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们将不再需要我们了,那些早逝者。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黄霞:我的柚子妹妹
太阳藏进了柚子,挂在门前的树上
月亮从瓦片中徐徐升起,点亮了
寂静的村庄。我的妹妹,站在树下
等着母亲归来。夏虫,叫深了夜
母亲,在那夜,遗忘了回家的路
风,吹着;树叶,簌簌
夜莺的叫声隐藏在妹妹的哭声中
月光退潮。母亲,没有归来
而父亲醉死在没有尾巴的酒瓶里
树下,妹妹抱着一颗柚子
浮在夜的大海之上
睡意朦胧中,柚子树的呼吸里
我看到了黑夜尽头的电筒光
姑父抱着妹妹,我抱着柚子
紧随其后。在西南这座偏远的村庄
或说,在这个辽阔的大地之上
姑父、姑母,是我们唯一的亲人
我和妹妹从此被姑父一家收养
才学会走路的妹妹,在姑父家,总是
在夜里抱着一颗柚子和叫着妈妈入睡
在妹妹的哭声中,我明白了
马蹄河上的村庄有了一对牧羊兄妹
哥哥常常在山坡上帮妹妹找柚子
他们也被同伴们追着大叫:没有爹妈的孤儿
黄健:接受
我和你融为一体
我又和你格格不入
归根结底,我们都要
接受活着的现实
像接受被姑父家收养
又辗转到孤儿院生活的命运
何伟:易碎的是眼
在他面前,我们从不谈及梦想
也从不带他跋山涉水
因为他才6岁,尽管断了奶
但他起伏不定的哭泣,着实让人反感
他的哭声中,对命运充满了呼喊
狭小的食堂,菜,放在高高的台上
尿了裤子,水的源头遥远
夜间饿了,没有充饥的馒头
被骗走,一个月十元钱的零花钱
一个人住在四壁空空的房间
这些都足以成为他哭泣的理由
无数夜晚,我在隔壁,听见他在梦里
哭泣地叫着妈妈
但我不敢起身去帮他擦干眼泪
没有父母的婴孩泪,最容易破碎
何念:少女妈妈
十元钱,是我们在孤儿院
一个月的零花钱
但我们用它来购买洗漱用品和学习用品
因为这些,孤儿院是不提供的
所以,常常有兄弟姐妹,在夜里
失声痛哭
何念,花儿绽放的年纪,也不例外
那是六月最后一天的深夜
她卷缩在宿舍门前,抱腹
啼哭。夜空中的零星
没她——孤寂
后来,有姐姐告诉我
那是何念第一次来例假
没钱买卫生巾,穿着捐赠的青布裤
屁股上点缀着不规则的花纹
被同学嘲笑而哭
那夜,我记起了你没有吃晚饭
雨滴带着回声在闪电中破碎了
而我不知道,你在那夜决定长大
等我再见你时,是在孤儿院所在的小镇
17岁的你,成为了母亲,抱着可爱的宝宝
弥补了没有父母的遗憾
何飞燕:风中的芦苇
在孤儿院,你自我否定了学习成绩
然后把我叫到你房间,说:你要走了
只带一个电话号码,坐火车去河北
那里,有你的亲戚
可以在冬天穿红棉袄、戴红纱巾
风中的芦苇,很美
那夜,我们没有说再见
第二天,放学,我回孤儿院吃中午饭
院长说你走了,让我好好学习
那天中午
我躺在床上,想象:你坐着绿皮火车
穿过村庄、高原、小镇、夜晚……
城市与麦地,看到了风中的芦苇
我也看到了:你贴着窗子啃馒头
在火车穿隧道时擦拭着眼泪
以及在河北车站找不到亲戚的无助
我知道,在看不见你的城市
我什么也做不了
何松:工地上的太阳
工地上的太阳
离你那么近
近到——在你肩膀和手臂上
滚动
曾经
我们的故乡
离孤儿院也是如此之近
但只有名字的故乡
我们始终回不去
但我们永远渴望
站在太阳之上奔跑
宴旭飞:山坳上有风雪
你告诉我
你母亲的头开花于你父亲的葬礼上
于是,他们凄美地合葬在了荒野中
此后,你在孤儿院怅然若失地成长
17岁,你有了春水的身姿
那时,我们都是春梦涨潮的年纪
那晚,因为风雪,小镇停了电
