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一点都不老,虽然六十有五,但身板结实,走路虎虎生风,额头也没留下苦难岁月的沧桑。有时,他谎称自己刚好五十,比他小的人一口一个兄弟,他便道出实际年龄,开怀大笑,然后骂人家赚便宜。
李老汉养鸟,鹦鹉、白玉、百灵……档次越来越高,可他对麻雀情有独钟。喂大的麻雀飞到树上,一唤就回来,叽叽喳喳要食吃,老伴笑话他“武大郎玩夜猫”,他故意绷着脸,一本正经:不管玩什么,图高兴!钓鱼、拉二胡、唱京戏,咱不感兴趣;琴棋书画,咱一窍不通,喂个麻雀陶冶情操,其乐也无穷。
自从老伴查出胃癌,李老汉半点乐也没有了。他打开笼子,放所有鸟儿入林的入林、归山的归山,一心一意伺候老伴,直到老伴撒手归西都没想过再养鸟的事。屋里空荡荡,心里空荡荡,他整天失魂落魄,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目光也浑浊起来,头发变白更不用说了。(这些年吃苦受难,坎坎坷坷,如今,孙子上学,儿子在县城经商,日子大有好转,老伴吃香喝辣,怎么说走就走呢?他暗恨老伴绝情,撇下他,叫他孤苦无依受活罪。)
老伴过世不久,县里提倡旧村改造,村委借盖安置楼的名义搞房地产开发,吸收外资成立社区。全村人民思想大飞跃,生活奔小康,平房变楼房,暖气、空调、太阳能、饮水机、彩电、冰箱、燃气……一应俱全。村民用水免费,用燃气免费,村委每月给村民发米发面发油,六十以上的老年人额外发钱,当年公家人吃国库粮又怎么样?一亩大的宅基加上果园,大半补偿款给经商的儿子当周转资金,还剩七八万,赶上好时代,谁都想再活五百年,除非老年痴呆,除非像老伴没福消受得绝症!
所有村民嘴不合拢,自己怎么就笑不起来呢?(而且悲观厌世,噩梦连连。李老汉窝在沙发里胡思乱想,眼前总浮现老伴临终前哭爹喊娘寻死觅活的模样(虽然打了止疼针)。)他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借酒消愁,终于憋出一场病,难受冒虚汗,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村委组织老年人免费查体,医院竟然查不出病因,回到家,村干部再三嘱咐他多活动,多放松,多到户外走走。
“生命在于运动,你看哪个运动员不壮得像头牛?”村干部掏心掏肺,李老汉着实感动了七八天。
牵只羊锻炼身体不错,可土地没了,哪里弄青草?就是有青草,住楼空间小,讲究这讲究那,还得保持卫生。小区管委会早就明文规定:严禁饲养动物,违者罚款!不适合养羊,那就养人,反正条件允许,找个老伴养着总可以吧?
过完老伴的忌日,李老汉向儿子正式宣布这个计划。儿子不支持也不反对,只说自己做生意累死累活,忙得团团转,以后可没时间照顾后妈。
自己的事情自己办,我的地盘我做主!李老汉豪气顿生,透出口风才两天,媒婆立马送货上门,比邮件都快。女人蛮清秀,但媒婆搞突然袭击,先斩后奏,霸王硬上弓,这叫李老汉不知如何是好。
“人家住县城,正宗城市户口,才五十,老哥定准一相就中,干脆给老哥领来了!”说了一阵客气话,媒婆拉着女人的手坐下,“屋里没女人不行,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你们先啦呱,我有点急事,不搅和你们了。”
媒婆起身告辞,笑吟吟地把女人往李老汉身上推,不让他们送。李老汉瞅着女人,心里怦怦跳。女人喜欢笑,一笑就露出漂亮的小白牙,李老汉觉得配不上人家。
女人更喜欢说,她说自己命不好,三年前男人有外遇和她离婚,她什么财产都不要,只要儿子,可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决定找个好人家扎扎负心汉的眼。儿子二十五了,在外地打工,自己一个人过,也孤单。不求大富大贵,找个大男人知冷知热、有疼有爱,这就够了,这辈子也值了。
女人当晚住下,俨然以女主人自居 ,真就对李老汉知冷知热、有疼有爱。李老汉青春焕发,憋出来的病不治而愈,和女人白天逛街,晚上散步,手挽手,肩并肩,最美不过夕阳红。两人每天吃好喝好玩好,小日子甭提多滋润。
“咱不能偷偷摸摸,得办证。”一个月后,李老汉突然心里很不踏实。自己一年比一年老,一天比一天衰弱,不定哪天,女人一脚把自己蹬了。不办证,婚姻不受法律保护,办证,等于加上保险锁,想跑,没门!
