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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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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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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之下

月华如泄,溪面波光点缀,溪水从长远的地方淌过来,带着叮咚清脆的声音,鼻周都是清水掺杂草木的幽香,耳边传来不歇的虫鸣。香娜踮起脚尖,她感觉身体轻盈,心情豁朗,她的头发随着身体摆动,飘飘洒洒,她几乎快要转起圈子来……

夏天火急火燎过去,秋味不急不缓而至,山里的温度凉爽,空气里的每一颗清凉分子贴服在连衣裙裸露的皮肤上,伊呀呀吸吮着恋恋不肯离去的残热。这每一口吸到身体里的空气就像刚造出来一样新鲜,让人贪婪得想要咔嚓咔嚓嚼碎了通通咽下去,吃不够也喝不饱。

每隔三五步的树枝上点缀了昏黄的灯,刚好映照出树的轮廓,树影淡得像一抹薄纱,轻轻洒在溪面上,人看着不真切,忽忽闪闪把方向都迷惑了,像跌入桃花谷边缘,又像流淌在平静的海中央,教人流连,只情迷忘返。

香娜的左手和另一只手十指相扣,微凉,她把自己整个胸膛偎在那只手的手臂上,头靠着肩膀,脚步慢而悠闲,她看到自己的鞋尖,真是好漂亮的一双鞋,漂亮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香娜亮闪闪的眼睛里。齐头并进的另一双脚,端正,大气,皮鞋落地起来干净利索,仿佛带起一阵风,又马上压下去一片尘。米色的裤腿盖住鞋帮子,看上去是深灰色,迈腿的时候带动连衣裙的花边,奏乐似的,仿佛有了节拍。

香娜刚听完一轮情话,年轻的心涟漪荡漾,她甚至不记得听过什么,只是脸有点发热,心好像扩散到了整个胸膛,心绪拉扯不止,感觉被擅长弹琴的手指温柔撩拨着。她被他托扶起来,走过月亮微微往上升腾的时间,明明是刚铺整好的小碎路,竟像踩在泥土上一样松软。香娜觉得自己像古时候的农家小妇人,天光昏暗的时候去田地里接自己新婚的小丈夫,捧上清凉的泉水,看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喉结咕噜咕噜滚动,脖颈里都是升腾的热气,像他们热腾腾的小日子。然后挎着篮子,挽着小丈夫一路踏着月色回家,他们的家里有宽敞的院子,院中间好大一口井,小丈夫提起一桶桶井水,香娜唰唰淘米,扑腾菜叶子,更有灶火噼里啪啦地跃动。

溪水在石头交错的地方转了个弯,石头在溪水转弯的地方垒了个“岛”。像是汇入一片湖,支棱出水面的荷叶敞开一汪潭,灵动的水流倏忽端庄似的汩汩注入潭中。月亮已经爬得老高,风也刮它不怕了,风开始扬起来,荷叶一浮一摆,松展着排开一大片,时不时翻起裙摆,害羞极了又赶忙互相压圆回去,三两朵云吹散去,夜空一片清朗。

香娜两人曲膝坐在“岛”上,齐齐垂下腿,踮脚就可以沾到水面,那腿一晃一晃的,裙摆轻扬。香娜的头就像粘在人家肩膀上了似的,秀发瀑布一样垂下来,像老奶奶存起来的民国年代粮油箱上的美女背影贴画。

“你还记得义援会结束那次你跟我说的那个故事吗”?香娜问。

“嗯,记得,也许故事里男主人公的选择不是最佳,却也是当下唯一行得通的”。

“对的,你还问我如果我是女主,会怎么做?”香娜仰起头,眼神里托举出答案,倒不像一个问题。

“你说以后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

“我不确定我现在想的是不是当时想的,也许将来也不是这么想,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就是随心而定——我一定不会跟女主一样自断的,就算守着飘渺,也是一个希望啊。”

“但是男主却战死了,因为一个谎言,甚至这叫做阴谋,披着理想外衣的阴谋。”“你看他思想的跃迁,他日益看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可能放弃所有虚妄转头过自己安宁平静的生活,名利还是别的什么虚荣,或者叫膨胀的‘责任心’吧,让他觉得自己爱民族和大义胜过自己的性命,爱人看起来不值一提”。

