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僅以此书献给走在人生十字路口,迷茫和无助的青年人——
一
我又听到山呼海啸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来自我的肠胃。仰面朝天,平躺在球桌上,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太阳躲进了云层,地上有个巨大的阴影在奔跑,瞬间就从我的身上压了过去。
我迷缝着双眼翻了一个身。对面假山上的凉亭在微微颤动,亭下几株稀疏的松柏在颤动。树荫下硕大的石头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女的倒在男的怀里,右手勾着男的脖子,男的像一弯月亮,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身体。
民以食为天,正值饭点,公园里没有一个打球的,只有摆台球的人们慵懒地坐在自家的球桌旁,有的坐在马扎上,有的坐在桌沿上。有的在打盹,有的三三俩俩扯闲篇,有的在等家人送来午饭,有的眼巴巴地望着公园的入口,好像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入口。
我摆着三张球台,紧挨着我的是老刘摆着的四张球台。紧挨着老刘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妇女摆着两张球台,她从来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姓啥叫啥。紧挨着黑瘦女人的是一家三口轮流看着的四张球台,老两口不怎么起眼,他们的女儿长得很紧凑,结实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只是肤色有点黑,人们都叫她黑妹。黑妹家的球台紧挨着公园的正门,是个好位置。从正门进来的玩客,尤其是年轻人们,很容易留在她家的球台上一决高下,顺便还有美女可以欣赏。
正门的另一侧也是一排球桌,大多是园长兄弟俩的,园长的弟弟像个老实人,满脸岁月耕耘的痕迹,却逢人就堆积一脸笑容。园长五大三粗,又黑又壮,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说起话来慢慢腾腾,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专门赌钱的玩家一般都在他两兄弟那边打。
两天前园长来到我的球桌前说,要收五十块钱搭凉棚的费用,我说行,他又不紧不慢地说:“你的案子是租的,也不知道你租多久,别人家都收五十,先收你三十吧。”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三十块递给了他。他又说:“以后你的球和球杆收摊后就放在我那边的铁屋子里,不用往回拿。”边说边用手指了指人工湖对面的铁皮屋,我又说行。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园长,他左眼有些毛病,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东西,我觉得他那精壮的身体和他那只瞎眼充满了传奇故事。
园长兄弟俩一共摆着十几张球桌,在他俩的中间隔着一对年轻夫妻,摆着四张球桌。男的又瘦又高,女的长得像《红楼梦》里的秦可卿,白白的脸盘,那双烟雾缭绕的眼睛,看你一眼就像拿了根带电的电线,直戳你的心间。我从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说话的语气那叫一个柔,能把铁骨铮铮的男人揉成一滩烂泥。可是那些中年男人们却专来她家的球台打球,打起来还没完没了。
东头最南边紧挨公厕的两张球台,是一对小恋人租的。男的胖胖的,脸圆圆的。女的身材不错,长得也算标致。这对鸳鸯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要么不出来,来了不忙就到处遛达,男的爱找人切磋球技,女的是个跟屁虫。
公园的中心是个人工湖,人工湖的南面是座假山,其余三面的岸边摆满了台球案。白天玩的人少,晚上人多。工作日玩的人少,礼拜六礼拜天人多。一局一块钱,打得多五毛也行。
老刘的老伴这时送来了午饭,一半大盆子西红柿汤汤调鱼鱼(高粱面做的一种面食),老刘边用筷子搅和着边往嘴里送,嘴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声音。老刘的老伴人们都叫她三女。三女快人快口,嘴老停不下来。从她的嘴里和这几天我的观察得知,老两口早上吃了饭,老刘来摆台球,三女在家收拾屋子。中午做好饭后,三女在家吃好了再给老刘送来,然后老两口一直靠到晚上九点十点左右,收摊后一起回家。如果不忙,晚上三女就早回去一阵儿,大概是回去做晚饭了。
看着老刘吃饭,我的胃里又开始山呼海啸了。我让老刘帮着照看一下球台,从公园西边的小门出了园。小门离我租的球台相邻。门口就有一家拉面馆,我不喜欢吃拉面,闻不惯那个味。往北走过了十字路口,我进了路西的一家面馆。老板很实在,他炒的面豆芽上得多,我还让他另切一个青辣椒一块儿炒。中碗两块五,大碗三块。我一般要中碗。
吃完饭来到公园,我扫瞄了一圈,还是没有打球的。我想,人们都在干啥呢?为什么不来打球呢?我问老刘几点了,老刘说两点五十。
东边挨厕所摆球的小两口恩恩爱爱地才出来,拾掇开摊子后,就来找老刘打球。听老刘叫他俊义,不知道是否姓卢。老刘打球软绵绵的,只是拼准度不会控母球。俊义的杆法很出色,高杆推低杆拉,母球控制的出神入化,他总是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的球技,笑话老刘不会控球。五局下来,老刘只胜了一局。
老刘叫我跟俊义切磋一下。
我从我这边找了一根顺手的球杆,来到老刘球台边。我让俊义先开球,他笑着说:“你开。”我开就我开,我开球后有球落袋,紧接着我一杆连进五球,最后一个球打进就只剩黑8了,但我没有打进。俊义一看我的球技还可以,脸上的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他连进三球后没叫到位,转入防守,轻轻把母球贴在了库边。我没机会,也打了一杆防守。现在就比拼防守了,看谁先失误漏球,对方就有了上手的机会。我只剩一个球了,对方比较好防,而对方球多,我防守终于出了漏洞。俊义轻飘飘地冷笑一声:“哈哈,这回你没机会了吧。”我说:“那倒不一定。”其实我知道他的实力,只不过是故意激他,打的是心理战。果然,他打到最后一个球时没有进,留下了机会。我丝毫没有客气,打进我的球后叫到黑8,将黑8轻松推进中袋。第一局我胜了。
后面几局,俊义打起了精神,提高了警惕。五局三胜,最终我2:3不敌俊义。不愧是“公园第一杆”,果然名不虚传。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公园的所有台主都较量过,胜多负少。会控球的不多,打的准的不少。尤其是那个黑妹,球打得柔柔的,从来不用大力,有的球柔到袋口都掉进去一半了,硬是停了下来。但就是一个准,难度再大的球都敢打,多数也能打得进。我俩胜负参半,旗鼓相当。但我不喜欢她一幅冰冷的面孔,好像别人都欠她钱似的。也可能人家就那个性格呗。我跟她练过几次,第一次打完她还问我要钱,还好旁边围观的有人说他也是台主,租了李奎的球案,这才作罢。我总想看到她对着我笑一次,然而一次也没见着。
太阳从楼顶掉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
公园里的人多了起来,台主们陆陆续续拧亮了棚里的灯泡。灯泡放着亮光,像一双双放着亮光的眼睛。晚上是台主们一天中的黄金时光。
我的球台也断断续续来了几拨人,会打的不多,打得特别慢,慢得人心里着急。催又催不得,赶又不能赶,这叫啥事!
晚上十点钟后,人渐渐少了,都回家了。我一般收得晚,有时园长叫我说要锁门了,我才把球杆捆好,放进他的铁皮屋。拧下灯泡,盖好球台,朝着那间只有一张床的出租屋走去。
街道上店铺全都关了门,路灯也息了,忽然会从背后窜出两条车灯的光,像田野里窜出的饥饿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了行人,偶尔遇到几个也是急匆匆回家的人。或许回的是自家,或许回的也是租来的或大或小或正或南或东或西或有家俱或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的出租屋。
打开院门,院子里各屋的灯都灭了。房东和租客们都进入了梦乡。我摸进南屋自己的房间,也不开灯,从床头拉下毛巾往肩上一搭,转身来到院子里水龙头边。龙头拧开一小半,洗一洗脸,冲一冲脚,然后关好龙头回到房间,和衣倒在了床上。
我伸手从裤兜里掏出辛苦一天赚来的一把零钱,对着从玻璃窗透进的星光,一块,两块,三块,五块……五十七,五十八,总共五十八块钱。除去早上带去的二十块,除去球台一天的租金十块,再除去一天的房租五块,还剩二十三块。这就是我早上九点出去到晚上十一点回来的一天的纯收入。比昨天强多了,明天会不会更好呢?还好晚上没来得及吃饭,又省下了两块五。
我又听到了胃里肚子里山呼海啸的声音。不去想它,不去想它!我克制着自己肠胃的需求和意识的自由奔流,望着窗外满天的星星,告诉自己:“睡着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二
我默默地数着满天的星星。
“睡着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世人,还没睡着呢?”
“嗯。”
“我也睡不着,饿得心慌意乱。”
“我也是。”
“你有没有吃的。”
“早没了,月初买的方便面早扳完了。”
“哎,漫漫长夜饥饿难挨啊!”
