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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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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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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

农历六月初六,按传统说法,这天是“进伏”,也就预示着夏日高温真正降临。但今年天气怪,从端午节那天中午开始,一直到“入伏”,整个天幕中都挂着雨帘。天无时无刻不在下雨,雨大雨小的区别,完全看老天爷心情,心情好,下点毛毛雨,心情不好,大雨倾盆。

张贵秋扛着铁锹,戴着斗笠,走在这风风雨雨中,他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他今年63,身体像这把铁锹一样硬朗,前几年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后,依然保留了“圩堤巡逻员”的职位。今年,天天下雨,河里坝里的水涨船高,一日高过一日,他这个巡逻员又开始上岗了。

他巡视的地段是一条长700多米的圩堤,每天24个小时,分成三个班运转,工作就是巡查大堤,发现管涌,报告上级。这个工作不好做,半个小时巡视一次,每次必须下到长满杂草的斜坡上,用铁锹,一点一点地拨开杂草,看有没有漏水。杂草们盘踞多年,早已桀骜不驯,它们盘根错节,犬牙交错,稍不留神,就狠狠给人类的手臂,大腿这些裸露的地方,划上深深的一道血痕,痛得人咬牙切齿。更可恶的是隐居在草丛中的花脚蚊子,这蚊子毒性大,咬上一口,又痛又痒,抓上几下,就烂出一汪水沟,痒得人痛不欲生。张贵秋的身上到处都是这种水泡,晚上奇痒难耐,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婆见了心疼,用艾叶煮水给他洗澡,才稍稍消停一下,第二日巡逻回来,又是一身砣。他已经顾不上这些,看着水位越涨越高,他的心就像那洪水一样,起起伏伏。

远远地,两个穿着雨披的人,慢慢走了过来,近了一看,原来是村里王富武的儿子王小武。小武今年四十零,在广东开工厂,这几天回家,不知作甚。

“支书叔,支书叔。”小武隔老远就喊了起来。

“小武,这滔天大水的时候,你回来干啥来了?”

“支书叔,不瞒你说,我就为这水回来的。我们厂里研制了一种新型抗洪材料,我寻思着,这新材料,一定要用在家乡,所以就带了些材料回家来。”

“小武,好样的。”

“我是家乡培养出来的,现在有点能力,一定是要反哺家乡的。支书叔,今年这洪水真大啊,怕是超过98年那一回了。”

“只怕有可能,你看这天,下个不停,水位不停地涨,只怕会超过那一年。”

王小武摇摇头,叹了口气。98年,他亲身经历过一场大洪灾,记忆犹新。

那天,也是下着雨,天空中不时地放一个闪电。乡里的邮递员在村口喊:“王小武,王小武,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北京大学的。”

这个喜讯像长了翅膀一样,从村口传到他家,他拿出身份证,光着脚,就往村口跑。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咧着嘴笑,别边的村人也笑,邮递员也笑,笑着笑着,邮递员站着的那块堤突然就塌了,洪水像出栏猛兽一般扑向人群,当时正站在他旁边的支书叔眼疾手快,拉过他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小武,保护好通知书,不要打湿了。”

他跑啊跑啊跑,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当他跑回家时,他吓呆了。家里的几间土房子全泡在水里,等他赶到时,房子“轰”地一声,塌在水里,房子里的猪啊,鸡啊,发出凄厉的叫声,在水里扑腾。奶奶站在水里哭,不停地用双手拍打着大腿:“老天爷啊,你还让不让人活呀?”

支书叔赶过来,将他们安置在自己家,让他们放心,家没了,只要还人在,总能重建家园的。

奶奶哭个不停,她在为她的鸡和猪伤心,那年,奶奶已经70多岁了,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母鸡下了蛋,父亲给她煮上一个补补身子,她总是偷偷地藏起来,悄眯眯地走进他的书房,对他说:“乖孙,你吃,补补脑,将来考上个好大学,奶奶就跟着你一起享福了。”

奶奶却没有享到他的福,在他读大三那年,奶奶就过世,临死前,口里一直喊:“我的乖孙啊。”

王小武看着远处洪水里有一只猪在浮浮沉沉,他想了那年在雨里挣扎的奶奶,眼里不觉有了泪花,他转过脸去,擦干了眼泪,对张贵秋说:“支书叔,我到前去再去看看。”

“好勒,你去忙。”张贵秋扛个铁锹继续往前走。

中午时分,张贵秋一步一步往家走,他觉得脚步虚浮,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挨到家里。老婆子见他面色不好看,忙给他倒了杯红糖水,他一口喝下,才觉得心头稍稍舒服一点。

