很多的文化景观被我们错失了，不过没有办法，行程苦短，兰舟催发。

五

暮色中，行走在洛南县城的大街上，想找家商店买点东西，我发现洛南人很悠闲，他们的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似乎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在一家商店里，我没有找到“中国核桃之乡”的新品，那种引自美国的红仁核桃，多少有些遗憾，于是便买了一些洛南豆腐干，这是当地的土特产。

返程的汽车满载着依依不舍的情义，洛南，让我见识了一个“汉字故里”“诗词之乡”“散曲之乡”的热情和爽朗。洛南是一个出文化人的地方，这也许是仓颉造字精神的激励吧。清代洛南人张琛在他的《文庙松》一诗中写道：“只觉秦皇陋,大夫岂尽封？分明光日月,宁但傲秋冬。初旭更苍翠,晚霞带淡浓。风来笙鹤韵,宫庙自雍雍。”对于洛南人来说，大山是他们的依傍，走出大山是他们的梦想，可他们无论身在何方，灵魂却依然萦绕在家乡，就像文庙中的那颗苍翠傲冬的松树一样。

我又想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文化人为什么都要进山呢？那些历史上的诗人、学者、智者，往往有多年的山中修炼，民间经历，看来这来去之间还真有学问，就看谁能悟出其中的道理，谁能抓住命运的缰绳。

在车上我回味着，两地作家座谈会的情形，深深地为洛南深厚的人文精神所感染。传说脚踩巨人脚印的女人就会受孕，那么来过洛南，朝拜过“字祖文宗”，敲响过囫囵山钟罄的人，是否也会被仓圣、乐圣所点化，孕育出动人的文字，优美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