“离毕业不到一年时间了,也不知道一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考上大学的就进了天堂,考不上继续复读的还在地狱,走向社会的可能就轮回到人间了吧。”
“地狱算是领教了,不知道天堂是个什么样,人间正道是沧桑。”
“天堂是金子塔,是用钞票堆积起来的。那里没有饥饿,没有忧愁,整天吃喝玩乐,还有仙女。”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
“黄世人,管云长你俩不睡觉傻乐啥呢,半夜偷吃了蜜了?”
“饿——得睡不着,想——上天找仙女——吃蜜桃。”我闭着眼睛,夸张着少气无力的样子。
“要不要我送你们一程?我这儿有筋斗云——蝴蝶泉牌的筋斗云。”
“杨志,快!快给我来一根。”管云长迫不及待地小声喊道。
我也接过一根,用嘴唇夹上,顺着杨志打火机的火苗迎上去,使劲吸了两口,烟头红了。云长早就咝遛咝遛吸了起来。杨志也点了一根。漆黑的宿舍里闪起三颗星星,与窗外天空的星星交相辉映。
我隐隐约约听到杨志说,“明天还开运动会呢,快点睡吧。”
我没有回声,云长也没回声。
第二天我们没有出早操,上完早自习大家就抢着到食堂打早饭,去得早了排队可以排在前面,有的同学就把餐具带到了教室,一下自习就拿着碗啊盆啊饭盒直冲食堂。食堂的各个打饭窗口早已开窗售饭。
早饭很单调,一般都是煮挂面,里面装饰几片白菜叶子,点缀几块西红柿,一块五一份。要是再加上五毛钱,就会多漂一个荷包蛋。我和云长还有张三峰一块儿搭伙吃饭,多数云长去打饭。他跟食堂伙计混的熟,勺头上能少颠量颠量,还能多加两勺面汤。我们用一个半大的面盆打饭。打好了找个地方三个人围成一圈,三个脑袋顶在一块,屁股对着不同方向的天,就跟龙吸水似的,盆里的面条连汤带水不一会就见了底。
这时候,食堂地上,食堂外面的道边,实验室外的几个水泥乒乓球台上,到处是三三两两头对头背靠背吃饭的同学们,个个如狼似虎。女同学们都打回宿舍里吃,也有在宿舍外面吃的。男生们看不到她们的吃相,自己也可尽显本色不用矜持。
操场是长方形的,跑道是椭圆形的。跑道中间是个没有草坪的足球场。东边是两个篮球场,一个硬化了地面,新画了线。一个是土场,球架也是老旧的。
各班级运动员开始绕场了,大家都穿上了蓝白相间的校服,松松垮垮的,平时有些爱美的同学嫌不好看,就不穿,今天老师要求必须穿。当然穿校服也有精干好看的。大家的运动鞋大多是从一个体育老师那儿买的,有双星的,有回力的,还有传统本色的解放鞋。走在各班最前面的是个女同学,手里举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班级名称。我们班代表队经过主席台时,我看到各位校领导端坐在一排课桌后,脸上洋溢着春天般的笑容。我看见了我们的教导主任高球,在主席台的西侧负责播放那胜利激越的背景音乐。
绕完场后,各代表队都来到主席台前面,按班级面对主席台站好,举牌子的女生单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主持人讲了大会的流程。校长讲了学校的现状和未来的规划,讲了发展体育运动的宗旨,我校体育发展水平。裁判员和运动员代表分别宣了誓。其间我左顾右盼看着别的班的运动员,猜想着他们各自将参加的项目。哪个是我的朋友,到时去给他助助威;哪个可能是潜在的对手,到时如何应敌。最后校长宣布:“红楼中学第十二届运动会现在——开幕——”
各班回到了各自班级的后方方阵。主席台上一名低年级的女生唱起了“亚洲雄风”。她的嗓门真大,时不时把喇叭震得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是啊!我们的青春,就应该高昂着头颅,血像大河一样奔流,努力,努力,再努力——永不停息!
各项目的比赛下午正式开始。中午我们打了三份烩菜,每人两个花卷,犒劳一下自己。平时一般只打两份菜,只吃馒头,或者打两份隔锅刀削面。
“让运动员多吃点,咱俩少吃点。”云长把盆子往地上一放。
“那是当然的了,”三峰给我和云长分了筷子,“咱不能让兄弟吃不饱吃不好去冲金摘银。”
“一个耍大刀,一个打太极,你俩啊少用些嘴皮上的功夫,留着下午给我呐喊助威吧。来,都多吃点。”
烩菜是道百吃不厌的好菜。土豆糊糊的,粉条筋筋的,南瓜甜甜的,豆角绵绵的,白菜爽爽的,一转眼,盆子就空空如也的了。
下午我参赛的有两个项目,一个是百米飞人大战,一个是轻功的较量——跳高。我多么希望我们班的同学能来给我助威呐喊,我多么希望我的好朋友能来给我打气加油,我多么希望林绛珠能来给我精神的甘露。
“啪——”
一声枪响,飞人们像一支支离弦的箭,射向终点。我甩开臂膀,双腿加快频率,向终点冲去,用眼角的余光左右一打量,没人。我可谓是一骑绝尘。我听到了同学们山崩地裂的呐喊,看到了一张张激情澎湃的面容。她在哪儿?她看到我了吗?我怎么看不到她?也许她就在助威的人群中,就在一个我看不见的角落里,也许她只在我的心中……我看见一个身影风一般地从我身边飞过,我看见了眼前的红线像两条蝴蝶的飘带,在风中起舞。
“世人,世人,你怎么突然减速了?”
“是啊世人,本来是冠军没跑了,你在想啥?”
“没事吧世人?”
“好样的世人!”
“……”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本班后方,此时才突然惊醒过来。比赛已经结束,我拿了个第二名。
我坐在一把单人凳上,手里拿着同学倒的一杯热水,我看见杯里也有一个自己,在天上,在白云里荡来荡去。
由于赛事问题,跳高比赛推到了明天下午。
运动会期间,取消了晚自习,还特许上街买东西。可是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晚上我去打的饭,碰到了那个穿校服也好看的绛珠。她问我跑得怎么样,我说只拿了个第二。她说很不错啊!本来要去给我加油的,正好她的一个好朋友也在比赛,非让她陪不行。她又拗不过,所以没去看我比赛。我知道那是她最要好的闺蜜。其实我早猜到她一定是有事,要不她是不会不去给我鼓劲的。
我的脸上像被春风拂过一般。我说跳高比赛可一定要来哦。
她笑着说:“一定。”
我端着饭盆飞一般地奔回了宿舍。
饭后,同学们零零星星来到街上。有的两两并行,有的三五一小群。平时只有周日下午才允许上街,购买一些日用品,牙膏牙刷洗衣粉。改善一下生活解解馋,炒上一碗面,拌上一碗面皮,串上两个麻叶。还能溜上几圈旱冰,打上几盘台球——我这球技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男生们还会去看上场录像。李连杰的黄飞鸿系列,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成龙大哥的杂耍式打斗,都是我们的最爱。到了半夜,鬼片让人又爱又怕,等级片叫人又羞又想。当然,我们都是好孩子,是不会看那种片子的,我们都是乖孩子,是不会夜不归宿的,我们都是好身手,是可以翻墙回去的。
感谢星期天!感谢运动会!是你们把我们从紧张繁忙的题海中拯救出来,把我们消瘦的身体从没有油水的菜汤里打捞出来,把我们年轻自由的灵魂,从三点一线构筑的牢笼中释放了出来。
晚上,我又开始数星星,不是因为肉体的饥饿,只是觉得,那些纯洁的清澈的善良的美丽的星星那么那么地像是她的眼睛。
三
第二天晚上,我又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她果然来了,她如约而至。
“师父,晚上好!”她笑意盈盈。
“八戒,吃了没?”我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
“讨厌!找打啊你?”
“你要欺师灭祖吗你?”
“对,我要吃唐僧肉。”她做了个狰狞的面部表情。
“哎!来吧,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也终于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言归正传,师父今天教我什么?”
“教你怎样吃唐僧肉啰。”
“讨厌!再闹不跟你玩了。”她依然爽朗地笑着。
“好吧,昨晚教了你打球的站姿、三种架杆的方式和正确的握杆出杆方法。今天先复习一下昨天的内容,然后教你怎样瞄准目标球,将球打进袋中。”
她早找好了一根球杆,嬉皮笑脸地说:“昨天教的啥来,全忘了。”我走到她的身后,注视着她的动作,提示道:“站姿——两脚夹角——前臂要直——架杆要稳——后手要松——”她按照技术要领练了起来。
她还是高高的梳着两条垂到肩的羊角辫,今天换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昨天是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和一条牛仔短裤,脚上还是那双黑色的高跟凉鞋。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她的打扮穿着,而是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和那毫无掩饰的爽朗的笑声。
吸引顾客,黑妹有她包裹不住的青春,可卿有她拉不下闸的电眼,园长兄弟有他们长年经营的江湖,其他人有他们岁月沉淀的老辣。我能有什么呢?我要突围,我要冲破这惨淡经营的重围,寻得一线生机。
我正埋头思索着,一声放肆的银铃般的笑声抓紧了我的神经,我猛地一抬头,就溺入了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喷涌而出的一汪碧水中。
我下意识地问了句:“打球吗?”
