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患上脑血栓,留下后遗症,气闷心邪,常常指天骂地,怨天尤人。好在能自理,倒没耽误儿子做买卖。自己不拉金尿银,儿子养家糊口,没条件整天守老爹,老爹不糊涂!这些日子头晕眼花,血压居高不下,李老汉只是担心哪天头一歪去见阎王,儿子蒙在鼓里,不及时处理,天越来越热,臭皮囊臭在房间那才叫人笑话!
儿子说:明天开始,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每隔四小时打一次电话,有事通话,没事挂机,老爹哪天真不行了,咱不管人家怎么看,农村不兴雇保姆,咱就开这个头。
儿子伺候老子天经地义,儿子嫌麻烦,保姆就不嫌麻烦?先不说保姆工资高,指使保姆端水喂饭拿尿壶擦屁股,想想就别扭,别搞歪门邪道!
李老汉坚决不同意,其实,他一直放不下那个女人。那一笑就露出漂亮小白牙的女人兴许改邪归正,她要在跟前,老子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放心,老子肯定不拿她当保姆!
“最好想想老子的身后事,没坟地,你打算叫老子死后睡大街?山上那骨灰堂,那些格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鸟窝似的,骨灰放那里,不如随便扬了!”李老汉窝着火,板着脸,借题发挥,“人活一辈子马马虎虎,死可不能马马虎虎,最后说什么也得有那一亩三分地!”
儿子皱着眉不搭腔。
公墓林坟满为患,自己鼠目寸光,前些年不打谱,现在好,地价疯涨,还没处买,除非烈士陵园。烈士陵园依山傍水,有脉气,体面,可谁买得起?一个坑几十万,咱普通老百姓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也不够填那个坑,儿子起早贪黑攒俩钱也不易,得谅解。
和儿子话不投机,儿子和老爹也无话可谈,那就理解万岁,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老汉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失眠了大半个晚上,准备起床,他还在想坟地的事。
千想万想,吃饱肚子再想。李老汉穿好衣服,刚进厨房,忽然两眼发黑,一下子栽倒,像一截风剝雨蚀的朽木。恍惚中,灵魂脱离肉体,但肉体吸引灵魂,好像灵魂飞走,肉体就会立刻消失。古人讲究入土为安,不知肉体进火化炉灵魂做何感想?难道灵魂跳入火化炉保那肉体水火不侵?难道灵魂追随肉体得道成仙?
李老汉满头大汗,伸手擦,却抹了一把空。
老年手机铃声很大,儿子没忘老爹,儿子信守约定。
然而,铃声再响,李老汉也无法按下那个接听电话的绿色小键。阴阳颠倒,虚实互换,无质似有质,有质却无质,李老汉使劲敲打肉体,可肉体像剪掉的指甲或脱落的头发,不但毫无生命迹象,反而开始僵硬。手机亮了一次又一次,歌儿唱了一次又一次,李老汉看着、听着,不禁恨那失去灵魂的臭皮囊:草包一个,纯属累赘!
活着时看聊斋,鬼法力无边,鬼比人厉害,蒲松龄这么编,电影电视也这么演,自己真做鬼,怎么就沾不到一星半点鬼气呢?说书唱戏装神弄鬼,什么死后不舍臭皮囊,什么借尸还阳报仇雪恨,什么当牛做马还情报恩,一个字,假!灵归灵,肉归肉,一阴一阳,死了就是俩世界,死了不如喂野狗,埋在庄稼地里也省几斤化肥。当年破四旧挖祖坟,也没听说哪个老祖宗显灵,倒是尸毒害人,那些小元宝、金锞子确确实实要了几个红卫兵的命。可笑人们不相信科学。
对肉体过分崇拜和侮辱都有害无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不死想不开,死了又不能把想法告诉活人,人是不是聪明过头了?鬼是不是愚蠢到家了?喝迷魂汤是不是不省人事了?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肯定是儿子。连续打电话老子没动静,说明老子要归天或者已归天,儿子无论多忙也得第一时间赶来查看。李老汉以为儿子一定会扶尸痛哭,想不到儿子出奇地冷静,像个法医,食指和中指并拢,先探老子鼻息,鉴定老子真死还是假死,那份淡定,简直气死老子!
儿子确认老子没呼吸,这才不慌不忙打电话,居然像卸下千斤重担,轻松,愉快,甚至笑意浮上嘴角,笑纹爬上眼帘。
畜生!
李老汉站在阴影里破口大骂:臭皮囊不值钱,老子不值钱,以前阴着个死脸看老子,嫌老子没早死是吧?老子真死了,高兴了是吧?