他脱下雨鞋,换上了一双拖鞋。脚因为长时间沤在雨鞋里,透不上气,脚皮发白,发皱,散发出一阵难闻的臭味。老婆子被他薰得受不了,忙给他打来了一盆温水泡脚。

他将脸放进洗脚盆,舒服得呲牙咧嘴。

“老头子,你要是不舒服,下午就别去了。”

“那哪成,那是我的责任。”

老婆子知道说不过他,也就不再多话,默默地将饭食端上桌来。

张贵秋一边泡脚,一边吃饭,吃着吃得,居然有桌子睡着了。

老婆子不忍心叫醒他,只把旁边的碗筷拿开,让他睡个饱觉。

正在睡觉的张贵秋突然大叫:“快跑!快跑!洪水来了。”

他手舞足蹈,半晌惊醒,原来是在做梦。他虎着脸对老婆子说:“你怎么不叫醒我呀?”

说完,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换了雨鞋,戴上斗笠,扛上铁锹,又走进了雨里。

堤岸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李老倌拖着一篓子黄瓜往城里送,看见扛着铁锹的张贵秋就问:“老支书,这堤不会垮吧?”

“要垮,也要问问我的这把铁锹答不答应。”张贵秋将铁锹往地上狠狠一插,溅出一团水花来。

“记得83年的时候,也是一片水汪汪的,我那时候还小,只有18岁,你和我差不多大吧,那年垮堤了,那洪水一进村,什么都淹了。哎,想想就可怕。”李老倌看着这满河的水,忧心忡忡。

张贵秋当然记得,那一年,他刚进民兵队,那年也像现在一样,天天下雨,也没个停的时候。他们民兵队天天守在圩堤上,日夜巡查。大堤到底还是垮了个五米长的口子,那一段堤,在水里泡发了,禁不住洪水的压力,一声巨响之后,洪水像撞开栅栏的猛兽,扑向土地和田野,猪呀鸡呀,吓得到处乱跑乱飞,一只鸡飞到一棵柳树上,战战兢兢站在树梢上,吓得“咯咯”乱叫。

地里的稻子还来不及收割,就泡在水里了,一年的收成全完了。

张贵秋站在雨里,仰着脸哭,雨水带着泪水往地下掉。

“全完了,全完了。”他全身虚脱了一般,跪倒在地,不停地抽泣。

想着当年的情景,明明是盛夏,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圩堤上,一辆摩托车远远地开过来,走得近了,却是张贵秋的儿子。儿子脸色阴沉得像远处的天空。

儿子在城里打工,平日里很少回来。昨天晚上,母亲打电话,说他爹是不要命了,60多岁的老人家了,天天守在大堤上,每天一身汗一身水的,把腰痛的毛病又惹出来了,身上皮肤又痒,腰又痛,晚上都睡不落觉,这样下去,堤没垮,这身子要垮了去。

儿子听了,向老板请了半天假,今天一定要把爹爹请回去。

“爹,你这是做啥呀?”

“守提啊。”

“你守啥啊,你又不是村干部。”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爹还是党员呢,五十年党龄的老党员。”

“党员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体呀。”

“崽呀,守土有责,不管是党员,还是普通群众,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就有责任守住这里。”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喊声:“老支书,老支书,前面垮堤了。”

张贵秋脸色一变,拔腿就跑。儿子骑着车追上来:“爹,快上来。”

车子风驰电掣地往前赶。圩堤像一块破布,中间决了个大口子,汹涌澎湃的洪水往圩里灌。

王小武带来的新型材料一车车往下倒,奈何水势凶猛,根本堵不住。

“让开,我来。”张贵秋一声暴喝,系上麻绳,叫岸上的人牵着,他提着把铁锹,像大杀四方的鲁智深一般,纵身跳进了决堤口,威风凛凛,像一尊大佛。

水势太大了,将他冲得七零八落,岸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扯着。

“爹,你不要命了!”儿子在岸边扯着绳索,力嘶力竭,“快拉住,用力啊,拉住我爹啊。”

张贵秋在水中摇摇晃晃,像那雨中的柳树一样。

“我去。”儿子在腰上套上绳索,一把跳了下去,他连滚带爬地走到父亲身边,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父亲:“爹,我来帮你。”

张贵秋满头满脸都是泥水,他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笑脸来:“父子同心,其利断金。今日我们父子,定要降服这洪魔。”

“扔沙袋,扔沙袋。”岸上有人喊。

一队武警冲过来,像下饺子一样跳进水里,有人将张贵秋扶了上来,他两条腿肚子打着颤,爬了几下都没爬上岸,有人拉了他一把,终于拉了上来。

武警们扛着一根树头,站在水中央,沙包一袋袋往水里丢,决口慢慢在变小。

“快看,有彩虹!”有人喊了一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西边的天空中,夕阳放射出万丈光芒,一道七色彩虹挂在天空,光彩夺目。地上的人们,停住了手中的活,齐齐地看着那彩虹,发出一声声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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