“多少钱?”她笑着扭头看了一眼同伴。
“给钱就行。”
“哈哈哈,可是我们不会打啊。”
“我可以教你们”
“你这人真有意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不打还真不好意思了。”
她的同伴看样子比较腼腆,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她笑着说:“没事,玩上一会儿吧。”
她俩一看就是一点基础都没有,姿势难看,动作别扭。别说打进目标球了,连母球都不能顺利推出。我忍不住直笑。
“不能笑!说好了你要教的,学不会可不能怪我们,只能怪你这师父不行。”
“一定能学会。学会学不会不在徒弟,关键要看师父是谁。”
“啊哦,啊哦,你这师父我认定了。”
“有眼光!”
她又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我就从最基础的动作要领一边讲解一边给她们示范,她一边认真地听讲一边练习着动作,而她的同伴显然不感兴趣。
一会儿,她的同伴催着她走,她直起身来,把球杆往球台上一放说:“明天再来啊,我非学会不可,你还得教啊。”
“一言为定。”
“不见不散——明天见,师父。”
“明天见。”
她和同伴走后,我后悔连人家名字也没问。我苦笑一声,内心对自己说,大概率不会再来了。
隔壁球台的三女急不可耐地向我喊:“小黄啊,你可收了个好徒弟啊,我看你那女徒弟对你有意思。”
“萍水相逢,哪儿来那么多意思呢?”
“不信你看着,明儿个一准儿来。”
“不来也罢,连个镚子儿也没留。”我坚信我是口是心非。
“你问她要啊,又磨台布还又教打球,哪有这好事儿?”
我又苦笑了一声。我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我究竟怎样突围?
我正回想着昨晚的一些事情。
“小黄,小黄快看!”三女神秘兮兮地喊我,“你那女徒弟又来了。”
是啊,该来的一切都会来的。
今晚她单刀赴会,山人我计上心头。
练习了一会儿,她兴奋地大叫起来。
“耶!我打进了。”
不一会儿
“耶耶!我又打进了。”
紧接着
“耶!耶!耶!我简直太棒了!我终于学会了!”
“是啊,你简直太棒槌了。”
“不能骂人啊,你为师不尊。”
“你为徒不谦。刚能打进几个直线球就以为学成了?”
“难道不是吗?”
“站一边看着,为师给你露几手。”
我操起一根球杆说:“把你那大眼睛再睁大些,不许转,看好了。”我摆了一个贴边库的球,反了一个中袋。又摆了一个没贴库的,反了一个角袋。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她的表情,她满脸的好奇。“再看好了!”我又打了一杆高杆,白球随目标球一起入袋。她好像不以为然,嗤嗤怪笑。紧接着我又拉了一低杆,白球和被击球分别进入两个不同的中袋。“噢——太神奇了!”她终于看出了些什么,忍不住大呼起来。“还有更神奇的呢。”我又演示了一下跳球和弧线球的技术。她那溜溜球似的眼睛彻底发了呆——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热情,更多的是崇拜和爱慕。也可能什么也没有。
“师父。”
“怎么了?”
“我觉得我开始崇拜你了。”她在装萌。
“那就对了,但是可不能有别的想法啊。”
“为什么?”
“因为师父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哇!你好坏,我只是想——回家了”
“噢,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这样说是想引出她下面的话。
她从马扎上提起她那白色的小巧精致的皮包,往肩上一挂,走出一步,两步,三步的时候回头冲我一笑说:“师父明天见。”
“明天见。”我没有说不见不散,因为我撒下了一张大网,就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来他个一网打尽。
“小黄啊,你可得好好把握啊。”三女又在开玩笑,但她说得很认真。
“把握什么啊?”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那女徒弟嘛,还能有什么?”
是的,我要好好把握。把握什么呢?能把握什么呢?把握得住什么呢?
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把握些什么,每个人耗尽一生想要把握住些什么。年轻人啊!你需要把握的事物太多大多,你需要做出的抉择就像眼前的一条条道路,每一条都有不同的方向。我走向租来的那间小屋。
第三天。
第四天的黄昏。
第五天的晚上。她每天都来练球。我已经把陪她练球当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那是第几天晚上已经不是重点了。陪她来的是个个子很高的小伙子。我一直等着她向我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可她从始至终就没那个打算。她俩一边打球一边说笑,我却再没听到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却看到了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在一片广阔而深远的夜空中一闪一闪。
临走时她说谢谢我教她打球。我说不要,她硬留下二十块钱,说虽然不多算是对我的一点补偿。她没说明天见,只说了再见。
二十块钱,对了,自从她每晚来练球后,我的顾客多了起来,每天回去清点,比以前多收入二十多块钱。每每清点完,我都能感觉到我脸上有散不去的得意的笑容。是啊!我通过教美女练球达到招引顾客的目的终于实现了。
后来的几个晚上,打球的人来了一拨,走了一拨,我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好像一直在等着什么突然出现。
“喂——收吧。我们要收了。”
“噢。”我恍恍惚惚地应着。
“哎!好像你那女徒弟这几天都没来了?”
徒弟啊!为师终于失去了你,为师从来没问过你的名字。因为为师清醒地知道,你我只是对方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的那颗消失在夜空尽头的流星。
我没有回答三女的疑问,从马扎上站起身来,踩到球台沿上,一个个拧下亮着的灯泡。我觉得有些遇见就像这灯泡,明天还会亮起来,而有些忽然冒了一股白烟,再也不会亮了。
比如前天晚上我和秦香莲的重逢。
香莲是我初中的同学,家境很好。她的眼睛不是圆圆大大的那种,但是会说话。眼神里垂着长长的线,带着暗藏倒钩的饵。她是我的初恋。
天还没黑,趁着这阵没有打球的,我从公园的西门出来准备吃晚饭,迎面撞上了香莲。她穿着一边肩头印花的白衬衫,吊带的牛仔裙,惊喜地看着我,我也惊喜地看着她。
“香莲——”
“世人,是你吗?”
“是我。”
“太意外了,老同学,你现在干什么呢?”
“一言难尽啊!”
“你去干啥?一块儿吃个饭吧,顺便叙叙旧。”
“行。”
“就在前面吃个烧烤吧?”
