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会讲故事。
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一到夏天,热得不行,晚上更甚,根本睡不着觉。那样的夜晚,四下里一片静谧,白日的喧闹,在夜色的浸润下,归于宁静。天空中,月亮归隐,繁星闪烁,它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闪一闪地亮着,我总是疑心它们凑在一块说悄悄话。
奶奶每晚都要把我的小竹床搬出来,摆在院子里的榆树下,她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一把蒲扇,不停地给我扇风。我躺在小床上,享受着奶奶带来的清凉时,总央着她讲故事。奶奶侧着头,手上的蒲扇停下来,蓦地,口吐一句:“有了!”手上的蒲扇重新摇起来。
“从前,有个女孩子,非常想读书,可那个时候,女孩子是不让读书的。没有办法,只能换上男子的长衫去学校。在学校里,她特别认真,成绩非常好。可那时候,晚上没有电,不能看书,看着时间这样白白浪费,女孩心里非常着急。有一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时,突然看见几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女孩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找来一个布袋,将萤火虫装进布袋里,发出点点萤光,于是就着这点光线学习起来。经过多年的努力,女孩子终于成了一个大学问家。乖孙,你以后也要好好学习,成为一个大学问家,知道不?”
我没有回答,在奶奶的故事中,我已经睡着了。
我长大后,想着奶奶讲的故事,总疑心她是要给我讲《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不知怎的,中途拐了弯,讲到“囊萤映雪”了,大约在她的心中,爱情之类,可以往后挪一挪,可读书却是顶重要的事。
奶奶出生的年代,并不赞成女子读书,何况在乡下,吃饭已然是首要问题,姊妹八个,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燕子,每天张着嘴,等着爸爸妈妈来投食。这样的光景,哪里会让她读书。只有大哥,读过三年私塾,就在村里王先生家读的,每天早上自己带米,带柴去,上午念完书,中午就在王先生家做饭,放学再回家。奶奶对此羡慕得紧。可王先生并不收女弟子,何况,她每天还要带弟弟,还要割猪草。读书,只是痴心妄想罢。
待奶奶结婚之后,她生了四个孩子,也是想着要让孩子们读书的。但时势却不允许。
老大是个女娃,最爱谈天说地吹牛皮,一到课桌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气得先生暴跳如雷,将她赶出教室。赶出来更好,她牵着生产队的牛牯子漫山遍野放牛去了。
老二是我的父亲,他爱读书,却遇上挣工分的年月,家里一堆人要吃饭,就指着那点工分到年底分点谷子。奶奶只得让他去生产队插田割禾,挣点全家人的口粮。
老三呢,那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很会读书。高中时,考上了全县最好的学校。奶奶对他寄寓了厚望。隔上两星期,就要烙上几个饼,带上一坛盐辣椒送去学校。可老三在学校,脱离了父母的管教,便似一匹野马,每天不是在学校外面闲逛,就是拉着同学下象棋。高二的时候,学校便将他开除了。
至于我的小叔叔,奶奶是不指望他的。他在学校,除了趴在桌子上睡大觉,睡得口水直流,就是给女同学写情书。情书又不好好写,全是蹩脚的词句,没一个女生愿意搭理他。
四个孩子,让奶奶收获了满满的失望。待有了孙子之后,她便把眼光放到孙子们身上,我是长孙,那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便格外长久,话里话外,便是要我多读书。我想,她讲故事的用意,大约也是如此。
漫长的夏夜,奶奶讲过很多故事,她最不喜欢的是“牛郎织女”,虽然也给我们讲,但讲完之后,总是气愤愤的。
“牛郎这人,品德不好。居然偷看女孩子洗澡,还偷人家的衣服藏起来,这是不安好心。”
“哎哟,奶奶,那就是一个故事。”
“那编这个故事的人,不是个好东西。”
二
奶奶讲得最多的,是她当年“逃婚”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讲到我们耳熟能详。
奶奶出在一个叫黄沙港地方。十二岁的时候,被许配给东庄的马少爷。马少爷家有钱,田产连起来,像一片云,从东庄覆盖到西村。大家都说奶奶命好,将来要做少奶奶的。
有一回,奶奶和她的小姑姑一道,去地里摘豌豆。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为首的那人,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戴顶小礼帽,不时用手捂着嘴,拼命咳,那架式,肺都要咳出来。
