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蚕丝被

李老汉走了一趟鬼门关，终于大彻大悟：钱财乃身外之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短短几十年，心情重要，快乐就好。

今天重阳节，村里为老年人庆祝节日，大张旗鼓，盛况空前。村委办公楼一侧，大锅小灶好几个，党员干部切菜的切菜，烧火的烧火，来自县城的义工搀扶李老汉就座，又是倒酒，又是夹菜，还拍照留念，李老汉不但心情好，简直快乐似神仙。

他边吃边喝，和老伙伴们享受大家庭的温暖，享受大自然的风光，享受意义非凡的满汉全席。两杯下肚，李老汉突发奇想：拿话筒的村支书怎么像极了皇帝老子？

村支书与老人同乐，聘请草根演员献歌献舞，自己也见缝插针说个小段子。空中弥漫的歌声和香气让看热闹的群众直咂嘴，恨不能一下子变老，最好寿与天齐。外村老人不好意思参加，也不好意思长时间逗留，生逢时却不逢地，比比人家，这把年纪白活了！

最显眼最具诱惑力的还是摆放整齐的蚕丝被，听说找专人定做，被邀请的老人个个有份，一床好几百呢！

真得感谢那些企业家，那些爱心人士，儿子居然大出血，也捐了两千五。酒足饭饱，村支书作最后总结，李老汉竖起耳朵，总算听了个大概，说什么欢迎社会各界人士入住社区，敢情为卖楼做广告！李老汉不管这些，去领蚕丝被，他边走边合计：两千五够买四五床，儿子孝敬老子，受之无愧。

蚕丝被又软又滑，皇帝太后老佛爷的凤衾也不过如此吧？回家后，李老汉想起动脉硬化无药可救，心中不禁茫然，随即黯然：岁月无情、病魔无情，自己未老先衰，不定哪天瓜熟蒂落，蚕丝被裹尸，物有不值，岂不被糟蹋？说书唱戏，皇帝求仙问道，万岁不够，还要万万岁，生不如死，这些皇帝也就不怕死了。今天摊上好生活，寻常人也得了富贵病，幸与不幸，难说，难说！

天人交战，忽冷忽热，要不是门铃响，李老汉血压升高，血管一堵，准会出大事。

打开房门，李老汉一趔趄，赶紧扶门框——

女人，那女人，那一笑就露出漂亮小白牙的女人，曾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人，朝思暮想的女人，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呆了，痴了！

好在血液正常循环，血压高一些，说不定因祸得福，淤结从此冲开，后遗症从此消失。李老汉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一时激动，泡茶倒水，脚步不知不觉轻快起来，也看不出有半点残疾。

女人叹口气，然后开心地笑：

“骗钱，骗物，卖淫，我......几个月改造，弄得没脸回窝了，寻思一圈，只好投奔你。怕你赶我，来好几回都没敢摁门铃，可实在想这个家，舍不得这个家。”

“你不是有钥匙？摁什么门铃啊！”心脏咚咚跳，危险！李老汉闭上眼，心神合一，想那些不痛快，狠命往自己脑袋里灌凉水，警告自己：冷静，再冷静，一定冷静！

“唉，投不开啊，我以为找错门呢！”女人眼睛红红的，“我也不想找别的门了。”

“对，对，儿子换锁了。你看，我都这样，半死不活的，那点钱又叫儿子拿走了，你现在跟着我不怕受罪？”

李老汉想起往事伤心事，脑袋立刻降温，拾掇沙发上的零碎物，脚步变得沉重，脚心又开始钻心地疼。左看右看，女人不像坏女人，好好一个女人怎么干那些龌龊事？没钱逼的？现在哪家还缺吃少穿？

“以前没好好珍惜你，没想到你真是个大好人，真的能托付一生。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都是我那死男人！他吃喝嫖赌，我……因为负气，生气，才不爱惜自己，破罐子破摔。他总归是孩子的爸，要账的逼他，要打断他的腿，那七千块钱替他还账了。以前为家，为儿子，现在想通了，和他离婚，那种男人死不改悔，不值得留恋。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善待儿子……”