“可以。”
公园西门到北门的铁栅栏围墙外,摆着各种小吃,烧烤、炸串,冷饮摊。夏季是年轻人们休闲约会的好场所。
我让她点,她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什么都行。她点完吃的后,我要了一瓶冰镇啤酒。读完初中后,我俩上了不同的高中。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失去了联系。但是在彼此平静而枯寂的青春湖水里,都曾荡漾过对方激起的涟漪。
香莲又叫了两瓶啤酒,陪我一起喝了起来。我不让她喝,她说没事。老板说我不让她喝,她晚上回去了好好收拾我。我俩四目对望,没去解释什么。我想起了中考完我写给她的那首诗。
阿莲
娉婷袅娜的莲
在我烟笼的梦中水乡
流淌着你的倒影
在月光下
在我淡淡的忧愁里
我相信爱情就是一种遇见,但往往是在错误的时间里留下无尽的遗憾。
四
那是一本硬皮的带着精致小锁的笔记本,上面已经写了好多同学的留言寄语。马上就要高考了,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每个人都怀着各自不同而复杂的心情。但有一种感情是相同的,那就是对这生活了三年的校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老师们同学们,建立了深厚友谊的哥们闺蜜——闹过别扭的,情同手足的,甚至见面后只是打个招呼的,都充满了深深的依恋和不舍。拿着绛珠的留言薄,我百感交集,不知该写些什么。我不想写珍重,不想写友谊万古长青,不想写前程似锦。那是一种敷衍,是对自己情感的不负责任。但又能写些什么呢?这毕竟是一本大家公开传阅的留言本。爱情是青春稚嫩的萌芽,她纯洁无瑕。爱情和恐惧是瞒不了任何人的,我相信即使一言不发,彼此都心知肚明,甚至旁人也一目了然。那又何必再多说什么呢。充斥我内心的更多是焦虑和恐惧,我害怕不说,将永远失去机会再说,我也害怕暴于阳光之下,那稚嫩的萌芽,又要枯萎凋零,无花无果。哎!还是记录一些生活学习的点滴,留作永远的记忆吧。
1998年9月ⅹ日下午,跳高比赛马上开始了,你如约而至给我助威。跳高不是我的强项,我对拿名次并不抱太大希望。然而你的到来激发出了我全部的潜能。我又拿了个第二名。我发自内心的谢谢你。领到奖品后,我分给你一半。
1998年的10月,我过生日。你送我一支精美的钢笔,我一直没舍得用。
1998年的11月12月,我们早自习晚自习经常把座位调在一起。共同学习,畅谈未来和人生。两颗年轻的心靠的如此之近。
1999年1月,元旦晚会,我们玩得好开心。
1999年2月,放寒假我们一起回家。天降大雪,我们骑着自行车迎着风雪,大声地呼唤:“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1999年的4月,我们在月夜的操场上散步,操场上留下了我们并行的脚印。
1999年5月8日的晚自习,某位听广播了解时事的同学突然拔掉了耳机,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四十多天的狂轰滥炸已经造成无辜平民大量伤亡,现在居然轰炸中国大使馆,北约的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也是对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肆意践踏,这在外交史上是罕见的。
中国政府、人民对这一野蛮暴行表示极大愤慨和严厉谴责,并提出最强烈的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中国政府保留采取进一步措施的权利。”
我们还听到,全国多地爆发大规模反美示威活动。很多大学生到美国和其他北约国家驻北京、上海等地的大使馆前示威游行,我国政府强烈抗议北约军队的这次粗暴、野蛮的行为,并向美国等北约主要国家发表声明,要求其必须严惩凶手并赔礼道歉。
抗议游行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沈阳等各省省会以及大城市开展,人群前往各地美国使领馆门前或中心广场抗议。
在这次轰炸中,新华社的邵云环、《光明日报》社的许杏虎和朱颖三名中国记者当场死亡,另有20多名使馆工作人员被炸伤,馆舍尽毁。
听了这些,教室里一片躁动。有义愤填膺的同学冲上讲台,大声斥责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表达自己的愤怒。同学们前几分钟还沉浸在题海战术中或流连在儿女情长中,而此时此刻,瞬间被爱国的热情填满了胸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积愤难平。
“你们在这嚷嚷有什么用呢?美国人又听不到。”我在座位上表达着我的看法。
“世人,上讲台给大家说几句。”宣传委员赵树理向我划拉着手臂。
“讲几句,讲几句……”大家纷纷要求。
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我来到讲台,显出一副老到的样子,语速放得缓缓的。
“同学们啊,大家冷静一下吧,想想我们在这瞎嚼聒,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大家听到了吧,北京上海以及各省会城市的大学生们都到美国领事馆前示威去了,一定要给美国佬足够的压力,让他们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才有可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让大家冷静,其实我自己一点也不冷静,我停下来缓了缓语气。
“现在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这儿又没外国使馆,没有游行示威的对象。可是我们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声援各地的大学生啊。”
“什么方式?快说。”树理迫不及待地追问。
“写标语!贴到校园里,贴到大街上去,唤醒国人的爱国热情,让大家拧成一股绳,给美帝施压!”
“好——好——好——”教室里响起了连连叫好声和鼓掌声。
说干就干,树理给大家分派了任务,大家自掏腰包,去买回了五色彩纸,毛笔,墨汁,胶水,还准备了蜡烛,要秉烛夜战。昨天刚闹了别扭的,刚才还在吵吵闹闹的,打情骂俏的,此刻,团结得就像成了一个人。在国家和民族大义面前,什么都显得那么渺小。
我和树理写的字好,由我俩执笔,标语内容大家现编现卖。晚自习结束后,教室里息了灯,大家点上准备好的蜡烛,割纸的割纸,写的写,凉的凉,收的收,像当年的地下党在油灯下刊印民族救亡的宣传单。
第二天一早,同学们络绎不绝地向教室走去。校园里醒目的位置都贴满了标语,大家时不时驻足观看,议论纷纷。我们为我们的付出感到无比的自豪。
早自习刚上没一会儿,班主任陈家洛就把我们几个班干部叫到他办公室。看到他一脸严肃,我们好像知道情况不太妙。
“那些标语是咱们班弄的吗?”
大家知道瞒不住,都说是。
“谁出的主意?”
没人说话。
“到底谁出的主意?”
“我——”“我——”“我——”大家争先恐后地答道。
“我也不追究是谁的主意了——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家洛老兄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事件发生后,国家三令五申,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就是稳定。而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制造混乱。同学们啊,你们想过你们所做所为的后果吗?大学生们游行示威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程序的,是可控在控的行为。而你们搞的这一套,一旦搞起了声势,周边学校再纷纷响应,很有可能引发一场新的运动,很有可能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到时候局面一旦失控,你们将成为这场运动的牺牲品。”他苦笑了一声接着说,“大家的爱国热情是值得肯定的。但摆在你们面前的当务之急是备战高考。大家只有努力学习,考上各自心仪的大学,撑握更多的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加强大,这才是作为一名即将高考的学生真正的爱国。”
家洛兄的一席话,让我们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们为我们的无知而惭愧,也为我们有这样的老师而欣慰。
班主任出去了,一会儿和教导主任高球一块儿进来。家洛兄全程陪着笑。鉴于马上高考了,校领导并没处罚我们,只是责成我们趁着时间尚早,赶紧去把校园和街上的标语揭掉,把影响降到最小。
啊!我们的祖国,愿你日新月异,愿你繁荣富强,愿你永远不再任人欺凌,愿你的人民永远幸福安康,愿你永远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这是你的儿女们对你最真诚的寄语。
从街上揭完标语回来的路上,我听到有同学唱起了歌: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翠峰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冲开血路 挥手上吧
要致力国家中兴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个个负起使命
五
“快点——霍元甲开了——”
“知道了——”
刘秀正在往电锅里放方便面,他烩了半锅菜,要请我吃焖方便面。听到东屋的范蠡叫他去看电视,他从敞着的门口探出半边身子,大声地应了一句,又缩了回来,把锅盖盖上。
“马上就可以开吃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焖方便面,呵呵呵——看着好像蛮好吃的。”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从锅盖边沿喷出的热气。
“跟我来长见识了吧?不光看着好吃,吃起来更香。”
刘秀切好了蒜沫,拿出两个碗来,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冲了一下,回来放在地上,提起锅盖,用菜刀把蒜沫铲到锅里。这时锅里的方便面已经松散开来,变得金黄金黄。刘秀用筷子把面饼挑开,拿铲子把面条和菜拌匀。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菜香和方便面特有的香味。好有家的感觉。
刘秀是我的发小,初中毕业后一直徘徊在村里和小城之间。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寻找机会,寻找生存的机会,寻找改变生活的机会,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机会。他租的房子和我一样也是一间南屋。他们的院子很大,正房的东边两间房东住,西边三间住着两户租客,都拖家带口,门前的铁丝上挂着女人和小孩的小衣服。两间东屋住着单身汉范蠡,门外停着一辆箱式三轮车。南屋两间,刘秀的隔壁住着一个妙龄女孩。
今天下午打球的人特别少,我特无聊,就在公园里瞎遛达。看了看俊义和园长的兄弟打球,边打边扯咸淡。听了听三女黑瘦女人和可卿拉家长,三个女人一台戏,一阵哈哈大笑,一阵唉声叹气。
唉!好无聊。我走到公园的北门也就是正门口,看门口照相馆摆出的摄影作品。相片摆在一个木制的大相框里,用玻璃压着。照片大多是些年轻男女,有单人的,有秀恩爱的,背景多是公园的湖光山色,亭台廊榭。我忽然想到了我和绛珠在校园的某纪念碑前,在某将军纪念馆的红楼前,在校门口,在学校后面的水库边照下的那些幸福满满的照片。
我正端详着照片神游,忽然后面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扭头一看,正是刘秀。我俩聊了一会儿。他说晚上到他那儿吃饭。我说反正没人打球。他帮我干脆早早收了摊,到蓝天超市买了食材,回到他的住处。
刘秀盛了两碗焖方便面,拿出两双筷子,递给我一双说:“走,到范蠡屋看电视去。”我俩刚出了门,隔壁女孩回来了,正在开门。
“吃什么好吃的呢?”她看见我和刘秀端着碗,回头问。
“焖方便面,吃点?”刘秀说。
“有客人啊?你们吃吧。”女孩进了自己房间。
刘秀说这女的在蓝天超市当导购员。
我和刘秀来到范蠡的东屋,范蠡坐在床上看电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小电视,放在摞起来的几个纸箱子上。屋子是个两间的通间,另一间里放满了成捆的啤酒,成箱的白酒,还有饮料矿泉水。
听刘秀说范蠡是开着三轮箱车送货的,初中毕业后在市里打了一段短工就干上了这一行,从批发市场按内部价拉上货,按正常批发价给各小超市、小卖部,大酒店、小饭馆送货,从中赚个差价。利很小,全靠走量。已经干了三四年了,积累了不少经验,也积累了一些稳定的客户。三百六十行,隔行如隔山。我第一次了解了有这样一个行业,这样一些人,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冒着严寒酷暑,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每天坚持着重复的工作。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刘秀从啤酒垛上提了一筐啤酒,范蠡过去拿来一袋五香花生米,说喝酒得有这个才行。
“你吃吗?锅里还有,自己过去盛。”刘秀对范蠡说。
“我吃过了,陪你俩整上一瓶吧。”
刘秀用筷子起开一瓶酒递给我,又起开一瓶给范蠡,最后起了一瓶,瓶口对嘴咕咚咕咚吹了两口对我说:“就吹瓶子吧!”我说行。
我们一边吃喝着,一边看电视。
霍元甲对他包办婚姻的发妻不冷不热,却在心里想着仇人家的小姐赵倩男。这让我想到了徐志摩与张幼仪林徽因之间的孽缘。我既为身受封建包办婚姻制度束缚的妇女们叫屈,又为敢于追求自由婚恋与封建礼教斗争的先烈们赞叹。有人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耍流氓。然而我想我们的祖先一辈一辈直到今天,不都是耍流氓耍过来的吗?
