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波谲诡,光怪陆离。花花世界,长醉不复醒。
我,是一盏霓虹灯。
每当夕阳收起了她最后一缕余晖时,我便睁开了眼。黑夜之中注视着的眸光,泛着冷意,被挂在广告牌上的我,却热的发慌。我静静地望着底下喧闹的人群,等待着。
形形色色的人们从我的视线里走过。他们有的穿着黑白的职业套装,看似沉稳的面容上却镶了一双透着狂热的双眼——至少此刻是如此;有的穿着前卫的衣裳,露出的大片肌肤被染上了五颜六色的光;有的穿着朴素,正小心翼翼的避开拥挤的人群,他们望向我的眼睛里空洞而又麻木;有的穿着校服,大步向前迈的步伐慌乱而又兴奋。我听着愈发嘈杂的音乐,等待着。
终于,一个流浪汉又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他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许久未修理的头发与胡须遮住了原本清秀的面庞,满身的尘土惹得行人纷纷避让。他拿出干净到发亮的二胡,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坐了下来。安宁而又悲伤的音乐在路边缓缓倾泻而出,但,欢腾的人群无人在意。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很年轻。和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人一样,意气风发。整齐到一丝不苟的着装让我不由地多看了一眼,却一不小心瞥见了挂在他腰间的手铐。不久之后,原本喧闹的人群变得更为疯狂,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几乎将我震碎。我看到楼梯的拐角处,一把泛着冷光的刀子正架在一个闭着眼睛的小女孩的脖子上,身后戴着口罩的歹徒眼神可怖,可吵闹的人群只注意到了对面楼顶上正准备往下跳的男子。闪光灯闪烁不停,我透过人群,一眼望见了那个着装整齐的年轻人。他低着头站在原地,几秒过后又抬起头,迈着步子朝着藏有歹徒的房子的后巷走去。不一会儿,歹徒抱着小女孩慢慢地走了出去,眼见着他快要混入人群时,我听见一阵训练有素的轻微的脚步声,几秒钟的时间里,伴随着一声暴喝:“别动警察!”,歹徒瞬间被控制,小女孩安然无恙。刹那间,周遭涌出了大批警察,一个又一个衣衫不整的人被带了出来,我细细望去,看到了他们手上一个又一个的针眼和嘴角还没有擦去的白色粉末。警察们互相配合着完成了一次壮举,可被楼顶上的人吸引了注意力的人群无人知晓。兀的,那个年轻人的脸竟给了我一种无法描述的熟悉感,可我十分肯定,这是我被挂在这里以来第一次见他。
正当那个年轻人交接了犯人后准备冲上对面的楼房时,一个中年妇女冲了出来,死死地拽住了他:“你别走啊!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啊!我家孩子病了,不能没有他啊!”年轻人说了句:“我正要去救他!”就推开了泪眼婆娑的妇女。可还没等他到对面楼的门口,那男子便跳了下来,可怕的红色溅了了他一身。
我望着地上那摊殷红的血液,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脑海里喷涌而出。
周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却在疼痛中望见了他眼底的一片死色。
中年妇女嘶声力竭地喊着,骂着,一下一下地打在年轻人的身上:“你是警察啊!你为什么不救!为什么不救!我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孩子!我男人死了我怎么活啊!你让我怎么活啊!”周围的人纷纷露出了同情的色彩,一间酒吧的老板娘出了声:“这个年轻人我早早的就看到他了,还警察呢,这么晚来这里找乐子,能是什么好警察。”听到这句话的人群又一次沸腾了起来,纷纷指认了起来:“我刚刚看到他站在这里,转眼间就不见了,我看找乐子要比救人重要吧。”“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人群愈发地义愤填膺,不知谁先动了手,无数的酒瓶朝他飞了过来。年轻人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他的同事将他护住时,我才在他的脸上找到了一滴泪。“很抱歉没能救下您的丈夫,我们愿意集资来帮助您和您的孩子。”一位队长模样的警察对着中年妇女安慰着,可还没等他说完,人群又一次沸腾了起来,“你们这么多警察是吃白饭的吗?”“就是就是!”“很抱歉,各位,我们有任务在身。”警察再一次耐着性子解释着。“呵!我看你是推卸责任吧!”中年妇女望着充满正义感的人群,猛的有了底气,“哎呦……你还把我推在地上!我还腰疼呢……我还有孩子要照顾呢,你让我怎么活啊……赔偿可以!你们要负责我孩子全部的治疗费!”“嘿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们的工作随时要牺牲,你们不理解也就算了,怎么还歪曲事实呢,刚刚明明是你挡住了他要冲上去救人的路,他才推开你的,怎么还不讲道理呢?还有围观的人你们怎么不去救呢?”一个小警察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这声刚落地,群众们便炸开了锅,各种各样肮脏的字眼从他们的嘴里蹦了出来,一个又一个酒瓶朝着这群筋疲力竭的警察砸了过来。警察们坚持着处理完了现场,便带着那位中年妇女离开了。
