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天还没大亮的时候,老婆已经张罗出早饭了,一大碗米饭,几筷子榨菜,两只煎饼,摆在桌子上。
张贵秋一边往口里拨着饭粒,一边对老婆说:“吃了饭,你收拾一下,就上城找儿子去。这洪水要是过了堤,跑都跑不赢。”
老婆一扭身子:“我不走,我走了,谁来管你的吃喝?”
“我自己做,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快点上城去。”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不知道,怕没这么早,村里还有几个顽固分子不肯走,头疼。”
他吃了早饭,套上雨鞋就往外跑。
老婆捏着药片,端着水,追了上来,说:“你的高血压丸子还没吃呢。”
他把药塞进嘴里,用水吞下去,把杯子放到老婆手里:“好了。你早点上城。”
他抬头望望天,东边乌云滚滚,风推着云到处跑。西边云层间隙露出一丝蓝天,水晶一样漂亮。
“这天,还得下雨。”他嘀咕了一句。
他要走访的第一家是陈四阿婆家,80岁的老人家,怎么都不肯搬,说是死都要死在家里。
陈四阿婆刚吃完,她儿子四良正在收拾饭桌,见他进门,忙着让坐:“支书叔,你劝劝我妈,她不走,全家都不安心。”
“你老婆孩子转移了吧?”
“都送到我岳母家了。”
陈四阿婆见着他,虎着脸,将头扭到一边,说:“贵秋伢子,你就不要再劝,我是不走的,水来了正好,淹了我这老太婆,棺材板都省了。”
“四婆,你要是不愿走,正好,我也不走。你搬到我家去住,也让四良他们安心,好不?”
陈四阿婆见他不劝,狐疑地盯着他。
“四婆,你到我家去住,要是水来了,我背着你跑,好不?”
“贵秋伢子,你这是激将,我老太婆能让你这村支书背,我就这么不知好歹?”她转头对着儿子吼,“走,四良,去收拾,上你姐家。免得支书为难。”
二
从陈四阿婆家出来,路上又遇到几个人,都在转移。今年的洪水势头很猛,人们不敢掉以轻心。
最让张贵秋头疼的是陈有钱家。
陈有钱名为“有钱”,却穷得叮当响。他和老婆王桂枝是有名的“老实人”,不偷不抢,勤劳肯干,就是运气背。前年,他家养了三百多头猪,眼看着可以出栏了,猪贩子天天往他家跑,讨价还价,为了五分钱争得面红耳赤,到底是猪贩子让了步,约定三天之后带车来拉货。
结果第二天,外面疯传“非洲猪瘟”来了,猪贩子吓得上敢上门。没几天,村里到处是死猪。陈有钱家的猪也不能幸免,一夜之间,倒下几十头。上面来了通知,所有猪不能出栏,就地掩埋。陈有钱没法,只得叫上挖机来挖坑,把猪全埋了。
三百多头猪,都是两百多斤一头,不但没赚上一分钱,还赔了饲料和人工钱。他老婆王桂枝趴在地上哭,哭得泥巴和着鼻涕在脸上横流。
张贵秋于心不忍,听说今年他家想养鸡,帮着他们申请了无息贷款。他家今年又养了一百头猪,一千只鸡,现在鸡也都有半斤多一只了,哪知又遇上了特大洪水。
张贵秋进门时,陈有钱正在扫猪圈,见他来了,忙停了下来,洗了洗手,倒了杯茶:“支书,烦你又来,我那老婆是铁了心不肯走。”
王桂枝这时端着鸡食盆子进来。三个人一起坐了下来。
“有钱,桂枝,我的来意,你俩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也知道,外面那洪水,随时有可能进来。家里这些鸡啊,猪啊,是重要,可和人命比起来。那又算不得什么。”
“支书,你说的,我都懂。我家这情况,支书也是知道的。我家现在背了十几万的债呀。要是我现在走了,这鸡呀猪的,都得饿死。支书啊,这些畜生要是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啊。”王桂枝说着,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她不停地用手擦眼睛,擦得眼睛红肿起来。
这个勤快的农村妇女,今年才四十岁,但长年的劳累,让她看起来像六十。她花白的头发,胡乱用根蝇子绑着,脸上的皱纹交织在一块,像梁上的蜘蛛网一样密集。她总是愁苦着脸,就算是笑,也是不畅快的样子。
她抽抽嗒嗒地哭。对她,张贵秋已经不知道如何安慰了。
哭了一阵,王桂枝大约心里好受一点,她用手背擦着眼睛,说:“老公,你走吧。我是死也不走,硬是要死,我也要和这些鸡啊猪啊,死一块的。”