李老汉想冲过去给儿子两巴掌,可儿子阳气太盛,他只好退回阴暗角落,捶自己的胸顿自己的足,老牛大憋气,两眼泪汪汪。儿子翻箱倒柜,搜完衣柜搜床底,先把七万元存款单揣衣兜,这才慢条斯理找寿衣。不一会儿,本家侄媳妇第一个敲门,远房侄子紧随其后,该来的,不该来的,男女老少,黑压压一屋子。空间顿时缩小,李老汉伤心欲绝,又厌烦无意义的吵闹,更不爱听唱歌似的假哭,索性穿门而出,上山,图清静。
怪事,灵魂下决心不恋肉体,臭皮囊怎么就失去了磁性?
山上那间骨灰堂倒也气派,琉璃小瓦,画梁雕栋,像庙。此骨灰堂鹤立鸡群,不伦不类,与公墓林遥相呼应,也算一大风景。村民思想不解放,不接受新生事物,除两个孤魂野鬼,谁都不愿光顾,谁都不睡这免费的旅馆,谁都不吃这免费的午餐。好心人捐献的供品喂了蚂蚁,两只野猫还为争夺食物呲牙咧嘴,出言恫吓,最后大打出手。
鬼眼看世界,一切多么荒谬!骨灰堂好比社区,骨灰盒好比单元楼,节约土地匹夫有责,土豪热衷土葬,不惜重金买地造墓,难道感觉住别墅?难道显示高人一等?难道死了非把钱带进棺材?
公墓林找不到同类,李老汉感到不可思议。
公墓林变无鬼区,难道冥界也兴旧村改造搞拆迁?仔细研究,李老汉恍然大悟:公墓林形同摆设,鬼魂本该生活在黑暗中,那是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是一个虚幻的国家。自己加入鬼籍,为什么还滞留人间东飘西荡?换一个角度,李老汉又恍然大悟:臭皮囊没入殓,鬼魂去不了阴间,就像一棵树死了,影子还活着,还随太阳东转西转,还站在高岗上叫人瞻仰。李老汉不明白这是人类原始的隐性的恋世情结,结束告别仪式,臭皮囊早晚化泥化水化尘化土,埋与不埋,一个结果。
李老汉又猛地想起一件大事:老伴早登极乐,理应前来迎接引渡,她不露面,可见地下有知,地上没有知,人鬼殊途,一层土与世隔绝。幸亏没花冤枉钱买坟地,骨灰盒放骨灰堂,子孙拜祭,看得见摸得着,就像活在人间,就像国家养老,为什么想不开?老伴不久也要搬迁,也要进“敬老院”,国家新修一条公路,规划局已经画线,老伴的坟正好挡了公路的道。李老汉突然后悔不曾早死,早死几天还能为儿子赚一笔迁坟赔偿金,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外财不发薄命人。
万物是命,死了还讲什么命?
李老汉站在坟地里不知想什么好,一阵精神,一阵糊涂,眼前的景物也有些模糊了。咦,那不是大孙子吗?好好的学不上,跑来坟地瞎转悠,搞什么鬼?
“爷爷,我都找你半天了,你就知道看坟地,也不看我!”大孙子眼发直,脸发青。
学校拍电影?还别说,大孙子真人不露相,大孙子真是演戏的角。
鬼看见活人,活人看不见鬼,大孙子看见做鬼的爷爷……李老汉心里一咯噔,仨魂吓掉了俩魂,剩下一魂也出窍,发痴,发呆,久久不能归位。
“爷爷,您别买坟地了,俺爸俺妈因为买坟地打仗,要离婚。我说他们,他们都骂我,还要打我。他们不关心我,离婚了肯定更不关心我,我一生气跳楼了,我看见人家用小刀割我的头和肚子,解剖。我害怕,就找爷爷,一猜就知道爷爷在这里。爷爷您说,爸妈给我买不买坟地?”孙子话像连珠炮。
“爷爷害了你,爷爷害了你,爷爷死一百回也不多啊!你这孩子咋想不开,你死了叫老李家断子绝孙啊?”李老汉嚎啕大哭,转过身,用头撞人家的石碑,想一头撞死,一了百了。石碑半阴半阳,脑袋竟然卡住,使劲拔,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地,引得孙子哈哈笑。
不买坟地了,不买坟地了……
李老汉反反复复说这句话。
李老汉一睁眼就看到医生和护士,儿子儿媳孙子围着他,原来这里是医院。医生满脸惊讶,说他醒过来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难道又做梦?李老汉习惯性地拧自己,儿子以为老子撒尿,孙子歪着脑袋嘀咕:爷爷要按摩,对吧?
孙子轻轻捶爷爷的腿,李老汉慢慢合眼,终于留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