女人咬着下唇，漂亮的小白牙一闪一闪。

女人说这么多，就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女人这么可怜，老天爷怎么不长眼睛？

李老汉彻底原谅了女人，他相信女人说得全是掏心窝子话，脸上的表情无论如何假装不了，她的眼睛里储满了歉意和情意。

晚上，李老汉拿蚕丝被给女人盖，女人不同意，说自己身子脏，李老汉再三地劝，女人才勉强答应了。

灯下看美人，李老汉疑似做梦，他拧自己的大腿，疼！

幸福重要，最重要的还是活得心安。今非昔比，结婚办证就不必提了，人家年轻，不能连累人家。女人更不提办证的事，做个保姆，报完恩就走，担个虚名没用，从此对得起良心，免得死后下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千人吐，万人骂。

各自琢磨心事，女人不懂李老汉的心思，李老汉也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但知道女人真把这里当自己的家。重新接房间钥匙，女人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女人比以前更勤快，整理房间井井有条，照顾李老汉无微不至。李老汉过意不去：雇请保姆管吃管住发工资，人家义务，吃饭不讲究，图个什么？儿子保管的几万块钱是不是得要回来？一年给人家万儿八千不算过份吧？

女人也说自己的儿子，男人变本加厉，儿子实在看不惯老子的行为，要外出打工，和老子划清一切界限。儿子今天就走，下午的车，一会儿过来和妈妈道别。

“好啊，去超市买点好吃的，咱除了青菜豆腐就是豆腐青菜，孩子头一回登门，别寒酸，给孩子留个念想。村里额外补贴的六十块钱这两天就发，还有养老金，咱够花的。”李老汉本心里把女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如今电话都懒得打，半月二十日不见面，他眼里哪有这个爹！女人的儿子不忘妈，是个好孩子，比自己的儿子强百倍！

女人的儿子有些腼腆，可懂事，一口一个大爷。

妈妈无家可归，能住这里，他也放心了。孩子说完就脸红，女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时不时露出漂亮的小白牙，一脸幸福小模样。

李老汉陪孩子喝了一点酒，要孩子时常来个电话，出门在外不容易，别难为了自己。饭后，孩子向李老汉辞行，送孩子下楼，女人嘱咐孩子别忘了买被子，天气开始变冷，盖那么薄的床单可不行！

“孩子你等等！”李老汉返身回屋，抱出蚕丝被硬往孩子的怀里塞，“大爷穷，没什么送你的，这被子你拿着，别嫌弃，听话！”

“不要，不要，你儿子知道了怎么办？还不和你闹？”女人替儿子拒绝。她来还债，不是讨债，她来诚心诚意和李老汉过日子，不能为自己的儿子得罪李老汉的儿子。

“没事，没事，我儿子都捐款了，还计较床被子？叫孩子拿着！

李老汉假装生气，孩子看看李老汉，又看看妈妈。

“那就拿着吧，反正妈妈都盖过了。等你挣了钱，再好好孝顺你大爷。”女人转过头，偷偷地哭了。

女人不让李老汉下楼，李老汉回房间站在窗前看他们母子说话，心里甜甜的，一会儿又酸酸的，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越来越陌生呢！

李老汉做梦都想不到儿子真来要被子，说孙子住校，现在盖蚕丝被正合适。

“这事，都怨我！”女人低垂着头，脸一阵红一阵白。

“嗯嗯，那被子送她儿子了，那孩子到外头干活，身上没钱，他又不愿回家拿行李。我那钱，你多提点，买床合适的给孙子，甭管贵贱。我还寻思，你都捐款了，村里还能少你一份？”李老汉怕女人坐不住，忙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村里准备盖沿街楼，捐款为了叫村里用我的装饰材料。豁不上三百三，捞不着六百六，哪像你，越老越糊涂！你那几万块叫钱啊？住两回医院就光了，你以为自己开银行啊？还有你——”儿子不知在哪喝了酒，声音越说越大，满嘴酒气几乎喷到李老汉的脸上，“你说弄个女人给我惹多少事？她没把你骗够？你嫌老命没搭上？你有她那个儿子，眼里还有我这个儿子啊？你不想想，她能白伺候你个老头子？你年轻？你小白脸？你退休大干部？你没听老少爷们怎么议论？都不好意思说！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爹！你都叫我抬不起头！”

“什么都别说了，我走行了吧？”女人咬着嘴唇，眼睛蒙上一层雾。

女人真的走了。

李老汉只觉得天旋地转，强撑着，好歹没倒下。

十天后，快递公司打电话通知李老汉，大门口有他一份快件。打开包装，一床蚕丝被，与村里发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变深，细看有说不出的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