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信里最想看到的,便是那年那月的灯火阑珊。
弹指一挥间,四十八年过去。从青丝到白发,从青涩到干练,走着,走着……似梦,非梦,倒真真切切地走出了一条人生之路。
那天,应两位老同事的邀约,大家又聚会在一起。席间,一位同事的老公,不辞辛苦,忙上忙下地专为大家拍照、录像,还赶夜编辑成相册,配了音乐,发在群里,传送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手上。
济济一堂,有人握手,有人拥抱,有人互相拍着肩膀,有人还故意掏起对方的胳肢窝……各诉离愁,互道过往,举杯畅饮,开怀大笑,还有什么比此刻更值得珍惜?
无奈!岁月就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无情地刻满了难以掩饰的沟壑与沧桑。
我静静地欣赏着,不由自主地心酸了起来,思绪便飞出了窗外。
那年那月,派河北岸,约5公里的距离,竟然纵横交错地安放着近10家工厂。
乡村俚语说,打油熬糖,各干一行。每个工厂,也都只生产着一种产品。我们的工厂,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作坊,几间平房,既是办公室又是储物仓库。例外的是,有一块不小的水泥场地,能拉出约100米的冷拔钢丝。还有,就是有了我们这帮愣头愣脑的青年,有男有女,差不多50位吧。
我们来自城市与乡村,年龄差距大,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倒也好,这里是干重活的建筑企业,需要的是体力,讲究的是坚韧与毅力,有文化没文化,可以忽略不计。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只要能吃苦,肯干活,一切都齐了。
那年那月,夏天真热,热到……太阳的暴晒下,水泥场地上能达到摄氏50至60度的高温。生产的水泥预制件,需要洒水保养。中午,场地上火一样的炙热,洒了一些水时,就如同锅炉开锅了。风被隔绝在高高的围墙之外,能听得见声响,却吹不进身边。骄阳伴着蒸汽,不用机器助推,一样地虎虎生威。天地好似一个硕大的玻璃屋,严丝合缝地罩着这片区域。人如同在桑拿房里,一身的工作服全被汗水浸湿,从头到脚几乎找不到一处是干的。还怪了,身上全是汗水,体内却出奇地缺水,昏昏沉沉,晕头转向,几近虚脱。
都这样了,却没有人止步不前,小板车飞也似的跑着,震动器哭号般地叫着,磨板蹭着水泥不停地挥舞着。或一组人整体施工,或某一个人单独行动,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工作面上的活儿,不积压,不拖沓,不留尾巴。若是别的地方有需要了,班长一个眼色,同伴一声呼唤,衔命而去,义无反顾,一种完成使命的光荣与决绝,不逊英豪。
那年那月,冬天特别的冷,冷到……一场地上的水泥预制件,青色的外表裸露着皑皑的白霜,好似封存在冷库里的一块块冰砖,看着都让人心里发慌。尤其是早晨,手指一挨近了那些个东西,感觉能被“咬”掉一层皮。工作手套是发了,却没有人舍得用,都省着织毛衣呢。光着手去搬那些冰冷的家伙,只能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咬紧牙关,好将全身的热量都运到最需要的手上,任它是刀还是刺,任它怎样的无情无义,任它……
好在,人心齐,泰山移。一心一意,一鼓作气,一肩奋力,就是“冷月寒宫”,也要叫它听从摆布。
那年那月,夜很漫长,漫长到……任务重时,白天干了八个小时的活,夜晚还要再加上八个小时的班。黑色的夜,无边无际,只看见天幕上的几颗星星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只听到派河的清波在向东方流去。场地上,特大号的灯泡挂在屋檐下,放射着惨白的光芒。蚊子、虻虫、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咬”们,像赶大集似的,前仆后继,不屈不挠,让人不敢接近。我们的工作,就在飞虫之下;我们的脚步,就在光芒之际;我们的汗水,就洒在这疲惫与嘈杂之间。
下半夜,最难熬的是困乏。干夜活,食堂只提供开水,还有一顿夜饭。水管饱,饭却只有一份。超强的体力活,又都是年轻人,吃不饱肚子哪有力气干活?