霍元甲演完了。我们也吃完了,我和刘秀每人吹了两瓶,范蠡整了一瓶。
刘秀收拾了碗筷到院子里洗,一会神秘兮兮地跑进来说:“我那隔壁的姘头又来了,自行车就支在门前。今晚又有好戏看了——”他冲我使了个眼色,“一会儿去背窗台。”听刘秀说那男的隔三差五来一回,续一续他们的露水情缘。
我和刘秀蹑手蹑脚地来到他隔壁的窗下,玻璃窗上挂了窗帘,只有门顶上的玻璃没有任何遮挡。“嘎巴”一声,里面灯灭了。我俩屏住呼吸,侧着耳朵仔细地听。
最初传出“啊”的一声,一会儿就是连绵不绝的喘息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呻吟……就像两个抱住希望歇脚的人,不停地喘息,释放着压抑了太久的坚持;又像是两个背负着命运爬坡的人,发出生命沉痛的呻吟。
我俩回到刘秀屋里,刘秀说要去爬上窗台看看,我笑了声没去。一会儿他又回到屋来,我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太黑,什么也看不到。
从刘秀的出租屋到我的出租屋,之间大约二十分钟的脚程,沿路大多都是小院平房。
路太黑,深一脚浅一脚的。
我的隔壁住着一对“临时夫妻”,男的在某工地打工,女的听口音是南方人。无意从房东和其他租客的聊天中得知,这男的住进来后,已换了两任“妻子”,这是第三任。小伙子长得高高帅帅的,我每天晚出晚归的,偶尔见过一两次。女的二十五六的样子,整天无所事事,描画得浓妆艳抹的,穿得很另类,除了上街就在家看电视。这让我想起了电影《喜剧之王》中尹天仇和柳飘飘的经典对白:
“能不能不上班啊?”
“不上班你养我啊?”
“我养你。”
我简单冲洗了一下,就躺下了。隔壁哼哼呀呀叫个不停,叫得人心里发毛。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来到院子里洗漱时,隔壁敞着门,女的在打扫地上的东西,男的不在,不知道是一夜未归还是一早就出去了。
房东阿姨匆忙来到院里,说我该缴房租了,还说老逮不住我。我一来不做饭,二来没电器,总是半夜归来灯也基本不用,房东说电费就不收了。我点了一百五十块给她——尽量挑大面值的。她数好后紧攥在手里走到隔壁门口。
“这是怎么了,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一姐们要走,回老家去。昨晚我们去送她,酒喝高了,回来难受了一夜,吐了一地。”那女的操一口不普通的普通话,看精神头好像还没缓过劲来。
“少喝点了么,喝成这样,你男人呢?”
“他回老家几天。”
房东应了一声回自己住的正房去了。
难怪昨晚叫了一夜,我恍然大悟。
我在心里一次次地猜测着这个女人的来历,看到她现在生存与生活的状态,我忽然想到,女性啊,真正的解放还是要以经济独立为基础,不依附于男人,要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追求。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当今女性也有解放过了头的甚至跑偏的。比如男人穿衣越来越正式,有些女人穿衣却越来越随意,越来越暴露,越来越没了底线。其实这不是新潮,不是时尚,不是美,而是一种无知,一种不自信的表现,甚至是在糟践自己。封建社会讲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天我说女子有才才最美。当然不能是歪才。
几天后我认识了一个女子就很有才。
那天上午我遇到了初中时的同学司马相如,他初中毕业后上了个中专学校,中专毕业一年了,听说一直在市里浪荡,也许也是在寻找机会。
在去公园的路上,我看见了他,他骑着辆嘉陵125,手握着车把,两脚踩在地上,正和一个小伙子在路边聊着什么。我一眼认出了他,还是那么爱干净,还是那么帅气,头发梳得油光,反射着阳光斑斓的色彩。
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简单寒暄了几句,先前跟他说话的小伙说有事先走了。他问我干什么去,我没说我现在在摆台球,只说没事,在转悠着玩。
“我去我老婆那儿去,一块儿去吧?马上中午了,一块儿吃个饭。”
我犹豫了一下。
“走吧,好久不见了,好好聊聊。”
“好吧。”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打着了摩托车,我骑坐在他身后,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巷口的小院。
院门开着,我们直接骑了进去,他按了一下喇叭,“笛——”停了下来。我下了车,这时屋里出来一个女的,十八九岁,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眉清目秀的。当她的眼光与我的眼光对撞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很多与她年龄不相称的东西,那里有疑惑,有警惕,甚至有杀气,还有一些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老公,怎么才过来?”
“遇到了熟人,聊了会儿,这是我初中同学,叫世人。”司马相如向我这边扭了一下头,介绍道。
“你好!我叫卓文君,相如跟你说没说?我是他对象。”她微笑着对我说。刚才我看到的那些东西全都消失了。
“你好!我和相如几年不见了,刚才才碰上。”
“一会多做两个菜,世人在这儿一块儿吃。”
“行,你俩好好聊聊。”
“你看,我这一来麻烦你们了。”
“麻烦啥?你是相如的同学,以后要常来啊。”
“行,今天认了门了。”
进了屋子里,屋里收拾得很整洁,有两张床,有些简单的家具。地上有个小方桌,上面放着些盘子碗筷等。有个瘦瘦的男孩子在电视上打游戏。卓文君说这是他弟弟,男孩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相如,叫了一声“姐夫”,又转回头去继续玩了。
“老公你头发长了,我给你理理吧!”
“不是很长吧?”
“长了,显得很不精神。你快去洗洗,我给你理理。”
相如打了水到院子里洗头,卓文君从柜子抽屉里找出剪刀推子也去了院子里。我很无聊,看了会儿男孩玩游戏。
一会儿功夫他俩从院子里进来,卓文君把理发的工具放回抽屉说:“你让世人看看,是不是精神多了?”我说确实精神了,理得还真不错。
“家里菜不多了,我炒个土豆丝,再炒个西红柿鸡蛋,我给‘小菜一碟’打个电话,要两个肉菜,相如,你去取一下。”
“噢。”
“喂?是‘小菜一碟’吗?噢,我订两个菜,一个鱼香肉丝,一个红烧带鱼。做快点,我一会就过去拿。好,快点啊?”
卓文君从柜子上的包里拿出手机,订完了菜又放了进去。我看到是一部精致的手机,不是爱立信就是诺基亚。那天在范蠡的床头见到一部手机,那个我认识,是波导,手机中的战斗机。
卓文君做饭很麻利,一会儿功夫就用电饭煲焖上了米,又炒出两个菜来,司马相如也骑摩托拿回了订好的菜。我直夸相如找了个有本事的对象,家里收拾的整洁有序,会做饭,还会理发,真是不简单。
吃饭时,我听他俩的意思是要准备买楼房结婚,两个人一块儿凑钱。相如说他得回去问他爸要钱,但最多能有两三万。好像还是不够,两个人满脸愁容。又说要不回农村住,好像又有什么困难。
吃完饭后,我说要走,卓文君说再来,相如说要送我,我俩骑摩托来到公园外,我说我就这儿下,相如非要喝冷饮。
我俩在一家冷饮摊里坐下,要了两杯雪碧。相如“哎——”了一声,倒出了自己一肚子的心酸……
六
“哎!都也不好干。以前我在这摆台球,我们家老刘在化肥厂上班,这日子过得还宽裕点。现在他下了岗,也没別的本事,一家人就靠摆台球这点进饷,过得紧紧巴巴的——哎!没法活啊!”
