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有五个女娃了,这一个还躲在老婆的肚子里,天刚擦黑的时候,全家刚吃过晚饭,老婆便叫肚子疼,他即便已有过五次经验,依旧慌作一团,拔腿就往稳婆家跑,稳婆姓王,五十多,大大小小的孩子,接了不下千个,在这一带,是无人不知晓的。
稳婆倒不拖拉,提了东西就来。照例是点油灯,烧开水,要他让开。他无处可去,也不敢到处走,只在院里张望,四下黑沉沉的,月亮还没上来,远处有狗子在吠,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他希翼这胎是个男孩,但心底又隐隐约约觉得这希翼太过渺茫,只存着微乎的一角,就像下了两个多月雨的天,天空刚露出一点太阳花花,站在地上的人们,以为这天终于要晴了,哪知转眼又是一场大雨落下来。
“如果又是一个女孩,那怎办?”他思忖着。
母亲对他老婆,是越来越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两人时常争吵,都对着他诉苦,他不能多言,也不敢偏帮,任着她们去,她们便愈是吵闹得凶,有时候,竟要打闹起来。
村里的长舌妇们,总也搬是弄非,说他家祖坟风水不好,要不何以专生女娃?说着,便要扯到他爷爷那一辈,爷爷当年当过保长,颇有一点威风,解放后,被打倒了,连带着他也成了被打倒的对象,不让上学,不让参军,守在村里种地,娶个媳妇,生了五个女娃,都是当年他爷爷当保长时做下的孽。这话切切察察,在村里传着,他有心探查一番,似又找不着源头,只是切切察察地传,村人们咬着耳朵传。
“女娃,你看,又是一个女娃。”
他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他悚然一惊,转了头四处查看,却又没人。月亮升上来,挂在树上,有风,那话,可是风吹过来的?定是哪个长舌妇在背后议论,被风吹了过来,钻进了他的耳朵,他想。
这一胎又是女娃?越想越觉得可能,稳婆接生一辈子,也有走眼的时候。老婆怀第一胎时,她就念念不休:尖肚,男孩。出来却成了女孩,第二胎,如此,至后,他虽然还叫她来接生,却不信她的话。如此,第六回了。老婆在房里叫着,他愈发觉得这时光久远,老人们说,生孩子就像鸡婆下蛋,愈生得多就愈快,他却不觉得快,依然是煎熬。王婆虽是这附近有名的稳婆,什么场面都见过,可他听到老婆的叫喊,还是着了慌,慌着的时候,便忘了生男生女这事,男也好,女也罢,只要大小平安就好,他想。
一阵剧烈地叫喊,从房屋里传出来,像母狼在嘶吼。他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只是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用这轻微的疼痛感来缓解心慌。
到底是生下来了,屋里静下来,他慌得站起来,稳婆却迟迟没出来,他惦着脚,朝里瞧,啥也看不着,窗户上透过朦胧的影子,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昏,稳婆却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的心慌慌的,就是年幼时,考完试,守在教室里,等着老师上讲台宣布分数时的心情一样,忐忑不安,既盼望老师快点宣布,又盼望老师永远不要宣布才好。
稳婆到底是抱着孩子出来,对着院里的黑影说:“女娃。”
说着就要解开孩子的布包给他看,他摆摆手,说:“不看了,不看了。”
他不再做声,跟着稳婆进了房。
豆大的灯下,老婆满头都是汗,湿漉漉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看到他的脸,她露一点点笑,有愧疚,有自责,他的心像被拧了一下,眼角就开始发酸,似要滴出泪来,可怎么能流泪呢?要是真的大哭一场,明日,他就成了全村的笑柄,那些老婆子们,定要在一起切切察察地笑:“没出息呀,又是一个女娃,还哭了呢。”
他忙着对老婆笑笑,拜托稳婆照顾着,他自己扭着身子出了那屋子。外面的风停了,狗子也不吠了,月亮也不见了,他一屁股坐在那院里的槐树下,他用右手掌的鱼际肌擦了擦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滴了两粒泪下来。
女娃?又是女娃?六个女娃排在长桌的两旁,胡乱扎着头绳,吸着鼻涕,端着碗,一齐夹着些菜,放在口里,“吧唧吧唧”地嚼。招弟用筷子打了庆弟的头。庆弟哭起来,扬着脸:“爹爹,姐姐打我。”