队伍后面跟着一群仆人,搬桌子的,拿烟枪的,提着酒葫芦的,他们找了一片开阔的地方,仆人们将桌子放下,将小少爷扶过来坐下,旁边有人将烟枪奉上,小少爷熟练地吸了起来。远远近近的村民跟着看热闹,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小姑姑悄眯眯地说:“快看,那就是你将来的丈夫。”
她俩豌豆也不肯摘了,猫着身子,借着豆苗的遮掩,装成看热闹的村民,傻呆呆地看着那小少爷。
那马家少爷正指点江山之际,却不料,呛了一口痰,他弯下腰,扭成一个虾米样,拼命咳。奶奶悄悄抬头望过去,只见他雪白的帕子上,居然咳出了一口血,红得触目惊心。
回到家,奶奶就要退婚,可哪能退啊。马家送来的白面,已经进了各人的肚子里。马家送的旱烟,奶奶的爹,每天已经离不开了。这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1948年的春天,气氛骤然紧张,经常能听到打枪声,有人说旁边的县有解放军进了城。而村里,气氛同样紧张。有人传言,马少爷的病加重了,只怕过不了这个春天。马老爷见儿子的身子像那被霜打过的白菜,一日一日地蔫了下去,心里便打定主意,要让奶奶尽快过门,来给马少爷冲喜,日子就定在二月初六。
为了这桩婚事能顺利进行,初五晚上天刚擦黑,马家的仆役如狼似虎地扑到奶奶家,却发现奶奶不见了。有村人来报告,说是往东边的小路上跑了。仆役们牵过大狼狗,就往东边追去了。
奶奶的爹急得直跳脚:“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奶奶逃得惊惶。以往,她想着将来是要逃跑的,便把节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用线串起来,串到1000个时,就求人换成银锭子,三年下来,她已经换好了五个银锭子。她将这些银锭子缝在自己的一件夹衣里,每每摸到这五个银锭子,就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她无一日不在想着逃跑的事,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初五那天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很冷,奶奶正坐在窗户前缝衣服。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奶奶打开门一看,却是在马老爷家里做丫鬟的小翠,也是奶奶最好的朋友。小翠拉住奶奶的手:“满珍,你快跑吧,马老爷派了人,今晚要来抓你。”
奶奶一听,脸色大变,虽然日日演练逃婚的事,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着了慌。她手忙脚乱地将那件缝有银锭子夹衣取出来,系在腰上,就往门外跑,才到门口,想起什么,又跑到厨房里,看见碗柜里有中午吃剩的三个红薯,她一把抱在怀里,慌不择路地沿着墙根往东边跑了。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它们闪闪烁烁,怕冷一样抖索着。奶奶借着点天光,迈开大步,一直朝东而去。
那个晚上,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县城的方向,从入黑起,“叭叭叭”的枪声响个不停,炒豆子一样。奶奶管不了那么多,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奶奶刚走出五里地,就听到后面传来的捉拿她声响:“追,追,快追,捉到了,重重有赏。”
奶奶吓得心都要蹦出来,慌不择路钻进旁边的庄稼地里,庄稼地经过一个冬天的摧残,已经光秃秃的,零星的几根茅草根本遮不住她的身影。奶奶没命地跑,跑得耳畔都是呼呼的风声。
后面的追赶声,一阵紧似一阵,特别是那条大狼狗,跑得飞快,口里不停地咆哮,发出一阵阵瘆人的狗叫。
追着追着,便近了,那条大狼狗呼呼的喘息声,就近在奶奶的耳旁。
突然,那大狼狗似是追得不耐烦了,纵身起跳,扑向奶奶。
正在这千钓一发之际,“呯”地一声枪响后,张牙舞爪的大狼狗倒在血泊中,一队民兵冲了过来,为首的大个人扶住了手脚酸软的奶奶。
第二天,县城传来消息,黄沙港解放了。在那天晚上,马少爷那个痨病鬼吐血死了。不久之后,马老爷也被人民打倒了。
奶奶终于争取到了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三
我的奶奶,我是要对她致以崇高的敬意的,她生活的年代,人命如草芥,女性更是饱受摧残。而我的奶奶,她的一生,是不屈于命运的一生,是抗争的一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噩运,总是直面充满恶意的人生,在那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争取到一点点自由,对此,我是非常佩服的。我也佩服那些在险恶环境中,一点点争得到自由的所有女性,正因为有了她们抗争与牺牲,才有了我们今天想爱谁就爱谁,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想生孩子就生孩子,不想生就拉倒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