“你家闺女不补贴你点?”
“嗨!快别提我家闺女,找了个男的没本事,她们能自个儿养活了自个儿,不用我补贴我就烧高香了。”
“起码你们还能维持下去,我这干了两个月,还赔钱呢?”
俊义的台球案摆不下去了,昨天退了案子,不租了。今天过来和大家絮叨絮叨,告个别。他那跟屁虫对象也跟来了,一脸的喜相。他们和三女互诉生活的艰难。
“你们年轻人没耐性,不适宜干这个。”三女说。
“我也觉得。老刘你们厂不是交上点钱还能上班吗?”
“也不知道了,有交了两万块钱的,现在也还在家里。连工资也发不了,我看要黄了。”老刘说完了直摇头。
“小黄你这儿还行,能凑合干?”俊义问我。
“他这儿还行,小黄会招呼人。”三女插了一嘴。
“行啥啊,刚能赚个吃喝。我也准备不干了。”我苦笑了一声。
“我去那边走走。你们忙着。”
“好。”
“好。”
“好。”
俊义和他对象向公园东边走去。
“这两口子,吊儿郎当的,同样是年轻人,人家小黄就能干,他们怎么就不能干了,我看就是个懒。”
“唉!我也不能干啊!”
“这活儿,就不是个能发财的活儿,但糊个口还行。”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赚得少不行,还得给人家租金。再说,年轻人应该想得长远点。”
“那到也是啊。”
我和三女又聊了几句,也没人打球,我也向公园东边走来。
黑瘦女人的女儿和女婿前几天吵了架,这几天在娘家住,帮她妈出来看球台。那天三女和她妈聊天的时候,她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差点把我也整哭了。
黑妹这儿只有她父母在,好几天没看到她了,也不知干了什么,我也没问。
园长没来,他的球台他兄弟一块儿照看着。
可卿的老公正在招呼人帮他从车上往下卸球台,见我过来了,忙说:“来得正好,帮我一起卸卸案子。”
“这是拉去哪来?”我问。
“嗨!大泽乡唱戏来,去赶戏场来。”
“买卖怎么样?”
“别提了,连个雇车的钱也赚不回来。”
我,俊义,园长兄弟,司机,还有个不认识的,加上可卿和他老公,我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两张案子从车上挪下来,又抬到原来摆放的位置。
“没必要这么拼吧?这么笨重的家伙,搬来搬去很费周折。”我喘着粗气说。
“没办法啊,你也能看到,这公园打球的就那么几个人,赶个场子也是想多赚几个。”可卿用抹布擦拭着球台,说话总是那么柔软,如今多了几分凄苦。
“我看你这买卖一直还不错啊?”
“也好不到哪儿,我们不像你们年轻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们开销有多大你想都想不到。房租,一家人的吃穿,还供着两个上学的,这马上要开学了,又得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是啊,确实不易啊。你家孩子上几年级了?”
“小子上初中了,闺女开学三年级。有家有口了到处是花钱的地方,钱又这么不好赚,真是逼得没办法啊!”
是啊!生活的艰难,只有艰难生活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我们每天行走在大街上,看到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表面光鲜的人们,他们背后的生活又有谁会知晓。他们身心的创伤,是否也和我一样,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独自去抚摸。
“嘿——大伙快过来——”远远地听到三女扯着嗓子在喊。我迈开大步向西边走来。
“今天你必须把钱留下,要不我说啥也不让你走!”三女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打了好几回了,每次说下次给,每次说下次给。我们起早贪黑的,赚这几个可怜钱也不容易,你要不来了我们到哪儿去找你?”
“我也没说不给,这不没带钱吗。再说我经常过来玩,我能跑哪儿去?”
“不行!今天必须给,连前几次的总共八十块。没带钱你打什么球?”三女怒气冲冲地说。
我已来到三女球台前,不一会儿可卿老公也过来了,园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大家给评评理,一般打球的也有赊账的,都是下次来就结清了。哪有一次一次一直拖着不给的。”三女见大家围了过来,语气也放缓了些。
“有就给人家,没有打电话让人送来。你打了球不给人家钱,走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园长开口了,“我这儿有电话。”园长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小灵通”。
“喂?颜回,我现在在公园呢,有点急事,你给我送上一百块钱过来。回头再跟你说吧,我等你的,好,好。”男子接过园长的电话,按通了号码,叫人给他送钱过来。打完电话,把手机递给园长。
过了十多分钟,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人左顾右盼寻了过来,递给他一百块钱。他给了三女,三女找给他二十,两男子匆匆离开了公园。
我说:“这伙计再不会来了。”
“不来拉倒,像他这样的,谁稀罕?”三女余气未消,“今天多亏了你们了,要没你们,就我一个女人家,他还不给。”今天老刘有事没出来。
“好了,要下就行了。”园长说完和可卿她老公向东边走去。
有些人的钱是大把大把地赚,有些人的钱是一块五毛的挣,大把大把赚钱的人把钱看得巴掌那么大,一块五毛地挣钱的人把钱看得比天还大。而不挣钱的年轻人却轻蔑地说,别跟我谈钱,谈钱太俗。
七
“兄弟,借你的钱下月来了再还你。这个月实在挪兑不开了。”
“行啊,你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说吧,我还有,也不急着用。”
“好,下月拿来生活费了先还你。”
“你看你磨磨唧唧,你还把我当兄弟就别再提还钱的事,再谈就伤感情了啊。”
“行,快上课了,你快进去吧。”
“行,我先进去了。”
在教学楼二楼的楼道里,课间我叫出我同年级不同班的好友柳湘莲,向他借了五十块钱。
男生们大多都有借钱的经历,因为大多数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特殊的嗜好。大家极力压缩伙食费,挤出一些散碎银两,在紧张枯燥的学习之余,有的爱抽一口烟,有的爱喝两口酒,有的周末去解解馋,有的租看课外书。
学校有位历史老师叫杨雄,他老婆叫甄宓,也在本校教书。他们在学校的住所有个书屋,同学们都来他这儿租书。男生爱看金庸古龙梁羽生,女生喜欢琼瑶三毛和席绢。每天早中晚饭点,书屋里来租书还书的人头攒动,门庭若市。嗨,什么若市,那就是一个无牌无照的市场。
我也喜欢看书,但我不看那些书。我喜欢纯文学的,可惜他那儿几乎没有。在杨老师的书屋,我租到过一本《芙蓉镇》,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大约看了一周。
我们一个月回一次家补充粮饷,这个月刚来一星期,缴了伙食费后,还剩了五十。本来是够零花的了,但偏偏有那会做生意的摊贩,趁着月初的周末,在校门外摆了个书摊,将如我好书的同学们洗劫一空。我买了本《平凡的世界》,买了本《尼采文集》。哎!兜里没钱,这心里就发慌,只好向同学借钱度过饥荒了。
我那些死党,像云长,三峰,杨志等等,皆有不良嗜好,甚至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所以没法开口。借钱只能向老实本分的,无瘾无痞的同学借,当然,女生更是合适的对象。
女生大多花钱仔细,无非嘴馋,买点零嘴,也能省下钱。有的女生节俭两个月,又能省出一个月的伙食费,将来一定是会持家的好媳妇。
我向林绛珠借过钱,向孙尚香借过钱,向陈圆圆借过钱,向邱瑾借过钱,向小白菜借过钱……女生比男生更爽快。
那天,我跟在父亲背后出去借钱。我俩一路沉默,我想父亲一定是在酝酿借钱时的说词,以及被拒绝后怎样从容应对。
第一家去的是本家的一个伯伯家。伯父在院子里收拾闲置的东西,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父亲和我,又继续干他的活儿。
“哥,拾掇院子呢?”
“嗯。”伯父头也没抬。
“哥,家里有钱吗?我想借几个。”犹豫了半晌,父亲突然说。显然父亲有点紧张。
“借多少?”
“借一千吧,你侄儿想出去打工,给他做个盘缠。”父亲解释道。
“真不巧,前几天你来还有,刚存到银行没几天。你借百八十块家里还有,借那么多就没有了。”伯父停了一下手中的活儿,说完又干了起来。
“噢——那我到别处借看看吧。”此时,我脸上的失落大概和父亲脸上的一个样。
“行,你们到别处看看吧。”伯父还是头也没抬。
我和父亲走出那个院子后,虽然没借到钱,我却觉得全身终于放松下来。
第二家父亲选了他多年的老友家,他老友叫四象,四象的母亲叫两仪。两仪老太太年事已高,稀里糊涂的,有时认识人,有时六亲不认。我和父亲进屋后,老太太倒在炕上,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问她话也不应。
“老人身体还行?”父亲问四象叔。
“就这样子了,好是好不了了,死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一直吃着药吗?”
