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是艳丽的,也是成熟的。秋色里的大山王村,一定是色彩斑斓,宁静而又丰饶的。
近几年来,我每年都会在春秋两季,去一次大山王村,或十天,或半月的小住。
大山王村,是池州仙寓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从石台县城,向西南,一条蜿蜒曲折的柏油路,在云霓与村庄间盘旋,大约两个小时的消磨,便可抵达。
站在村子的任何一个点上,抬起头来看天,天就好似一口扣在头顶上的锅,却是碧蓝碧蓝的,几乎没有一丝的杂质。若再仰起脸去看山,四周皆是山,如同壁立千仞的城墙,连绵不断,毫不客气的挡住了任何一方的侵袭。
近处的山,是绿色的,绿得像涂在画布上的颜料。远处的山,是青色的,郁郁葱葱,有着耀眼的新鲜。更远处的山,便是黛色的了,似有似无,又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一句“远山如黛”,真的是再恰当不过的描述了。
村子不大,也就二三十户人家,大都是三四层的小楼,黑色瓦顶,洁白粉壁,翘起来的马头墙相互勾连在一起,典型的皖南特色。
村子的北部是一座不大的山——莱茏山。山脊高过村庄,山顶上是著名的古树林,上百棵几百年以上树龄的甜楮树,覆盖着山的全部,树果可食。古树林的负氧离子,比其它地方高出了许多倍,被称为森林氧吧。莱茏山,对大山王村人来说,既是靠山,又是神山。
这里闻名天下的,是土壤里富含硒原素。因此,农家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农家乐”的老板,家家户户都接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客人。
才刚入秋,太太便说,我们何时动身去大山王村?今年特别,自夏末至秋暮,两三个月了,居然没有下过一场雨。还说是大面积的,涉及好几个省份。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以来,六十多年不曾有过的旱情。
大山王村,深山里的小村庄,同样经历着干旱。这里的生活用水,来自山顶的积存。长期不下雨,必然导至水源枯竭,人吃畜用等生活用水便成了严重的问题。
村子里的人口本来不多,过去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如今,人多了,用水量必然大增,断水,或水流减小,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一两个星期吧,我几乎天天给我们的常驻户小王发微信:“怎么样,水的问题解决了吗?没水,或经常断水,不能洗澡不是大事。若是连马桶都不能冲,那就麻烦了。”
小王说:“没事了,您放心。今年,我家单独从山顶上引下了一根管道,水专用了,一切用度均可保证。”
我们每次来,都住在小王家。小俩口为人热情,服务周到。她既然这么说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十一月上旬的某一天,我自己驾车,从合肥出发,在合安高速上一路狂奔,不到两个小时便过了长江。又经半个多小时的行进,便从殷家汇下高速,真正的踏上了皖南的山间道路。山道弯弯,路况却极好,虽限速,到也不影响行驶,中午时分,便顺利的到达了目的地——大山王村。
依旧是往日的小山村。怪了,怎么有些不同呢?
天,有些灰蒙蒙的,似乎不那么蓝了。山,怎么多了些雾彰与尘埃,少却了几分亮丽与透彻呢!给人心理上徒然增添了一丝迷迷的,冷冷的感觉。
小王的爱人小孙,亲到停车场迎接我们,并用三轮车将我们的行李运到了家,又提进了房间,让我们有了回到自己家的温暖。
站在小王家三楼的阳台上,我再一次的看看天,看看山,看看村子里纵横交错的巷道,再看看我的身上、鞋子上。我忽然有了发现:这大山里,长期不下雨,无论是景,还是空气,都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停车场上,入村的小道上,虽已打扫过了,没有落叶,不见杂草。可是,附着在水泥地上的灰尘,却没有被扫尽,一丝丝,一滩滩,痕迹累累。脚踏在上面,不是沾了鞋底鞋面,就是溅在裤脚和裤管上,很明显,很鲜活,即便弯下腰去,用手扑打,也是无济于事的。
简单的吃点东西,稍事休息,便去践行我们的常规行动——散步。当然,在山村里,与在城市里散步是不同的。出了村子,不是山坡,就是涧谷。说散步,不如说翻山、越谷、涉涧,才是最为贴切的用词。
我喜欢出村子东头,翻过神龙谷上游的一段深涧,沿山间小道,上李村,再踏上新修的水泥路,盘过几个弯,翻上几个坡,便转到了大山王村的入口处。然后,从将军岩,越沧溪瀑,过廊桥,返回到小王家。
这条路,我已记不清走过多少回了。今天重走,方向是熟悉的,路却不同于往日。
山坡上,树木重重叠叠,却没有精神,有些疲惫。还怪呢,林间居然听不到鸟的鸣叫声,更看不到鸟们穿越飞翔的身影。难道,它们也回南方过冬去了!