“领证事小,人都给你了,还跑哪里?有件事不大好办,万一你去得比我早,这套房不是我的,你儿子还能容我?不如改我的名,你儿子没话说。知道你犯难,不好办拉倒,以后打以后的谱,谁知道怎么变化呢?”
女人去厨房做饭,深深地看了李老汉一眼,抿紧嘴唇,不再露出漂亮的小白牙,脸上也像罩了一层霜。李老汉不敢接茬,但不能不想,越想越难过,觉得自己和女人都可怜,忍不住长吁短叹,暗下决心保护她,哪怕豁上老命。
晚上,李老汉喝了很多酒,饭没吃,倒头就睡。房子,儿子,女人,三个问题三股叉,和谐统一该多好!拧成一股绳该多好!没这些烦心事该多好!
给女人房子等于失去儿子,哪有儿子不继承老子遗产的道理?可人家说得在理,自己一死,儿子定准撵人家。最大的问题,这楼房开始记着儿子的名,随便改得通过儿子,儿子同意,儿媳能同意?
当然,李老汉已经顾不上这些,酒精作怪,他此时正起劲地打呼噜。
天光大亮,床上不见了女人,女人的衣服首饰也不见了,还有准备买电动三轮车的现金,藏在床头柜里,整七千。
女人不辞而别!
打女人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变空号,李老汉打牙往肚子里咽。这事丢人,就当破财免灾,就当做了一场梦,再说也不能白睡人家。
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
李老汉百无聊赖,偶或进城,经过鸟市也不愿逗留。以前爱听鸟叫,现在怎么听着聒噪呢?楼下车库住着个老光棍,碰上李老汉总打听女人,问长问短。李老汉期期艾艾,脸青一阵白一阵,索性深居简出,差点又要憋出病。幸亏儿子心细,抱来个旧电脑给老子玩新鲜,李老汉研究电脑津津有味,吃饭有一搭没一搭,不会操作打电话请教儿子,比小时候念书都认真,伺机发作的病硬是叫电脑顶了回去。
时间一长,李老汉看腻了那些新闻、电影、连续剧,玩小游戏更没意思。以前听说上网聊天有瘾,于是叫儿子申请QQ,试试真不真。儿子告诫他千万别暴露身份,网络是虚拟的,男女混淆,夹杂不清,骗财劫色,五花八门,一不小心就会上贼船!
自己一把老骨头,水火不侵,不怕邪!查找附近的人,一气加十个,苦等三天盼来三个回音:一个卖茶,一个卖保健品,一个问他喜欢不喜欢和男人做那个,敢情遭遇性变态、同性恋!李老汉赶紧删除了三个“好友”,继续浏览,发现有个“裸聊”,一加立马回应:十分钟三十元,二十分钟五十元,一小时一百元,包月优惠,不免费试看。乖乖,一白一黑两千四,开大工厂啊?两堆肉谁没见过?再好看,不能摸,没法捞,纯粹耍老汉!李老汉关闭电脑,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生闷气。他忽然想念那个和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虽然骗了他,可打心眼里喜欢她,他愿意被她骗。
不玩QQ玩“征婚”,李老汉重新开启电脑,他不信交不到一个好友。
“征婚交友”可真多,数不清的美女目不暇接,老中青,随便挑,随便捡,还免费注册。这些网站办实事,赞!
注册成功,才五六分钟,七八个美女主动给李老汉留言,都拿他当大款当土豪,有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居然求包养!怪不得官老爷贪污腐败,怪不得有钱人钻进钱眼里,他们都拿钱包养女人了!李老汉想回复小姑娘,官老爷和有钱人恐怕不可靠,最好别当小三,寻个正儿八经的青年把自己嫁了才稳妥。再说,家里那七八万得养老,又不能和小姑娘玩“祖孙恋”,真包养小姑娘也于心不忍。
好不容易拼写完,发送信息失败,网站提示交费。原来这些网站也钻进钱眼里,根本不是真正为人民服务,说不定小姑娘和网站合伙,搞歪门邪道,搞欺诈!李老汉闭目深思了好一阵子,最后收了心,也死了心。
时间像一本流水账,净记些乌七八糟、鸡毛蒜皮。李老汉觉得自己思想像沙子,不沉淀,不随波逐流,似乎被时间掏空了,抛弃了,这大概叫等死。话说回来,好死不如赖活,那就熬吧,熬几天算几天!