“药不断,隔三差五打回针。太贵了,打不起啊!”
“噢。”
“你来有什么事吗?”
“噢——没,我就是来看看老人。行了,看过了,我们回了。”
“噢,路上慢走。”
四象叔把我和父亲送了出来,父亲叫他快回去。虽然四象叔是吃公家饭的,手头有活钱,但看到他躺在炕上的老娘,我知道父亲开不了口。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而又沉重。
父亲走在前头,我跟在他屁股后头,沿着村边曲折的小路,不知下一家能推开谁家的大门。天渐渐黑了下来,村子就像一只绵羊被装进了麻袋,袋口被慢慢合拢慢慢扎紧。
“对了,你三叔前几天刚卖了十几只羊,咱找你三叔去借,”父亲突然兴奋地说,“一准儿能借到。”
“行啊。”我加快了脚步才赶上父亲。
三叔是村里养羊大户,院子里养着两条大狼狗。我和父亲推开大门,刚进院子,两条狼狗就拼命地冲击着栓狗的链子,瞪着放着绿光的眼睛,向我们狂叫。
我和父亲沿着檐台往里走,这时三叔开门出来,看见我和父亲,大声喝斥了一声狂叫不止的两个畜生,两个家伙乖乖地坐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哥,进屋。”三叔拉开屋门,我们前前后后进了屋,坐在了炕沿上。
“义德啊,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哥今天来想借你一千块钱,秋后粜了玉米就还你。你看行不?”
“行。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侄子高考完了,在家没事干,不管考上考不上,他想出去走走,一来散散心,一来找点活干。出去了也不容易,什么都要花钱,给他带点盘缠,要不一时找不到活怎么生活啊?”父亲接过三叔递来的一支烟,点燃后,一边抽一边道出了原委。
“世人啊,你准备出去干什么呢?”三叔问我。
“我也不知道。咱也没啥技术,只能先干苦力活,能赚钱就行。长远了我想学门技术,艺不压人,到时走到哪儿都有碗饭吃。”
“好!叔支持你。你们等会儿,叔给你拿钱去。”三叔从炕沿上下来,找到柜上的钥匙,掀起柜盖,从里面数了十张百元大钞,顺手把柜盖放下。
三叔把钱递到父亲手里时,我看到父亲脸上终于舒展了开来,而我的心里却更加复杂而沉重了,有千百种滋味涌了上来。
在学校里,为什么借钱那么容易,而出了校园,在社会生活中,借钱又是这么这么难呢?我想,校园里的感情真是太纯太真太珍贵了。大家彼此之间信任多了一点,猜忌少了点,信誉高了点,失信少了点。而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这些可能恰恰反了过来,所以才导致了整个社会信任感的缺失。
啊!美丽的校园,纯洁的友谊,伟大的理想,在心里憧憬了千百回的美好的大学生活,我将与你们渐行渐远,我是多么多么舍不得你们啊!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我装着沉甸甸的一千元钱来到了县城,先租了一间房子,然后出去打听哪儿用人。出来时我觉得我什么都能干,只要赚钱,再苦再累再单调再无聊再没有尊严的活我也肯干。然而打听了半上午,我发现我错了。我的心里还是有底线的,有标准的。我不想干超市售货员,我不想干饭店服务员,想想都觉得无聊。我不想到工地干小工,我想到了《平凡的世界》里干小工的孙少平,我不是怕苦,我是怕我习惯了那种苦难的生活,让汗水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看不见了原本就苍茫的远方。
迷迷瞪瞪地我来到了市中心的公园。
公园里打球的人很少,只有园长兄弟俩和可卿那边有几个。我坐在马扎上,背靠着球台的一条腿,想着当天来到公园,鬼使神差地从李奎手里租下了台球案,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不会太长久,也不能长久下去。我想着退了球台后的计划,趁年轻,我要去省城,我要去北京,我要去上海。我知道我的羽翼尚未丰满,但我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飞出自己青春的高度。
“嗨!打一局多少钱?”
我猛地站起身来,回头一看是刘秀。
“一百一局,”我开着玩笑,“怎么,今天没跟范蠡去送货?”
“没去。范蠡给了我一小部分客户,我准备买辆三轮车送货,手头钱不大够,兄弟能借我几个吗?”
“这是好事啊!还差多少?”
“差五六百。”
“行,我借给你六百。兄弟,我看好你,你很适合干这行。”
“太感谢你了,晚上去我那儿吃饭。”
“行。晚上我把钱给你拿过去。”
“好。那我先走了,晚上见。”
“晚上见。”
刘秀走后,我又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莎士比亚说,不借给别人钱,也不借别人的钱。但这只能是某一特殊个体的绝世原则。而人类群居在这个星球上,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关系,产生这样那样的情感。我们的生活又充满了许多不确定性,充满了太多诱惑和渴望,充满了无尽的无奈和无助。
八
高考完后没几天,我们又去了一趟学校,去查看分数,这也是大多数同学最后一次来学校了。红楼中学的红楼将永远矗立在校门的东首,迎接每天初升的太阳,而我们却要离开了。但我相信,无论我们走到天涯海角,红楼将永远矗立在每一位走出这个校门的学子心中。
我考了365分,是个非常尴尬的分数。所谓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这是这样。我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所以当初报志愿时就只报了几个末流学校。
我又见到了绛珠,她考得比我好。我由衷地为她高兴,也为自己的前途未卜和即将到来的分离感到无比的失落。
回到家后,我每天处在极度的消沉和焦虑之中。我每天都要往村委会跑好几趟,我可望奇迹的发生,可望从千里之外的远方寄来的希望。我也害怕这希望瞬间又变成了绝望。
那天我第二次来到村委会,看门的知道我在等通知书,我一进门他就说邮递员刚走,信都在桌子上,他让我自己找找看。我刚翻了四五封信,就看到了一个大号的信封,上面赫然写着黄世人收,下面是印刷的“梁山水浒学院”。我拿起信,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我没有回家,一跑狂奔来到村后的小山上。我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把信从封口的地方撕开。我看到了美丽的大学校园——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看到了湖泊、喷泉,廊桥和假山。我也看到了山下的农田,农田里的父母和乡亲们,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
父母都是勤劳善良本分的农民,他们省吃俭用,为我能上高中已经过得苦不堪言,家里的光景只是勉强维持。这几年,他们有了白发,他们添了皱纹,他们在迅速地变老。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再继续惨忍,我不能再给这个举步维艰的家庭雪上加霜。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要为这个家庭承担一分责任,即使不能马上变得富有,起码我要自食其力,不再给它带来拖累。
我拿定了主意,狠狠地咬了咬牙,把入学通知书连同我的心慢慢地撕成了两瓣——四瓣——八瓣——十六瓣,用尽全身的力气甩了出去。那纸屑在空中翻飞着,像一片片零落的花瓣,那是青春开出的美丽的花朵,就此零落。
“啊——”我向着天空发了疯地狂吼,泪水喷涌而出。
“别哭!相如,坚强点,”我安慰着相如,“生活还得继续,多往好的一面想,明天就会变得更好。”
“我真不敢去想明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相如抽噎着低下头,吸了一口雪碧镇静了一下。
劝归劝,我也给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面对的问题确实有些棘手,有些复杂。
在公园外的冷饮摊坐下,要了两杯雪碧后,相如给我讲述了他一肚子的心酸。一年前他中专毕业后留在县城,也想找份工作开始新的生活。然而高不成低不就,什么工作也干不住。后来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卓文君,他俩金童玉女,可谓是一见倾心。卓文君很快就对相如表了白,而且她出手大方,舍得在相如身上花钱,相如渐渐地觉得自己离不开了这个女人。很快就双双坠入了爱河。
一段时间后,相如发现了一些问题,卓文君总是昼伏夜出,经常彻夜不归。一次他鼓起勇气问她在外面干什么,卓文君知道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就告诉他自己是陕西人,来这儿两年多了。开始是来打工,在发廊,洗头坊,美容院干过。后来经不起同行的教唆和金钱的诱惑,终于下了海,做起了无本买卖。这种买卖来钱快,就像吸毒一样,一旦有了头一次,就欲罢不能,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相如知道了真情后,无法对面这样的现实,他离开了卓文君。然而离开后,他又觉得自己已经陷得太深,他无法忍受没有她的日日夜夜,无法不进残酷现实的柴米油盐。他不能独活,他又去找了她。
卓文君喜极而泣,她太爱相如了,她要为他而改变,他们又在一起了。
“那后来呢?”我问相如。
“后来她真的不干那行了,但是好景不长,很快我们的生活开始捉襟见肘,我努力去找工作,就怕她又重返老本行。然而大手大脚惯了的我们,靠我打零工的那些收入根本没法应付。后来,君经常说出趟远门,有时说回老家几天,有时说去朋友那儿一段时间。每次回来她都珠光宝气的一身,生活又回归了奢靡,我知道她做了‘捞女’,但她也不说,我也一直没捅破。”
“哎!兄弟,我觉得你要早下绝断。”
“是啊,第一次断了,其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后来我也想过离开,但一次次都退缩了。直到两个月前,查出她怀孕了,她坚决要留下孩子,要我凑钱一块儿买房,准备结婚。哎!孩子都有了,结就结吧,但买房这钱你让我从哪儿弄啊?不买房回村里住吧,我怎么跟家里人介绍她,家里人非气死不可。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也没这方面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片刻,我想转移一下话题,“她那个弟弟是怎么回事?”
