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笼罩着村子。
老屋门前,一个老人,一条老狗,不知看什么、想什么。
院子里的梧桐树遮住大半个天空,夜色愈加阴暗、阴冷。老人不由自主打寒颤,老寒腿也开始钻心地痛。
夏至怎么像秋分?小风咋就这么凉?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冻得要命,莫非到了阴间,阎王老子要过堂?
老人叹口气,老狗不时用后爪抓脖子。
不堪蚊子骚扰,老狗呜呜两声,跑回窝里,蜷曲着,用尾巴护狗脸。老人不理蚊子,又不是细皮嫩肉,怕它?
这两年,老人很少洗脸,蚊子知道灰垢堵塞针管,哼哼一阵,只好无可奈何地飞走。它们吸动物的血,也吸植物的血,像人,吃肉,也吃粮食。
狗呢?老人摸索着,自言自语。
狗没喂,儿子儿媳还没来,难不成忘了?
抬头,睁眼,眼前仍是一片黑
老人双目失明,据说是白内障引起的。去年,远房侄子——现在的村支书,多次催他去医院做手术,他苦笑着摇头:都八十了,活个三日两早晨,不糟蹋那个钱。孩子们攒钱不易,医疗保险什么的也不知道报多少,还不一定治好,再说,各人都忙,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侄子代替不了儿子,一家门口一家天,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村支书不好再说什么了。
今天的喇叭动静那么大,搞宣传搞得人头昏脑胀,还唱什么歌!
老人盼儿子,盼儿媳,他想问问上级又出台了什么新政策。
“两个大包子,你自己慢慢吃,我去看戏。”儿媳风风火火,放下饭,掂掂暖壶,要走。
“怪不得大喇叭响,什么戏啊?那个畜生好几天不来,没空?”老人很失望,有些话和儿子能说,和儿媳就不能说。
“你那个好儿子,.这几天村里忙,他连饭都顾不上在家吃,我都整天不见面,哼!这回啊,那戏可厉害了!嘿嘿,你猜哪个明星惊官动府?咱村里的小三子啊!人家特地领几个大明星义演,听说准备了红包,咱村人人有份,得花好几十万呢!”
说起小三子,儿媳两眼放光,像一匹饿狼。
小三子排行第三,他的两个哥哥沾他的光被县里安排了,这两年接待记者,经常上电视,也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怎么比不上人家的鸡犬呢?话说回来,小三子天生运气好,富贵命,考上音乐学院,又认干爹又拜干妈,从此唱歌走红,电影越拍越火,金奖银奖什么的,最近跑到外国捧奖杯了!这么多贡献,国家不拿人家当宝贝能行?村里不拿人家当财神能行?
唉,村里多出几个小三子,老少爷们请吃坐穿,过日子根本不用愁了!
儿媳不同于一般追星族,她没多少奇思异想,她看重小三子手里的钱,最关心小三子能给自己多少钱。
“小三子啊?他再有名再有钱也是小三子,还得叫我三爷爷!小时候,我教他唱京戏,唱得像模像样,我说他将来有出息,他家里还不信。那小子从小机灵,可这么风光,想不到,真想不到!”
老人倚老卖老,好像小三子飞黄腾达都是他的功劳。
“你当然想不到!”儿媳撇撇嘴,满脸不屑,“人家现在比祖宗都祖宗,你还好意思三爷爷!”
儿媳跨两步,又转身,她忽然想起那条老狗。
“对了,今天没带狗食。那狗,明天卖,反正敞着大门也没人来,捡破烂的也嫌你屋里脏,身上臭!”说到臭,儿媳赶紧捏鼻子,憋气。
“不行,不行,它陪我七八年了,你卖给杀狗的,那可使不得!”老人顿时惊慌失措,“不能卖,不能卖,它是我的伴啊!”
“眼都瞎了,还顾狗,早就该卖!”儿媳与老人保持距离,皱着眉,小声嘟囔。
满天星光,媚的眼,红的唇,好一个温柔之乡,好一个温柔之夜!