路上,大石头躲着、躺着,小石头散落着,组成了路的基础。无论是大石头,还是小石头,其缝隙,其表面,都被黄黄的一层灰土灌满了。灰尘的表面,又被一层厚厚的落叶覆盖着。落叶,是枯黄的。不,准确的说,是枯焦的,要是有人丢下一个烟头,一定能燃烧起来。能将一条道,一面坡,甚至一座山给烧个精光。
往年,我走到这里,总感觉山坡和路面上,都是湿漉漉的。落叶也有,却是混合在泥土里,脚踏在上面,软软的,像是在席梦思上跳舞哩。
一路攀爬着,走到从李村方向流来的山涧小溪处。却见小溪接近干涸了,凹处还存些水,早已没有了涌动的形态。原来呢,满溪的水,汹涌澎湃,清澈见底,翻过一块巨石,直扑谷底,便成了挂在水帘洞外的瀑布。
现在,不用去神龙谷水帘洞的现场看,也不用想,那直挂云帆的壮观景色,一定是大打折扣了。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神龙谷里有人在狂喊直呼。可是,那呼喊声是嘶哑的,短促的,缺少穿透力,没有了携云破雾的功夫。
我立定脚跟,看看四周,明白了。古人说:水是生命之源。长期不下雨,植被再好的山……
没有水,世间万物的生存、发展,同样出现了问题。天不再那么蓝,大地也不再那么绿。山谷没有了精神,生命的色彩失却了原味。
在大山王村的日日夜夜里,都被轰鸣和嘈杂困扰着,中午不能睡觉,晚上也不能睡觉,急得我都想提前回家了。
大山王村,是个有故事的地方。西汉末年,改朝换代的新朝皇帝王莽,携朝失败后,其子孙为避难潜逃,选择在此落脚生根。千百年来,经历了无数次的变故,依旧是个小村落。不可否认,村居的建设,一定是从来也没有停息过的。如今,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又有了上天赐予的富硒资源,发展经济,追求幸福生活是没有错的。
但是,要发展,就必须要翻建新房。因为,原来的老房子,即便有深厚的文化内含和丰富的历史底蕴。其内部设施,以及通风、采光等诸多问题,己不适应现代人生活的需求了。
小村庄,本来就没有多少地,房子都是建筑在狭窄的山凹里,你挨着我,我靠着你,没有伸展的空间。
要盖新房,或是翻建旧房,宅基地从哪里来?无疑,只有两条路:要么,向山要地。要么,侵占农田。
我下榻的小王家,是七间三层的楼房。与她家错落在一排的楼房,应该都建于这三四年间。这些人家,基本上都是在原来的宅基地上翻建的。但是,家家都在向外扩张,不仅挤占了公用的地,甚至还挪用了别人家的地,也还是不能满足需要,只得向山借地。
他们家的背后,就是被全村人视为神山的莱茏山。祖上早有规定,山上的树,山下的土,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得动用。不幸的是,莱茏山的南面山坡,被不同程度的切割了。山脚成了一面光秃秃的墙,只见石头,没有了千百年来,老祖宗们留下来的绿色植被。
这几天,就在莱茏山东段的末稍处,唯一一处未建房的地方。挖掘机日夜不停的挖着,山腰以下,几乎半个山给掏空了。我相信,明年我再来时,一幢至少是三四层的小楼,就会与万千年形成的莱茏山共存了。
无独有偶,就在这处工地的不远处,村子的东侧,在村子与大山交接的地方。本是一层一层的梯田,是号称“天下第一富硒田园”的耕地之一,也已被挖掘机、堆土机联合弄成了一块很大的平地。可以预料,不出两年,大山王村,又会多了几个“农家乐”。
在大山王村的周边,还有吴村、李村、洪村、叶村。其中,叶村是祁门县管辖的。但是,这几个村子都是仙寓山的一部分,进出也只是一条路。兴办“农家乐”,发展经济,自然不只是大山王村一家,大家都要奔小康,都要走幸福之路。
问题是,硒原素集中在大山王村,大家都要打“硒”的招牌,除了在宣传上做文章,就只能向大山王村靠近了。于是,每个村子,都极力跳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选择最靠近大山王村的地方。可是,哪里有造房起楼的“宅基地”呢。目标依旧是掏山、毁田。若是掏了荒山,变荒为宝,到也罢了。掏的都是紧靠路边、溪边的,尤其是山凹处,山环里,山谷上好操作的地方。
我与小王的父亲老王聊天,问他:“家家户户都在盖楼,有人用的是农田,有人毁了青山,上面不管吗?”
老王笑了,说:“只要是他自家的农田、荒山,上面不管的。”
老王说的上面不管,我是不信的。力度不够,标准不严,可能是存在的。我说:“不能无序,不能离路太近,层数也不能太高,得有个规划吧。”
老王说:“这些,我不明白。我只听说,楼只能盖三层。可没人听呀,想盖多高就盖多高。”
在叶村、李村靠近大山王村的地方,我看到了至少有十户的人家在盖楼。基础虽是钢筋混凝土浇灌的,墙的宽度正好是一块砖的尺寸,平地面的是二十四公分,上面的就只有十八公分了。钢筋,细得比筷子粗不了多少,还要盖成四层,甚至是五层的高楼。山区,多风多雨,多自然灾害。这样的楼,一旦盖起来了,投入使用,其品质,其安全保障,是令人担忧的。
我在大山王村住下来的第三天,夜里,不经意间醒来,耳边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有些不信,立马翻身起床,眼晴贴到窗户的玻璃上,想看看外边的山与村庄。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下雨了。
深更半夜,野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耳朵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是下雨了。即便,只是毛毛细雨,那也是雨呀!
天亮了,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阳台上。要看一眼,这雨后的大山王村,是什么样的景象。
不错,我看到了。天,虽有云雾遮蔽着,看不真切,但天上积存着无尽的雨水,一定不是假的。山,满目深沉,分不清谁是绿色的,青色的,黛色的。然而,山腰里游离着淡淡的云,是清晰可辩的。树木静静地直立着,无声无息,像是在享受着一场盛宴。
大山王村,静悄悄的,听不到鸡鸣犬吠,还完全没有从夜梦中醒来。只有前巷后径的几扇窗屝,亮着灯。我知道,这是跃动的迹象,这是新生活的大幕正在徐徐拉开的前奏。
2019年11月13日写于池州大山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