“身在局中的人容易被情绪左右,我只看到了迫不得已。”香娜似乎轻吁了一口气,几不可闻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每个人的生命都被捆绑上了意义,但事实上什么是意义?我们只是活下来并且还要活下去而已,难道有比当下的幸福更重要的意义吗?”“我不能理解他们的家族和他们之间的情感,那种拧巴的,故意矫揉柔出来的情感——男主,就是展飞,他为了自己从小被剥夺的财富去报复,我倒觉得是人之常情。但是他被抱离了精英的家族,不受到严厉的教育也失去了被精心抚养,然后滋生出一颗博广大爱的心,我感到严重违背现实主义”,香娜竟忍不住低笑一两声,“你看,这个故事不严谨,它只是用来调动一种情绪”。

见对方沉默不语,香娜继续说,“我现在告诉你这个是不是太晚了,你看我总是慢一些,情绪来得慢一些,思路来的慢一些”,“我希望这不会给你造成困扰,事实上我自己也对自己满困扰的,我们不能一直活在一种感觉里,像这种故事带来的感觉。”

香娜的肩膀被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盖住,她被用力地朝温暖的胸怀拉揽了一把。风寂静起来,水寂静如风,空气里氤氲着深深浅浅的呼吸,有一点栀子花的香味悄悄逃过来了。香娜想起自己十一部主管的工牌还落在团建营的帐篷里,在她新派发的笔电包里,还有家里崭新的聘书,上面用英语,西语和拉丁语官里官气地宣告她成为了西塔那集团在中国长三角销售十一部的部级主管。香娜的任命文件直接以集团邮件的形式发给了所有人,她并肩作战的亲密同事,最信任的团队伙伴,当时的脸色是晦暗的,不过她很快恢复了过来,轻轻拥抱了香娜的肩膀,后来的鲜花和簇拥声中,香娜好几次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新任命的第二天,香娜收到了主管级别的任务清单——对国内本土品牌的逐个绞杀,帮助西塔那占领更多的中国市场份额。香娜得到了25%的薪水涨幅和40%的工作时长涨幅。西塔那是可以让香娜产生忘记国籍的幻觉的地方,只身沉浸在资本的傲慢里,用干净的指尖敲打出一串串凌厉的文字,去享受侵略的快感。胜利者的余光里,失败者连沮丧都是失能的,香娜和她的最佳拍档安露始终在内心认为,失败者的安逸抽空了他们最后一丝志气,对手的懒散像多米诺的第一块骨牌,推倒了一切反抗的可能,她们甚至只做了个架势,对手就层层失防,垮得干干净净。

谢先生忍不住轻咳一声,他是研究民族工艺的,喜欢给龙舟的扶栏杆镶嵌仿金的铜线,也喜欢听别人说“缂丝,缂丝”。谢先生最大的研究是古历史,三千年前的历史乃至夏商周之前的演绎他都如数家珍。他细腻的巧思层层包裹灵感,好主意一个接一个抛出来,名气就渐渐遮不住了,远远近近的文化宫,博物馆,还有文教局里的老爷子们,都忍不住想要仰慕谢先生。以至于妇儿活动中心的小姑娘们以为谢先生自带书生儒雅的气质,恨不能在人群中找到一件长衫,然后款款上前对长衫的主人作个万福。缘此,安露的犀利眼光和精准思维确有其事,她看见喝咖啡的留着古典长发的婀娜的香娜,跟喝茶的身姿矫健的穿西装的谢先生挽在一起十指交缠,她说,“等闲妨了篆刻功夫,笑问双语合同,怎生书?”

夜空似乎被全明的月亮拉高了许多,谢先生的烦恼裹挟着香娜的纠结,像临近尾声的演奏会,弹奏者烂熟于心的脚本被乐音带入感觉,沿着感觉妄图再创造一波高潮,用高潮冲破情绪和思维的禁锢,最后酣畅淋漓。但谢先生是一个儒雅的人,香娜是缜密的人,湖光点点,互相依偎着的两个人被勾勒成冷静的动图,周身散发着理智的芒光。栀子花香幽幽潜退,香娜说:“我认为你还是应该去做那个学术交流,强兴不仅是飞机航母,文化的交流也可以展露我们的文明和气度,我们不能急然后图快,你的专业有强大的感染力,我相信那会是一次无悔的行程”。

谢先生说:“安露是个能干的姑娘,”他的手摩挲着香娜的发尾,“给安露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我觉得行业品牌在你的心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安露和他们的工厂会成长起来,公平竞争,到时候你才可以真正发挥卓越的才能。”

静谧展开了,他们却窸窸窣窣聊了大半夜,露珠从针尖状的树叶滴落下来,汇入湖中消失不见。空气里丝丝袅袅的清甜,伴着无数远处的鱼米乡的美梦,像星星般闪烁在月华满布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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