黎明时分,场地上已经人仰马翻了。拉着车的,拉着拉着,睡着了。走着路的,走着走着,站住了。蹲在地下的,蹲着蹲着,歪倒在一边了。
距离我们不远处的东边,有一座榨油厂。就在这个时候,一榨油喷薄而出了。我的老天爷哟,缕缕轻风携带着出了榨的香油味儿,飘散而来。那个香呀,像是大把大把抛撒的香精香料,满天是香味,满地是香味,伸手能摸得着的地方,无一处不被香味浸染了。
我们,饥肠辘辘,睡意朦眬,身体懒散,步履蹒跚。瞬息间,如同爱喝酒的人闻到了酒的香味,被激发得兴奋了起来,却又迷迷糊糊地被醉倒了。在这无穷无尽的油香味里,身体里的一切抵抗力,一切基因潜质,仿佛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发呆、发抖与吞咽涶液了。
那年那月,我们最轻松的,是支援兄弟单位到大街上去做铺路石的事儿。一条大街,是小城的主干道。机关单位多,住宅房舍多,来来往往的人也多。我是小城里的居民,有很多的熟人,也有着小资产阶级的爱面子思想。铺路的活儿简单,先将路基整平,再铺上路石,铺的平整美观便完事了,我却极不情愿干这铺路的活儿。因为,走来走去的,说不定就有认识我的人。左右邻居熟悉的,都知道我是工人,却不知道我……我想谈女朋友,我还想……每当看到有熟人来了,就将后背对着来人,好让人看不到我的“尊容”。且不知,越是不想让人认出来,就偏偏让人认出来了。有一天,我家邻居的一位阿姨,从我们干活的地方走过。我看着她走来了,就赶紧地转过身去。她一定不知道我在此干活,正眼根本不瞧这些干活的人。待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好大一会儿了,我才慢慢地转过身来,继续干活。她呢?不知怎么了,一转身又回来了,还低下头来,搜寻着我的脸,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好一阵惊讶。叫道:“这不是谁谁吗,怎么了,在这铺路?”她本来就是个“大嘴巴”,喜欢㬭舌头根子。自此以后,逢人便说:“那谁哟,干活都干到大街上来了!”这一幕,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年那月,那些艰难困苦的事儿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已然是三代以上的苍苍老人了,白发盈头,沧桑满怀。好在,我们也都是儿孙满堂,家庭和谐,领着养老金,享受着医保,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
我们也都清楚,几十年的路,走来不容易。但是,我们走过来了,我们团聚了,我们又唠叨上了,我们……
几十年来,有人跨进大学校门,登上了更加广阔的舞台。有人下了“海”,从事商务活动,且越做越大,成为富家翁。有人留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把别人没有做完的事儿都做了。我呢?先是去了政府机关,担当起了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后又创业当老板,为国为民为家庭,做着应该做的贡献。再后来,便是蜗居在家,“相妻教孙”,写着自己喜爱的文字,自吹自擂,自娱自乐,畅想着半生追求却总也未能实现的作家之梦。
那年那月,艰苦备至,不可尽述。那年那月的以后呢?我们依然在艰苦中求索、奋进。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有了那年那月的体验与磨砺,才有了后来的成长与收获。很多时候,我们面对艰苦,倒觉得艰苦只是一个概念了,只是奋力搏击所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了。所有的艰苦,仿佛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艰苦,也都变成了简单易行的某一种形式。
时光不可逆转, 不可重来,命运必须把握。
那年那月,可以改变,却不可以忘记。那年那月,是我们思考问题的基石,也是我们奋发向上的动力,更是我们不可以言败的起点!
2024年5月22日写于合肥翡翠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