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的季节,老妇人又回到故乡的原居地。
连年的饥馑,遍地无食,寡妇带着她的唯一的儿子离乡去远方讨活路。
离家时,那童子高不及腰。
妇人恋家。穷家是万贯,离家是割舍。妇人恋她的小小的土墙院;恋着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土坯房;恋着搭墙而缮的草炊棚,爬满蚰蜒的土灶台……
一双寡妇手,在那两扇合不严缝的破木门黑黑的门环上久久留连……
饥饿,扯断了她一切的留恋……隔绝了她深沉的眷恋。
麦穗金黄的时节,她回来了,带着她的儿妇。
儿子异乡长大,成人,得妻,病死在遥远的地方。没有撇下只男片女。
灾荒把年轻的寡妇赶出家乡,带着一个童子;灾荒又把她赶回来,人却已两鬓如霜,带回一个年轻的寡妇。
远方饥荒初起时,一个年轻的美丽姑娘,身形因饥饿而纤瘦,上门乞讨时,孤儿寡母尚还有口饭可以续命,见她已经饿得再走不动路,站也站不住,倒靠着门框滑坐在院门口尘土窝子里起不来,不忍看她饿死,就收留了她,她就做他的妻子。
多一张嘴分食,日子更加拮苦,年青的男子瘦削肌黄,因饥饿而不举,无法与她拥有夫妻之实。但纵有一口吃的,一家三口,分而食之。
丈夫死了,病死的,也许还要加上饥饿;也许还要加上亲人的重担;也许还要加上心灵的压榨……
老妇人恋家,但锥心长夜的丧子痛,使她更怀恋故乡……那一个常在梦中盘桓的小土墙院……仿佛缥缈在天边,时而鲜活在眼前……时而朦胧,面目不清的男人……梦始梦终,栩栩如生的童子……
老妇人眼睛瞎了,哭瞎的,还要加上饥饿。她的瞎眼中流着浊热的泪,劝她的儿妇——那一个与她的儿子无幸床笫的女子,说:“我儿,你离开我,一个人独自乞讨去吧,愿上天垂怜,使你遇上一个好人家……”
女子不肯离她而去,也许是不忍心,或许是不舍得。她牵着婆婆的手,一路乞讨,或在野地里寻找吃的,跋涉着婆婆记忆中的路线,终一日,脚踏在最初的故土。
故乡的平原,如旧时广阔,如无边茫茫的原野;稀散的小村落,落寞过明月遮掩下的稀星高远;远树懒散不成林,近柳孤伫迎风……
高高的桐和槐从黄墙灰瓦间冒出来,高出小村之上,间生在小村之中。只不知,是否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金黄的麦田无边,阵风抚掠如浪。正是收获的季节,却不是丰收的季节。
麦穗小得像蝇头,丰饱些的像女子的小拇指头。但故乡人,因麦田的收获,已不至长年挨饿。
女子牵着婆婆的手,回到婆婆家乡的小村庄,路经一片片正当收割的麦田,眼中涌出晶莹的热泪……金色的麦穗,日光下摇动着生命的色彩,充满着生的希望……
陌生的女子,手牵着盲眼的老妇人,背负破烂的袱囊,一口豁口损边的小锅扣缚在包囊外,像挂在包袱上的一只黑黢黢的斗笠。包袱里应多是婆媳二人遮体御寒的破旧衣物,或者还有别的,有些沉重,坠得女子纤瘦的身子向前倾折,破布条对付着打结而成的缚带交叉在女子的胸口,勒出她胸口与饥饿不相对应的乳形。年长的村人,偶有认出老妇人,目中唏嘘,无一人上前与她招呼。
或者,多年别乡,乡情淡却,已形同似曾相识……
家还在,早已颓败。
眼前的破院,入目不堪。院墙残损,间断倒塌,早已失去墙的功用;一段段,参差颓缺,像垂暮老人岌岌可危的残牙。倒塌的墙体坍圮成长满荒蒿的矮土堆,形似无人记挂的坟包。还残延而立的几段烂土壁,帽檐早已被风雨蚀刷成瀑落的山壑形状,于树之阴影中,生满深色绿苔、稀落几丛营养不良的狗尾草,随风软伏弱折。墙根石基上的土基被光阴淘蚀得像荒漠中摇摇欲坠的风蚀岩的基脚;又像足尖支地的芭蕾舞演员,以某种神奇的力量保持着墙体沉重的平衡,不知下一刻会否崩溃倒塌。