如果不是楼下住车库的老光棍交了桃花运,李老汉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想什么、要什么。老光棍跟社区新搬来的一个寡妇谈恋爱,很快领了结婚证,车库也不住了,两口子出双入对,惹得李老汉春心大动。麻木的神经被激活,李老汉恨不能抛弃一切找回那一笑就露出漂亮小白牙的女人,哪怕找遍全世界。
当初痛痛快快答应给人家房子,兴许人家就不走了,不图房子难道图糟老头子?可老光棍的女人怎么还带着房子嫁人呢?李老汉强迫自己清心寡欲,但那一笑就露出的小白牙怎么也挥之不去,死死咬住他的心,咬得他彻夜难眠、痛不欲生!
李老汉常常去县城,一呆就是一天,尤其公园。女人说过,她的初恋在公园,每年梨花开她都去公园探望初恋的影子。
李老汉看到那棵梨树,看到梨花开得正好,看到女人坐在梨树下杏眼含春。
李老汉两眼发红,女人想逃。
李老汉抓住女人的手,女人慌忙说,那七千块钱一直留着,打算还他,看在一个月的夫妻份上放过她吧,她不想干那事,是赌气!
李老汉摇摇头,那事早忘了,找她这么久,就是想她,接她回家。
女人把脸埋在李老汉的怀里,李老汉轻轻抚摸女人的头发,再捧起女人的脸。他合上眼,他不敢面对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哭了很长时间,女人终于露出了漂亮的小白牙。李老汉咬咬牙:明天做儿子的思想工作,那套房归女人,只要女人死心塌地,只要好好过日子,只要陪他慢慢变老。
女人不让李老汉提房子,女人像衣服,孩子才是心头肉,她想通了。
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李老汉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李老汉要女人跟他走,女人说:本来偷跑,再偷着回去没脸见人,明天吧。不嫌弃地话,先去她的出租屋住一晚,虽然没工作坐吃山空,但说什么也不挣那些肮脏钱了,叫人戳脊梁骨心里不好受,这些日子卖血度日,心里安稳。
“那七千块你先用,谁叫你还了?真是的!”李老汉老泪纵横。
“那钱存银行了,当时想不开,生你的气,其实是帮你存的。”
女人双颊绯红,像桃花。李老汉看着女人,呆了,痴了。
太阳落山,女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破镜重圆,再续前缘,李老汉恨不得献出全部财产叫女人幸福。
微风习习,女人挽起李老汉的胳膊:
“我那出租屋离这里不远,就上我那里,给你弄俩小菜,给你赔礼道歉,陪你一醉方休!”女人露出漂亮的小白牙,李老汉也确实渴了,饿了。
李老汉坚持下饭馆,女人不依,她要亲自下厨,她要李老汉吃出家的味道。
路过菜市场,李老汉直奔猪肉摊,女人不许,她做家庭主妇,男人等着吃喝就行,今天买酒买菜,她情愿,她高兴。
女人租的屋子很简陋,只有那张大床最醒目。
床,给人丰富的联想,所以,喝酒时,李老汉不想醉却装醉,等女人扶他躺下,脱他的衣服,他也就真的醉了。
睡得正酣,李老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两名公安带走女人,李老汉也莫名其妙上了警车。公安说,多人举报,女人骗婚卖淫,这次人赃俱获,李老汉涉嫌嫖娼,一并回警局接受调查。
公安通情达理,问明情况对李老汉进行了批评教育:一大把年纪还抵制不了美色诱惑,还晚节不保,怎么面对孩子和家庭?这女人有丈夫,更没离婚,与女人非法同居应该追究法律责任。鉴于李老汉属受害者,认罪态度较好,宽大处理,免于公诉,交五千罚款销案,以后好自为之。
李老汉怀疑做梦,拧一把大腿,这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李老汉得了脑中风,多亏发生在早晨,多亏爬着打开了房门,多亏楼上住着的老光棍下楼发现了他,多亏抢救及时,李老汉这才保住一条老命,但从此留下后遗症,左腿不听使唤,俩脚无论怎么迈步都像针扎一样疼。
那天,李老汉迈着小碎步去面食店买饭,村干部建议他拄根拐杖。
他苦笑,盼着奇迹发生,盼着俩脚突然不疼了,盼着女人突然出现,露出漂亮的小白牙,搀扶他,照顾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