没有路灯,但在飞雪的照映下
路上点满了星星
我们相约在孤儿院背后的山坳上
不管我们到不到此,我知道那刻
寒风都会抽出翅膀,让松林哗哗
而我们安静地站在树下,看雪花
漂泊于漆黑的人间
你说你喜欢这山坳上的风雪
寂静、虚无,像我们此刻的爱情
是岁月的白描
宴海霞:点灯的代课老师
一个铁锤,一块铁犁声声
敲开了村庄的野花朵朵
也敲响了村庄小学的的课铃
你走进破旧的教室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
你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我都以为你从不会开口说话
在孤儿院,你总是沉默着
躲闪着每一位人。但你
作为一名乡村代课老师
从未躲闪任何一名贫穷学生学生
因为你知道,没有任何人比你更平穷
相反,你总是没有月色的夜晚
在孩子们身边点灯
今夜,我看到了萤虫纷飞
宴琴霞:爱上独臂男人
肤如凝脂、身材高挑、爱笑
是我对宴琴霞在孤儿院的印象
她初二辍学,进了工厂织毛衣
一年后,她回到福利院看望亲弟
鲜艳以及漂亮的衣服
让我和一个兄弟整夜谈论她的轮廓
再一年,她又回到了福利院
手中抱着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独臂男子
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食指与中指
夹着的香烟,稳如泰山
婴孩哭了。我看向她
脸上透露着疲倦与沧桑
三年前的她,体内蓄藏着火山
更不会曲折于生活
在孤儿院的一楼转角处
我问她为何与一名独臂男子结婚
她浅浅地笑着
“我爱他给了我父亲般的爱”
宴前东:流水线上没了姐姐
在孤儿院,你是幸福的存在
三个姐姐,笼罩着你
每天,你如此幸福
每刻,忧愁在我们身上
你借姐姐的爱在中专辍学
从孤儿院到学校再到工厂
在辗转中,你带上了孤儿院的残月
与透明的泪珠
背井离乡,你在海边的工厂扭螺丝
焊晶片以及和流水线赛跑
你时而两眼空空
时而眼含泪珠
在机器的噪音中,被组长指责
已成为常态,加班亦如此
无数个夜晚,你带着疲倦的身体,路过
烧烤摊,你在烟火中加快脚步
明天,你重蹈覆辙于把自己拆散又组装
只有在梦里,姐姐们在你身边
安桂:隐于夜晚也好
在一根长凳子上,月亮流淌了女性之血
这是你的第一次,被村里的酒疯子夺走
你说你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第一次
就当献给村庄的礼物
但每当看见紫鸢尾的鲜艳,你就会陷入
身体没了洁白之色的阴影
初中毕业后,你到贵阳某所中专学习
在那里,你说你遇到了容易宿醉的爱情
中专没有毕业,你与过去和解,嫁给了
无所事事的城市男人。没有物质的爱情
容易脱轨。在你为他诞下两个男孩后
他出轨了,和一个妖娆的城市女人
裹在了你们的婚床上,你没有哭泣
相反带着骄傲的绚丽之色,与他离婚
从此隐于夜色,爱上酒精的味道
一次,我们相逢于我上大学的城市
你和我说了这些年,你从未抛弃生活
比如:在超市当售货员、在酒吧推销啤酒
我没安慰的词语,我们来到了酒吧
靠窗相视而坐,你说喜欢这样的夜晚
转而与我碰杯,我看向你,一饮而尽
窗外,路灯下,雪越来大,但地上没有一滴白
那一刻,我明白了雪花像很多人的命运
是那么容易融化
文学贵:鸡蛋梦
——无人不羡慕他
只因他有一位年迈的奶奶
每逢乡场,都会给他送两枚熟鸡蛋
那时,我勾勒不出鸡蛋的形状
但他带着关于鸡蛋的文章
在县城的征文比赛中,荣获了奖状
