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顶怕寂寞的一个人。
他做什么事情,都要拖着母亲一起。他去地里锄草,戴上草帽,扛着锄头,定要回过头来,叫上母亲一块去。他去场子里碾米,也要叫上母亲一起去。母亲最恨他这个毛病。母亲觉得屁大一点的事情,一个大男人干完就好。他偏不,他得唤上母亲一道。母亲最欣赏西村的王大麻子,手长脚长,干活利索,地里园里,一手遮天,从来不用老婆出手的。
“我是劳碌命,事事都得我到场。”她便常常埋怨。
况且,家里并不是没有事情可做的。园子里的野草疯长,没过了白菜,抢白菜的阳光和肥料,那野草,一棵棵,手指头粗,野蛮生长,把白菜的气运都抢了,白菜蔫蔫的,面黄肌瘦,透着一股子营养不良。母亲是作了打算的,要趁着这天气晴好,把这疯狂的野草,连根拔起,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它个原形毕露。
可父亲不乐意一个人去地里,母亲只得提上一个茶壶,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一起去地里。
我家的地,在荒郊野岭之外,全村的地都在这一块。野外看不到人,只有比人都高的高梁,捧着红棒子,在风里摇晃,献宝似的。
他俩一起锄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内容无外乎是孩子的学习,地里的收成,人情的往来。说着说着,地似乎在不经意间就锄好了,也不显累。
我是能理解父亲的。我十四岁时,便常常被指派去那里干活。太阳下,张目四望,一个人都没有。头顶的天空,蔚蓝色,湖水一样宁静,那天空,似乎是不动的,就那样立在我的头顶上,寂寂地立着,一动不动,连一片会动的云都没有。
野外的风,寂寞地刮着,一阵赶着一阵,吹过田野,吹过树梢,吹到没有名字的远方,它们从不停留。
树呢,也从来不会自己移动,它们生在那个地方,将来就死在那个地方,至死都不会挪动一步。
一个人在野外干活,就像那天空,那轻风,那大树,寂寞地,无趣地,机械地,干着手上的活。没有一个人来搭话,也呼吸不到别人的空气。天地之间,对着一堆杂草,疲惫感迅速袭来,漫过我的头顶,懒洋洋的,拿不出劲头来,只想躺倒,和这寂寞,困成一片。
如果有条狗也好。它会在旁边乱跑,乱逛,踩坏庄稼,兴致高昂时,围着脚踝乱转,转到昏头转向。它就算是累了,也决不离开人类的,就趴在旁边,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半闭半睁着眼睛,它终究是一只活物,和我们亲近,可以搅乱我们死水一样的心。
猫就不行,它是冷漠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带着一丝冷冷的光,它甚至懒得叫上一叫,它就那么冷淡地瞄上一眼,它转头就走开了。它比那天空,那轻风,那大树,更冷淡,猫是宠物,是玩偶,猫注定做不了“人类的朋友”。
父亲是怕寂寞的,他通过岁月的浸染,将母亲改造成和他一样的人。他们在45岁之后,收敛了各自的暴脾气。他们不再需要招呼,他们自觉自愿自发地,一起去野外种地,去园里拔草。就是去走亲戚,他们也不愿是一个人去。
父亲学会了骑摩托车,他带着母亲,迎着道路两旁漫漫浸过来的风,一路上,两个人絮絮叨叨,一起去走亲戚。
亲戚们聚在一起,总要笑话他们是“恩爱夫妻”,亲戚们都好奇,年轻时脾气暴躁的两个人,为什么中年之后,和睦得如同一个人?
父亲说:“凡事两个人商量,事情两个人做,劲往一块儿使。久了,自然和美。”
有“恩爱夫妻”,就有“怨偶”。我小姨和姨父就是这样。
小姨自由恋爱,21岁嫁给姨父,当年有嫁妆2万块,是外公在商场里做事攒下的,因小姨从小丧母,外公觉得愧对小姨,把这两万块都给了小姨,也算是给她撑腰。
婚后,小姨和姨父关系并不和睦。小姨在乡里种田喂猪,姨父在湘潭城里做装修。九十年代,装修刚刚兴旺起来,做装修的老板,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有了钱,姨父就骄傲了,他和公务员一样,每个礼拜只上五天班,不迟到,不早退,按点下班,绝不加班。周末了,就去电影院看两场电影。
到了千禧年,他的朋友们,都开了自己的装修公司,只有他,越干越退步。别人怕了他的脾气,又怕了他公务员一样的作息时间表,都不再请他干活,他只得退守乡村。
他到了乡里,也不想着怎么振兴家业,每日操心的就是,老婆当年陪嫁过来是两万,十几年来,放在银行吃利息,怎么也有四万多吧,她又每年养鸡养鸭,生了鸡蛋,鸭蛋,去卖钱,怎么也有上十万吧。他日日留心着这些事,找个岔子就吵,一吵就说:“你那十万块钱藏哪里了?”
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一坐定,他就要说:“我这一世,被老婆害了。她藏私房钱,不好好持家……”
他四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午饭过后,上了一轮茶,大家坐定闲聊。他正坐在我父亲母亲旁边,他又开口了:“正明哥,我是羡慕你,娶了美姐,会持家,你看我老婆,就不行,天天败家。家里怎么也有十万块,我是一分钱都见不着。正明哥,我想不明白,她们同胞姊妹,怎么就相差这么多……”
父亲偷偷地看母亲的脸色,见她低着头,脸朝着大茶碗,不时用嘴吹一吹那散开来,又不沉底的茶叶,面色如常地喝上一口,父亲心里稍安。他不时对姨父说:“你想多了,你想多了……”
他的心神全在母亲身上,口里喃喃自语着这句话。他希翼自己的话,能让姨父停下来,但姨父糟蹋小姨已到了兴头上,哪里还懂得察言观色,依然唾沫横飞。父亲见母亲慢慢地脸红脖子粗,知道不好,忙去掐母亲的手。母亲一把甩开父亲,将手上的茶碗往地上一砸,来个先声夺人,待四方宾客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她指着姨父的鼻子骂:“你一个大男人,不去做活赚钱养家,天天算计老婆口袋里这点鸡婆鸭蛋钱,你的鸡鸡白长了……”当场将姨父骂得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
父亲见势不妙,拉起母亲就走,母亲边走边骂,待摩托车开出好远,母亲终于是不骂了。
父亲接口说:“骂得好。黄见星这家伙,天天说老婆的坏话,我都瞧不过眼。”
父亲还说,姨父和小姨之所以关系不好,主要是结婚后的前十年,两人总不在一块儿过,久而久之,这日子就生疏了,就像衣服上破了一个洞,总是不去补上,洞越来越大了,就补不上了,这衣服就废了。婚姻也是一样的,有了嫌隙,不去修补,最后的结果不是离婚,也只会相看两厌。他总和我们说,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和母亲相伴相依过日子。
二
父亲过世那年是64岁,距离他们结婚正好四十年。他们相处的四十年,是跌跌撞撞的四十年,也是相濡以沫的四十年。
父亲过世之后,母亲突然就醒悟过来了,年轻时,父亲时时要她陪着,她觉得烦。中年之后,陪着他干这干那,已经是多年习惯养成,自然而然地陪着。到了老年,父亲先走一步,母亲突然觉得空落落的,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人,就那么去了。从此之后,她一个人去地里伺弄庄稼,一个人去园子里种菜,一个人艰难地抱袋谷子去碾米。
她不止一次对我说:“留着你父亲,总是要好一点。就算他不能赚钱了,留了他在这,我也有个说话的人。”
说着,她的眼泪就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