没过了几天,我就又听见了议论纷纷的人们高谈阔论的论调,我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位妇女将自己的“血泪史”写到了网上,还附上了路人提供的小警察的怒吼的视频以及酒吧老板娘提供的年轻人推开她的视频。许许多多正义的网民们都站了出来,为她发声。警察们尝试着解释,却还是顶不住舆论压力道了歉。一个月以后,事情终于平息了下来,我却在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那位年轻人的生活——在那位年轻人十几岁时,他的父亲在一次医疗事故中死去,他的母亲抚养他到大学毕业后便病重住院了。因为那位中年妇女的“发声”,每天都有人跑到他母亲的病房里偷拍骚扰,他的家庭住址也被扒了出来,不断有人往他的门窗上喷油漆,塞辱骂信。不久之后,他的母亲去世了,安葬了他的母亲之后,他便辞了职。原以为辞职能够结束这一切,却没想到,没了警察身份的保护,人们更加的肆无忌惮,每天都有人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那位没了丈夫的妇女更加肆意地朝他讨债。全能的网友甚至为他量身定制了一个纸醉金迷的故事。
再见到他,便是一年之后了。他带着二胡,就这样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之后的每一天晚上,他都会出现在这个曾经毁了他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拉着他的二胡。走过的大部分路人的眼里都泛着同情,然后快速走近,优雅地弯下腰,往他身旁半米的距离放下一块硬币或是一张人民币。他轻声道谢,拉二胡的动作却不曾停顿,扣人心弦的音乐一度让我听的入迷。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在又一次重复的夜晚,我突然感到一阵令我眩晕的疼痛,我强迫自己睁眼,却看到一个扭曲了的世界,奇怪的是,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在我眼里异常清晰。一段又一段的记忆猛地冲向了我的大脑,我兀的记起,我曾经也是个人——曾经的我,是个医生,曾以高超的医术闻名,每天找我治病的人络绎不绝。在连续高压工作一个星期之后,我想要请假休息一段时间,却被这个年轻人——没错,当年这个年轻人的怎么也不肯换医生的母亲苦苦哀求,留下来为他的丈夫做手术。过度的疲劳让我没有发现医院仪器的异常,最终使患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走向了死亡。而我,被这个当年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挂到了网上,最终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
可我不怪他,我需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但我,又是怎么变成这霓虹灯的呢?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又一次向我席卷而来,我看到周遭的世界变得更加扭曲,连那个年轻人都在我的眼里扭曲成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般的色彩。我拼命地保持清醒,却看到那个年轻人一点一点的缩小。一阵更加猛烈的疼痛袭来,我失去了意识。在梦里,我梦见还是人形的我深夜来这里买醉,却被人认了出来,把烂醉的我丢到了门口。我看到一辆汽车呼啸而来,从倒在路边和阴影融为一体的我的身上碾了过去,剧烈的疼痛让我从酒精里醒来,又陷入了昏迷。再一次醒来时,我便变成了一盏失去了所有记忆的霓虹灯。
我想从这些回忆里挣脱开来,却陷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良久,一阵喧闹声出乎意料地将我从梦中拽了出来,我睁开眼,又看到了那个喧闹着的依旧熟悉的人世间。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身旁多了一盏霓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