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

丁福想卖菜，这念头折磨了他很长时间。卖菜不犯法，可丁福就不行，他是大名鼎鼎的农民企业家，董事长兼总经理，如果守着三把韭菜两把葱蹲在自由贸易市场，各界名流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才怪！

提起丁福，全县人民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当年做小贩，凭一杆秤打江山，蔬菜购销站，蔬菜冷藏厂，蔬菜脱水食品厂，今天的福源食品有限公司，牌子越做越大，那真是全县人民仰望的一面旗帜。人家隔三差五上电视亮相，去北京开人大代表会议，国家主席都接见他，听说省里提拔他当县长，他死活不干……

这么大个人物想卖菜谁相信？所以，丁总一开口，关系最密切的办公室主任首先张大了嘴，小白菜一样又鲜又嫩的女秘书更是一边抛媚眼，一边扭身子。

丁总想象力丰富，有创意！他们赶紧拍马屁。

这天，公司管理人员照例进入会议室，等丁总开会布置任务。

上班时间早过，丁总还不见人影。丁总平常最守时，这可急坏了办公室主任和那小白菜一样的女秘书。明知有个大客户来，他不在场合同怎么签？谁敢做主？

“干等不是办法啊！”女秘书再也顾不上对镜描眉，“没主动性说明不关心企业，厂兴我荣，厂衰我耻，为自身利益着想，我们也要尽快和丁总取得联系。赶紧打电话找呗！”

于是，一个个电话号码翻出来，邻县的销售点查遍、关系户也查了个底朝天，就差打110了。丁总啊丁总，您叫丁福，大福大贵，千万别出事，公司上上下下全指望您……办公室主任边摁号码边祷告，脸上无比虔诚，令人感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十三次拨打丁总手机，终于盼来了回音：

“那个客户我不便见，你们好好应付。价格问题你们按昨天说好的办，最多浮动百分之二。合同签与不签，不要再问我，下班也不要等我了！”丁总好像极不耐烦。

“是，是。丁总，您在哪里呀？要不要接您？”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对着话筒。什么事比签合同更重要？丁总反常，一定有外遇！

“不要胡思乱想，我在做买卖！”丁总的语气特呛。

丁总确实在做买卖，而且做得很不顺利。太阳已经老高了，此时的丁总头戴草帽脚穿布鞋，那身旧衣裳，办公室主任和女秘书见了保管吓一跳。他们的丁总正置身于炎炎烈日之下，守着一堆青椒，原来他不声不响赶乡下小集，偷偷过一把做小商贩的瘾。

一块钱三斤的青椒，卖一块钱二斤，他丁福开始做生意就是这么赚钱的。时过境迁，全国大棚一拥而上，外地菜商日渐稀少，蔬菜过剩，自己的冷藏厂都菜满为患。想想菜农没白没黑，咬牙也得收购，自己原本菜农出身，岂能忘本？拿今天来说，六十斤青椒才卖一小半，扣除落地税，伺候一上午还换不回一顿饭，可恨无良同行，拼命压价，把菜农的血汗都榨干了！

太阳出奇地毒，跟丁福邻摊的老汉大概急了眼，一边擦汗一边吆喝。一个卖雪糕的姑娘也吆喝，老汉咽口唾沫，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总算捏出两张角票（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一毛几乎当现在一块），犹豫着，到底又掖回腰里。

“小妹妹，雪糕怎么卖？”丁福不愿往更深处想，他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可怜，就像觅食的蚂蚁，尤其自己，还不能加入蚂蚁的行列。

“两毛。”姑娘朝丁福笑了笑。

丁福心中一颤：这笑太动人，太熟悉，究竟哪里见过？一次凝望？一次回眸？一种期待？这姑娘一定在梦里见过，而且不止一次。

“这位大哥，您买吗？”姑娘被丁福看得不好意思。盯她的男人不计其数，他们大多坏坏的，恨不能看穿她的衣服，哪像这位大哥。第一次遭遇目光纯正的男子，谈不上一见钟情，好感却是有的。

“买，最贵的拿仨。”丁福想说什么，一时找不到话题，他奇怪今天不像往日那样才思敏捷，居然神志不清，像个幼稚的孩子。

“最贵的五毛。”姑娘打开箱子，“集小，赶集的大多不是有钱人，太贵的没人要。”

“我看你高中没毕业吧？我就没机会上高中，生平恨事！”丁福摘下草帽扇风，油光光的头发刺眼，跟小商贩打扮极不相称。

“俺家穷，又出点事，退学了。”姑娘低着头，叹了口气。丁福接过雪糕，把第三支送给姑娘。

“大哥，您，就要两支？”姑娘一怔。

丁福赶紧说：“给你吃的，千万别拒绝。”说着，另一支也往老汉手上塞。

“那怎么行？不要，不要……”姑娘和老汉都摇头，推让。老汉欲接不接，雪糕掉地成稀泥了。

“这可好，这可好……”老汉又心疼又窘迫，恨不能捧起不成形的“稀泥”叫它恢复原状，姑娘趁机放下雪糕消失在人群中。

丁福坚持己见，把手里那支硬给老汉，老汉经不住诚心诚意的劝解，接过雪糕，有滋有味地啜吸，那舒服劲儿就是当个皇帝也不换。

丁福拿起菜篓上的雪糕，学着老汉慢慢啜，吃着吃着就不是味儿。先甜后苦，这雪糕怎么不先苦后甜呢？

太阳偏西，赶集的人也陆续散了。老汉的西红柿剩七八斤，丁福的青椒竟然没人问。

“我看得收摊。”老汉咂咂嘴，“剩就剩吧，拿回家，平常真舍不得吃哩！我说小老弟，咱那雪糕，好像没给人家钱吧？唉，人家闺女卖雪糕不容易啊！”

“嗨！”丁福一拍脑袋，四下张望，姑娘早不见了！

“放心，下回赶集再买她的雪糕，那一块五毛钱忘了，我就是王八糕子！”丁福挺了挺胸，豪气如云向老汉作保证。与姑娘再相会，命中注定，缘分天定，谁叫她忘记收钱呢！

“老哥，这青椒送您，吃不了送邻居。我拿回家得扔，家里不吃这玩意儿。”丁福不由分说把青椒往老汉的菜篓里倒，他感觉自己倒出一颗良心，一腔热血。

五天后，丁福又来这里卖菜，赶集的人似乎多了不少，只是不见老汉，更不见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