“你这是什么傻话。”陈有钱呵斥着老婆,他满脸为难,求助似的望着张贵秋。
张贵秋抓抓头,在感情上,他完全理解王桂枝,家里深陷债务深潭,就靠着这些猪和鸡翻身,现在一走,这些畜生都得饿死,到时候雪上加霜。可在理智上,他是完全不赞成的,债务再多,也能还清,命要是没了,啥也没了。可王桂花现在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怎么也走不出来了。
“要不这样,有钱,你和桂花先走。你们要是信得过我,你家的这些猪和鸡,我来照顾。”
“支书,你每天这么忙,这不敢叫你做的。”
“废什么话。快点走。要是洪水进了村,那我也没办法。要是没过堤,我是要把这些畜生养好的。”
三
村里的人都安全撤离了。张贵秋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每天除了守堤,又多了件事,他每天五点就得起床,跑到陈有钱家里扫猪圈,喂鸡食。
天气热,气温高,猪圈里臭气熏天。有时候,扫着扫着,他的胃就像人用手拧住一样,他扔下扫把,跑出来,跑到院里吐,吐得胆水都出来了,吐完,又跑回去扫。
扫完猪圈,他还得接上水笼头,给猪冲个凉水澡,舒服得猪们“哼哼唧唧”地叫唤。
鸡圈也是臭得让人作呕。张贵秋每天要把鸡圈扫一遍,将所有的鸡肥堆一块儿,沤上一个月,又是种菜的好肥料。
太阳升起来时,他回家喝上几口稀饭,又要到大堤上去巡查。村里该走的都已经走了,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圩堤的外面,洪水依然在上涨,漫过草坡,没过农田,一棵高大的杨柳,也只剩下一点点枝子露在水面,随着水流一晃一晃。洪水拍打着河岸,岸边积聚着肮脏的白色泡沫和一些小木板,它们聚在那里,跟着洪水的节拍,拍打着河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张贵秋听到这声音,想起了一首叫《涛声依旧》的老歌,也许这就是叫“涛声”。
留给支书感慨的时间并不多,前面有人喊他,他扛着铁锹过去了,连日的奔波劳累,让他脚步蹒跚,转身都不那么灵活,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尤其是两条大腿,隐隐作痛,但一听到喊声,他浑身的疼痛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一股不知哪里来的精气神,灌注于他的身体,他又恢复了活力。
十几天之后,洪水慢慢退了下去,得到消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陈有钱和王桂花一直揪着心,听到水退了,急忙往家赶,看到干干净净的猪圈和鸡圈,两个人百感交集,王桂枝的眼泪又要往下掉,老公忙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四
前前后后肆虐了一个月的洪水终是退了。天也晴了,这天晚上,天上挂满了星星。
张贵秋端了张桌子放在院子里,他躺在摇椅上,旁边放了壶小酒和一小碟花生米。
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这日子是那样的美。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心里一畅快,嘴里不觉就唱了出来。
“支书,支书,兴致好高啊。”有人在院外叫门。
开门一看,原来是陈有钱夫妇,他们提了两瓶“邵胡子”,说是来感谢他的。
“使不得,使不得。”张贵秋忙着推脱。
漫天的星光下,荧光虫提着灯笼来凑热闹,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如同游玩戏耍的孩童一般。
张贵秋和陈有钱就着酒吃着花生米,漫谈桑麻,不大一会,陈有钱就听见支书放出了阵阵鼾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这老头子,累了。”他老婆走过说。
送走了客人,他老婆也不忍心叫醒他,给他打着扇子,让他睡个好觉。
这时候,微微的凉风带来远方稻花的香气,灌满了这个院子,嗯,又是一个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