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公的地方在二楼,一楼和二楼之间,是长长的楼梯。这栋楼年岁已久,楼梯间偶有裂缝,裂缝并不寂寞,一株叫不出名字的草,就从那中间长出来,绿油油的一丛,惹人注目,这种杂草我在野地里见过,它们密密麻麻地长在田间地头,小牛们走过去,总会低头啃上一阵,那种草有股淡淡的青草味,我在很小的时候闻到过,现在一见,那股味即刻就在鼻边萦绕一般。
搞卫生的阿姨见我盯着那些草,忙对我说“马上拔,马上拔”。我朝她摆摆手,说水泥钢筋之间长株草,怪好看的,别拔了。
那株草就那么被保留了下来。我很奇怪,这地方空旷干燥,种子从哪里来?一阵风吹过我的耳边,我恍然大悟,是风,风把不知几里远的种子带了过来,恰巧掉进了这条缝隙里。这种子不娇气,有点阳光水份就生根发芽,蓬勃地长了起来。那株草一直就那么长着,没人浇水,没人松土,就任它自生自灭,它一直郁郁葱葱,就那么长着,既不变得更大,也不枯黄下去。
同事养了一盆多肉,像胖小孩脚丫,这是新品种,我在野地里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把它当宝贝,天气晴好时,将它搬到太阳下,吸收阳光。下雨时,将它搬进去,下雪天,还搬进空调房,怕它冻着。结果,这盆娇生惯养的植物,就折在她们手里。它渐渐地有些蔫了,给它浇水,没用。又给它施肥,没用。它日日枯黄下去,饱满多汁的“手臂”不复存在,慢慢就萎了。将它剖开一看,芯都发黑了。她们将它扔在垃圾桶里,连盆一起扔了。
这样养植物不行,自古以来,人都不这么惯着它们。野地里的草,一年又一年地长,谁个去关心它们,有没有喝水,有没有被干着。牛啊羊啊,从野草头顶跑过去,它们不过是伏下了身子,待会又重新站了起来。牛羊还把它们当饲料,一口接一口地啃,啃过之后,野草们也不见抱怨,依旧向上长着。天晴的时候,野草就拼命吸收阳光,大雨来,它们就拼命吸收雨水。天旱呢,它们的根向地下深扎,总要保持绿色的模样,就算是冬天来了,雪封了大地,它们也保留了一点新芽。就算顽皮的孩子,朝它们烧了一把火,也只是将它们的地面部分烧掉,它们深埋在地下的根,只要来年春风一声号令,它们又郁郁葱葱长上来。
楼下的台阶下,有一棵桔子树,那是我的树。当它还只有我的手指头那么长时,我就曾给它浇过水。那年大旱,天三个月未下滴雨,大地一片枯黄,公园的草皮,也呈焦黄色。我的桔子树,我日日浇溉它,它每日都向上长着,在大旱之年,它也活了下来。
几年过去,慢慢地,桔子树长大了,先是到了我的大腿,我的腰,我的头,后来它的高度超过了我,我看它,都得仰着头。当我以为它要长成一棵大桔子树,将来会挂满金色的桔子时,园林局的人来了,手拿一把大剪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马路边的灌木丛都剃一个“大平头”。我那棵婀娜俊俏的桔子树也不例外,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树杆。冬天来的时候,刮很大的风,“呜呜呜”地吼,我的小桔树,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顶着零落的几片叶子,在风中簌簌发抖,我都替它冷。
我走过人行道时,看见砖块与砖块之间,长了许多青苔,毛绒绒的一片,极不起眼,只在砖缝之间露出无数个头。天正下着雨,它们仰起小脸,拼命地吸收雨水,滋滋地长着,弥漫了每一条砖缝。有一天,我看见一群人,手里拿一把尖尖窄窄的铁锹,他们冲向地面,将那些青苔齐根铲起,翻倒在路面上,让太阳曝晒,一下子,青苔们失去了颜色,蔫了巴叽地躺在地上,一片枯黄。
我怎么都不明白,城市里的树,青苔,又碍着了谁的眼,为什么树都要笔直挺拔?为什么路面都要干干净净,只看到一片灰色的水泥?城市里的树,每一棵都伤痕累累,它们幼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动过刀子,枝枝蔓蔓都剪了,只剩一个树杆,树杆向上长的时候,不甘寂寞地向旁边伸一个杈子,人见了,觉得多余,操起锯子锯掉了。树就留下一个疤,树渐渐地长大,那个疤也随着长,一直到一个碗大的疤。你去街边上瞧瞧,没有哪棵树没有疤,那都是人给留下的伤。
不得不羡慕长在野外的花草树木,它们有它们的自由,爱怎么长就怎么长,想往哪里伸一杈子,就往哪里伸一杈子,想往哪里倾斜一点,就往哪里斜一点,它们肆意妄为地长,也没有哪个提把斧子过来修整它们。春天的风来了,随便摆两下。夏天的雨当头浇,伸长脖子喝几口。秋天来了呢,结了果子的,也不骄傲,举着果实,让鸟啊雀啊栖身在上,不知疲倦地啄食。不爱结果的树,也不要紧,没人会笑话它们,它们乐得轻松。
我见过一株野桃子,长在一条小路旁边,也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吃了桃子将核扔在了这里。桃核有了土壤,空气和水分,就不分昼夜地长,经过几个春秋,它就成了一棵小桃树,秋天的时候,象模象样地结了几个桃子。小孩子们放学了,路过这株小桃树,伸手摘了往口里塞,哎哟,酸得要掉牙齿,他们呲牙咧嘴地扔了。鸟雀们倒不嫌酸,它们没事的时候,就成群结队地来,有事没事啄一口,吃得那个欢。
我的爷爷告诉我,人和花草树木一样,都难逃故土。我觉得有道理。你看那些树啊草啊,有了城市户口又怎么样,天天黄着脸。人也一样,有人离了家乡去大城市,久了,就全身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啥事也没有,但不舒服的感觉怎么都甩不开。他们没有办法,只得叫家乡人给他们寄一些家乡的泥土,用水冲泡了喝,病马上就好了,又生龙活虎在外面打拼,这样支撑一阵子,他们又病了,又得吃故乡的泥巴,他们循环往复,最后都死在了他乡。他们的尸骨也回不了家乡,他们变成了永远的异乡人,他们不如野地里的花草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