村东的空闲地人山人海,大车小车排成长龙,十几辆警车把住路口,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回巡逻,顺便去明星那里求签名。村里安排了数不清的执勤人员,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营造这气氛,县里村里共同下了血本。
村支书与有关领导围着小三子,当然也不会冷落那些大星、小星、男星、女星。小三子一边应酬,一边嘱咐亲属安心看戏,等演出结束再尽职、尽责、尽忠、尽孝,再与他们把酒言欢,共叙天伦之乐。
几个保镖虎视眈眈,如临大敌,萧杀之气弥漫,聚一股寒流。
谁在唱,被遗忘的角落,白天不知夜的黑。
儿媳急着看热闹,瞪老人一眼,走了。
老狗蹒跚着凑过来,可怜巴巴地望饭桌。老人不管吃什么都想着老狗,都拿木棍敲地,老人和老狗都成了习惯。
这次,老人丢下整个包子。
老狗吃完,偎着老人,舍不得离开。
老人摩挲老狗,摸着摸着忽然掉眼泪。儿媳说一不二,明天,老狗惨遭剥皮,惨无人道啊!
自己残废一个,累赘一个,不如替狗死!
晚会高潮迭起。
人们挥舞花花绿绿的小旗子,身子晃来晃去,雀跃,欢呼......
旋转的灯光刺破苍穹,刺穿夜的眼。
老狗回窝了?老人站起来,一手拄木棍,一手摸门框,他想听听戏里有没有京剧。
他年轻时参加宣传队,扮旦,扮净,扮丑,名动一时,差一点进了县京剧团。要不是狗日的团长横挑鼻子竖挑眼,以后说不定混个明星,哪像现在,活得像老狗,不如老狗!
老狗能卖钱,自己呢?
早晚都得死,早死早托生!
一辈子窝囊,不甘心啊!
耳朵不好使,又看不着,老人回屋,摸到板凳坐下,摸茶壶。
半壶残茶早就冷了。
村支书准备了无数箱矿泉水,饮料是最高级的,那么多明星、大神、领导,他都不知道怎么伺候了。
“穷乡僻壤,条件实在有限,国家大力扶贫,村里就是富不起来。要想富,先修路,还必须盖楼!群众的钱都贡献给房产开发商了,年轻人没楼找对象都难。旧村改造,必须旧村改造,可群众思想觉悟低,漫天要价……”
领导们顾左右而言他,明星们更不接茬,村支书一脸尴尬,干笑,咳嗽。
小三子过意不去,连忙去握村支书的手:
“叔啊,现在政策好,低保,养老金,尤其残疾老人,额外有补助,看病也基本不花钱了,从古到今,没哪个年代做到,我们国家做到了,要珍惜啊!”
“对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这代人享福了!”村支书鸡啄米似的点头。
老人想把另一个包子也喂狗,他吃不下。
用力敲打,木棍发出空洞的声音,老狗用哀嚎回应。
“狗通人性,它在哭呢!”
老人不小心碰翻茶壶,壶嘴与壶身分了家,残茶淌了一地。
小三子终于上场。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父老乡亲们,大家晚上好!”小三子朝台下鞠躬,“在这个温馨的夜晚,此时此刻,真的是感慨万千,百感交集!是的,我取得了一点成绩,可这是跟全国人民大力支持分不开的,也是跟父老乡亲鞭策鼓励分不开的。大家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那就是——我,永远做农民的儿子,永远做土生土长的山里娃!”
人们热烈鼓掌,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上前献花。小三子说声谢谢,一个小姑娘乘机亲小三子的脸,台下立刻响起刺耳的尖叫声和口哨声。
小三子若无其事。
“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老歌——《父亲》,祝天下所有父亲健康长寿,平安快乐,越活越年轻!”
优美的旋律,轻盈的舞姿,磁性的嗓音,吸引着每一个人,每一颗心。
小三子泪流满面,走下舞台,边唱边与观众握手,并拥抱一位满脸风霜的大爷。大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无数的手伸来,小三子怕场面失控,匆匆返回舞台,观众的情绪这才渐渐稳定,警察这才退后,保镖这才松了一口气。
且歌且舞,小三子在人们的狂喊中静立,如一尊塑像。
老狗似乎得了急病。它挣扎着爬到院子中间,抽搐一阵,终于不动了。
老人在穿云裂石的歌声里倾听死亡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