碗是横七竖八地放着,招弟把碗打翻了,汤水到处流,布满了整张桌子,又滴滴答答往地上流。他抬手给了招弟一个耳光,招弟“哇”地哭了,抱着碗,闭着眼哭,口里却不停,依然嚼着几根白菜,吧唧作响。六张小脸,一齐对着他:“爹爹,还要。”
晚上的夜,是沉静的夜,静得要窒息一般,连槐树的叶子,都是一动不动的。稳婆还未离去,消息大约还未传开,也就这一夜,明日,这消息便长了脚似的,在村里跑,人们站在村口的断墙边,切切察察,眼睛像老鼠一般,瞟着他的家,那里面有不屑或者怜悯。他厌恶那不屑,更仇恨那怜悯,他们切切察察,他们像老鼠一样,他们在黑暗里,满布他的流言。六个,六个哦。他妈的。他着了恼,对着那黑暗里的一切,他想要冲破这暗夜的束缚,他妈的,他想,未必没有办法,有的,有的,有的,他对自己说,对着黑暗中的一切说。
他回到房里,稳婆已不知去向。经过一夜的折腾,老婆已沉沉睡去,打着轻微的鼾。孩子就在旁边,他还未仔细瞧过。现在这孩子眼睛闭着,眼眶突出,尖头尖脑,脸上蒙着层白色的绒毛,像一只未睁眼的老鼠。她熟睡着,不哭也不闹。他端详着她,她那小小的鼻孔里,呼吸声均匀细密。
鸡叫三遍了,得快点决定。他抖着手,伸手去抱孩子,刚将手伸到孩子腋下,老婆突然睁开了眼:“你要做什么?”
他不答,只更用力地去抱孩子。老婆翻过身来,用手紧紧拉着他:“树根,树根,我求你了,你别这样,这是我们的孩子,从我身下掉下的肉呀,树根呀,我求你,放手,放手呀,你放手呀。”
她突然就恼了,张开嘴就来咬他的手,咬破的手背血肉模糊,血流出来,全滴在孩子的包布上,红着触目经心。他硬扛着,也不松手,就任老婆咬着,也不叫疼。老婆到底是怯了,还是松了口,松了手。脱了束缚的他,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村口有条土路,天晴的时候灰扑扑的,下雨的时候,就是一条烂泥路,这条路通向山里,一路过去,走上几十里,那儿有棵古松,七八丈高,密密的叶子,那是大山和平原的交接点。把孩子放在树下,总会有人捡到吧,他想。
他马不停蹄地跑着,手上的孩子却似有千斤重,跑着跑着,他就手脚发软,喉咙口要冒出一团火来,额头全是汗,密密一层,背心也是,被打湿的衣服,粘着皮肤,滑滑腻腻,像背了一条死蛇。那古松树却怎么也走不到似的,平常跳上土墙,远远就能看见,今晚,用脚丈量着,却怎么也赶不到,他向前跑着,手里的孩子,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得快一点扔掉才好。
好在古松就在前方,亭亭立着,像一把张开的大伞。他将孩子放在树下。天已微微放亮。
他凝视着孩子,圆脸,像他,那鼻子,高高挺着,也像,特别是那对招风耳,简直一模一样。
这时,太阳从云层中出来,放出万丈光芒,天亮了。
孩子突然睁开眼,猝不及防地盯着他,眼睛大大的,有珍珠一般的黑眼珠,滴滴地转。
他想他小时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抱着个碗吃蚕豆,母亲和别人在闲谈,说起他:“树根就是眼睛长得漂亮,又大又圆,黑漆漆的,星星一样。”
他的心像被什么击中,这是他的孩子呀,流着他的血,现在,又要把她丢了,就丢下这叉道口,任别人去掌握她的以后,是死是活,尚不可知,他忽然就流下泪来,自己是一个混蛋啊,该千刀万剐,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即使是鸟兽,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汗水涔涔地流,他终于俯下身去,抱着孩子,又往来路上跑,他紧紧地抱着孩子,像抱着一个珍宝。
路上有人看见他,问:“你老婆生了?”
“嗯,生了。生个闺女,长着像我,漂亮。你看。”
他举着孩子让别人看,指点着那眉毛,鼻子,嘴巴,一样一样,指给别人看。
“像我不?”他问。
“像。”
“漂亮吗?”
“漂亮。你福气好。”
他一愣,对,福气好,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他把孩子抱回来,刚打开院门,老婆带着五个孩子齐刷刷站在院里。
“妹妹,妹妹,妹妹……”院里欢腾一片。
“给孩子取个名吧。”老婆说。
“叫来福,小名叫阿福,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