一时间,他成为了孤儿院的小作家
初中毕业后,他为了鸡蛋梦
选择到贵阳某所中专学校学养殖
在一个寒假,他回到孤儿院
和我们讲了他在学校如何给鸡喂食和给鸡看病
以及鸡蛋真正的颜色
关于鸡蛋,他用过很多比喻
关于他自己,那个寒假之后,便消失了
关于“先有鸡还是蛋”的问题
我一直没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安稳:书比鞋贵
我们的梦醒了,你房间的微光亮着
你是孤儿院最为年长的哥哥
没人告诉你
需要为十几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做榜样
但命运告诉了你,你没有屋檐与港湾
你必须挑灯夜读,必须考上大学
只有这样,你才能不会被卷入命运的漩涡
为此,你周日走三十公里的路回学校
周五,你沿着同一条道路返回孤儿院
你告诉我,有时,你走到月亮了闭眼
有时,你走到太阳鸣叫
“没有什么鞋比脚硬,你陪我去买一双鞋吧”
我看向你的鞋,一双油亮的塑料凉鞋
左脚上的鞋,用树根当鞋带,缠在脚上
右脚上的鞋,没了鞋后跟,右脚跟灰扑扑的
像荒山里的小石头
乡场上,有两家固定的鞋店
你带着我折返于两家鞋店
先是对比质量,然后又对比价格
一家老板不耐烦了你的反复
免费地大声地送了你一句:“你去下家买吧”
山坳上的小镇好久没了雨迹
一辆拖拉机驶过,我们走在沙尘暴中
来到下家鞋店,你拿着鞋与老板讲价
从十五元讲到十元,到八元,再到六元
但你还是没有交钱于老板,而是拿着鞋认真端详
你指着鞋上的灰说:“老板,四元钱卖给我吧!”
老板不情愿地摇了摇头,退了你六元钱
你转身,径直走向了对面的杂货店
书架在杂货店的最后一排,尽管如此
这是小镇上唯一一家书店
你进去之后,看到了一片汪洋大海
你坐在一根独木舟上,看波浪一页页被风翻过
直到夕阳被群山唤回了家
你拿着一本书,看了书上的价格
爽快地把六元钱递给了杂货店老板
走在街上,我满脸疑惑看向你
你说:“书一定要比鞋贵,不用讲价”
你的回答,让9岁的我似懂非懂
安正芬:你不再属于你自己
月亮把黑夜划了一道大刀口子
皎洁的月光从黑夜中倾下
学生们借着满地月光聚集在中学门口
你穿过人群,站在两名男生眼前
“我只属于自己,不属于你们任何一人”
月色苍茫,你带着中学文凭消失在人群中
再见你时,在闹市,你被一个中年男子
拽着头发疯打,从你们的对话中
我明白了他是你的老公
一个黝黑、一口粗话的男人
我害怕,所以没上前阻拦
我害怕,你在这闹市中
一眼就认出了我
安正孟:木制枪没有子弹
你的眼睛专注于孤儿院背后的山沟
这不仅仅是你的房门面向那里的缘由
穿过孤儿院的菜地,溪水哗哗
你带着我,沿着小溪,朝源头探去
偶尔惊飞几只苍鹭
我们看见了鱼裸露的身子,在流水石缝间
寻找生活的出路。你拿着一把水果刀钻向丛林
我看向……棕树和杉树以及荆棘布满的山坡
此刻曲水流觞太好,我想依附于水
转而把丛林交给了你
太阳在天空行走,留下我的身影,在小溪中
你的影子不知所踪。不知多久,你手握一把枪
站在石头上瞄着我,枪是木制的,不能发射子弹
但你的眼神里,有一场战争的烟火
并隐于你此后的生活
此后,无数次,你说你想当兵,站在祖国的边沿
守护祖国的山水。在追求梦想的路上
你是一个痴迷者,但你没有认识梦想依附的条件
15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你在浙江一家工厂
打螺丝,但手中没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