“她弟弟还在上学,她家里穷供不起,是她经常给家里寄钱供他读书。这不放了暑假了,她不让来,她弟弟非要来看她。我就搬了出来,找了个朋友的地方临时住着,等她弟走后,我再搬回去。”
“噢,她也真不容易啊!”
“是啊,不得不说她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人。唉!不说了,跟你说说,我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办法还得我自己想,先过一天算一天吧。”
相如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眼睛好红。
我告诉了相如我在公园摆台球,相如说有空他会来看我。
我很快就要退了球台离开这儿了,相如一直没来。也好几天没见到刘秀了,不知他送货是否跑得顺利。我想念绛珠,想念我的那帮死党,想念家中的父母双亲。
我太压抑了,我想发泄,甚至想找人打上一架。
中午我到十字路口北边的小面馆吃炒面,老板的豆芽一如继往上得多,青辣椒独一味给我加,我破例拼了一碟凉菜,开了两瓶啤酒。我叫老板大哥一块儿喝,他很忙,瞅空过来喝了一杯。大哥啊,你的炒面我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回到公园,园长那边有几个打球的,打了半上午又一中午了还在打。“秋老虎”还没退去,天气有点闷热。我懒得过去看他们,翻身倒在了球台上。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的眼睛里是蓝天白云。
我好像打了个盹,或许只是觉得疲惫,闭了一会儿眼睛。对,一定没睡着,睡着了我是有梦的,五花八门的梦,天上人间的梦。
我翻身起来,坐在球台沿上。东边打球的几个人散了,有一个出了园门后又返了回来,来到我们这边。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穿得人五人六。
“打球吗?”男子问老刘。
“打吧。”老刘说。
“赌上点?”
“你要玩,我陪你玩会儿,赌就算了。”
“不赌有啥意思。喂,小伙打吗?赌上点。”男子冲着我叫嚣。
“怎么个赌法?”
“赢一局十块,敢吗?”
“行啊。”
我看见三女在向我使眼色,我向她摇了摇头,告诉她没事。
第一局他打得很好,我也有意让他一局,我输了。
第二局他先进了三个花色球,第四个没打进。我上手后连着打进五个全色球,连上他开球打进的一个,我已进了六个球。剩下一个2号球打进后不好叫黑8,所以我防了一杆。他接着上手,长台打进了13号,但是没叫到其他球,他也防了一杆。我继续防守给他留长台。他继续拼长台,这回没打进,给我留下个不错的机会。我没让这次机会溜走,一杆致胜。
“小伙打得还不错嘛。”
我没有应他。紧接着第三局第四局我连羸两局。我压了他两局了,第五局我又故意放他一局。
“小伙打得还真行!”
“那是当然了。”这回我没有沉默,我最看不起看不起别人的家伙。
接下来我们一连打了十几局,局面一直由我把控。我有点累了,不想再打下去了。
“就到这儿吧,我总共净赢你十五局。”
“再打会儿,碰够了二十局一块儿算账。”他显然还想追回来一些。
我实在有点累了,不想跟他多纠缠,就一股作气又连赢他五局。打完后,我把球杆往球台上一扔,就等他结账了。
“再打!再打几局!”
“说好了你输二十局结账,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我有点气愤。
“你赢了就不打了,哪有这样玩的!”
“你觉得再玩下去你会赢吗?快结账!”我压抑不住了心头的怒火。
“没钱!明天再说。”
“没钱你打哪门子球啊!你是准备耍赖啊?”
“怎么?不给你你又能怎么?”
“去你妈的!”
压抑了半天的各种情绪,助燃着心头的怒火一下子暴发了出来。我抓起脚下的马扎劈头盖脸向他砸了过去,他向旁边一躲,一个踉跄摔倒在球台旁,我冲了过去朝他背部连踹了几脚,他在地上缩成一团。
这时老刘,三女,可卿和他老公,园长兄弟俩都过来了,黑瘦女人和黑妹的父母在远远地朝这看。我大体说了一下情由。听园长说这个男的今天在他哪儿跟另外两人玩,输了个精光。
那男的站起身来,滚了满身满脸土,掏出手机在打电话,好像是在叫人。我也有心找个电话叫刘秀范蠡他们来,但我觉得理在我这边,再说还有园长他们在,我怕什么。
一会儿来了两个男的,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多岁。园长上去跟他们说了一下事情的原由。那个三十多岁的开口了:“你看你干得这破事,输不起就别玩!成天价不务正业。”
被打的男子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你也不能打人啊。年纪轻轻怎么火气这么大。”
“我承认打人是我不对,但你没听到当时他说了什么,没看到他当时的气焰有多嚣张。输了不给钱还说不给又怎么样,我没忍住!”
“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尽干些孩子干的事。明天拿钱来给人家。走吧!”
“等等,”我叫住了他们,“今天打人确实是我不对,这钱也不是什么明面上来的,我不要了,你们走吧。”
那仨正要往出走,我喊住了他们。听我说完后可能觉得有些意外,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走开。三女可卿她们都说我不该不要,那可是二百块钱呢。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园长他们一会儿也都散了,各回各家摊位去了。
二百块钱,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是我四十天的房租费,是二十天的租球台费,但我就是没有要。我要离开这儿,我要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我要改变这样的生活。
第二天我去退了球台。
人这一辈子,除了睡觉只有一万多天。而人与人的不同就在于:你是真的活了一万多天,还是仅仅活了一天,重复了一万多遍。还好,我睡着了会做梦……
九
晚上,我又做梦了。
我又回到了公园,秦香莲又来找我,我们一块儿喝酒,无拘无束,无话不谈。她喝醉了,我居然知道她住哪儿,我把她送了回去。见到了她爸,她爸没生气,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我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挺开心的。
我遇见了刘秀。他穿着西装革履,打着领带,他说他送货的买卖做的很好。我看见他身后有好多人,有好多的三轮车。我说他像个超市的领班,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的。我问他范蠡呢,他说范蠡结婚了,回家盖了一排大瓦房,很漂亮。后来刘秀就不说话了,我问他什么他也不说,总是在笑。
真奇怪,我怎么来到卓文君的住处了。我发现她住着一个破屋子,黑乎乎的。她的穿着像一个旧社会农村的女孩,衣服打着补丁,但还算整洁。炕上有个婴儿,胖乎乎的,不哭也不闹。我看到她的肚子鼓鼓的,一定是又怀孕了。我问她相如呢,她说不知道去了哪儿了,再没回来。她说得很轻松,一点也不难过。她还说她到公园找过我。
我和管云长,张三峰,杨志,柳湘莲,赵树理等死党,不知怎么还有家洛兄,还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我们一起去蹦迪,唱卡拉OK。我们太疯狂了,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又疯狂地聚在了一起。我忘了这首歌的名字了,我们大声地唱着: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我来到一个幼儿园。年轻漂亮的老师弹着钢琴,孩子们咿咿呀呀唱着歌。院子里的墙上画着可爱的动物,小鸟在飞翔,嘴里衔着金色的种子。孩子们出来了,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阳光照在年轻漂亮老师的脸上,照在了孩子们的脸上。
我一会儿变成了刘秀,一会儿变成了范蠡,一会儿又变成了司马相如。绛珠也来了,她一会儿变成了秦香莲,一会儿变成了年轻漂亮的老师,一会儿又变成了卓文君。我有时清醒有时迷迷糊糊,有时我飞上了云端,她们在人间,有时她们在星空,我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已经开学了。同学们有的升入了天堂,像玉帝一样歌舞升平吃葡萄去了。有的继续在十八层皮开肉绽地磨炼。我却来到了人间,学精卫填海,学愚公移山,学蝼蚁偷生,学金玉恒坚。
绛珠去了天堂,我去找过她,没见着。但见飘渺间有两座牌坊。第一座,上书一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横批:为人师表。第二座亦有一幅对联:斜月三星洞,灵台方寸山。横批:厚学启智。正所谓:有所悟则俯首皆是,无所求必满载而归。(完)
后记:故事真真假假,切莫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