有几只灰蓝色的白斑羽毛的小雀,正扑棱着小巧的翅膀往土墙墙体上的孔洞里钻,机灵地转头着尖喙的小头,注意力被吸引,转而打量站在院墙外相牵着手的一老一少,绿豆大的小眼睛里面充满生机勃勃的好奇……唧唧啾啾着一丝丝陌生的畏怯。
女子与它们对视,无意惊扰它们,但她一个不经意的细小动作就使这些小东西哄然而散。
门垛坍成两堆懒散的小土包,好比长满乱草的小坟。木门早已不知去向,许是进了谁家的灶膛,又或许安在了谁人的门垛上,再不就是被改做成了条椅座凳,正垫在某户人家的屁股下……不得而知。
女子领着婆婆从原来的门的地方走进院子……回家了。
“娘,到家了”女子眼含微光,对老妇人说。
浑浊的眼泪从老妇人干枯的眼窝中溢出来,量很少,刚够滑出眼角,就洇进深刻向外辐射的皱纹里。但这两缕短泪,是她全部而又深长的思乡情,所有的思念和记忆,都在里头了。女子内心被婆婆的眼泪深深触动,就情不自禁抱住她,热而晶莹的泪流淌进妇人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的白发间。
墙垣倒塌,红草搭缮的矮炊棚不再,早已沤成了灰黑的泥土。满院的高蒿低草,没有下脚的空隙,密草中绰绰一条鸡肠小路影儿通向主屋,是踩出来的——有人来过,但不常多有人来。
堂屋石基上的土基被雨水溅刷得像水流淘蚀过的泥坝,泥坯中充当筋骨的麦糠和碎秸在日晒雨淋中糟朽发白;墙体上暴露出的芦缨沤成了土灰色,像侏罗纪的标本。屋墙还是相对完整的,只是门窗都被人摘了去,留下残损的伤洞。
屋是内外两间,西为堂卧混间,占三分之二屋内空间;东为卧储混间,是内间,木梁下间隔一道土隔墙,将内外间隔开。内间的屋顶塌了,木梁和檀条还在,应是近年、或近几年才塌的,木头并没有朽断,一眼便能让人看到它们在风雨日晒的岁月中、那一份光阴积淀中的坚持。内间后屋山还有残瓦,由檀条骨架背负着最后不肯屈服的残断苇椽承托着,日光下还能遮出破漏的阴影。
外间的屋顶相对完整,只前山破了几个六张子锅口大的天洞,天洞下方塌落的烂顶还在,碎溅的瓦片和着经年历夏漏落的雨雪水,与同落的泥皮、苇椽沤混在一起,模糊记录着那段坠落的历史。后山没有塌落,只向内有几处鼓出,有的地方可以看到瓦缝中的透光,屋瓦出槽脱脊,下雨会漏,因为透光处下方有水滴出的、已经干涸的小窝。看去那几个鼓包的地方随时可能会塌下来。屋山前墙东西房角两道小拇指宽的裂缝自上而下一裂到底,曲曲弯弯,像两道凝固了的黑色闪电;梁枕下的前后墙也绽了缝,细而弯曲的光线就透进屋里,偶尔伴有细风入缝时的异声。
屋里密布着野屎,那通院入屋的草丛中的路影,是拉屎人踩出来的。屋里还有屋子的气息,极淡薄,若有若无,更多的是屎尿的、历史与现在相结合的混合气味,很浓,新旧掺杂,刺鼻辣眼;四壁墙裙布满地图一样的白色尿碱,有几处被泚出尿窝;罗穗吊梁,罗网垂穗的墙体灰尘很厚,有贴饰过墙席和糙纸的痕迹,却也只剩下痕迹;梁下的房箔子(用作简易隔墙的苇箔)也许多年前就成了谁家的锅底灰,连存在过的痕迹也看不到了。
人们把屋中的一切扫荡而去,觉得过意不去,回报给寡妇一屋子野屎。
离门洞口最近的一坨黄屎是新拉的,鲜臭,被狗舔食过,像绽开的一朵屎花。
女子在门洞口伫立良久,看到婆婆的家,如此这副模样,心里止不住难过想哭。
婆婆的家,也是自己的家……
没有工具可用来清理这满地排布的野屎。女子只得脱下行囊放靠门洞一旁,扶着婆婆坐在包袱上,进屋徒手清理。
那些干枯翘边的旧屎片,她用手一块块抠下来丢到外面破院墙边的草丛里,半干不旧的只能小心些去抠;几坨新鲜的没办法抠,就拣两片趁手一点的瓦片勉勉强强铲起来端出去。内间塌成了一堆废墟,不能遮风挡雨了,从厚厚的矮夹墙门洞看去就像一个堆满垃圾的露天茅厕,再没有清理的意义。
女子涂了两手黄屎,来到院墙根的土堆前,抠起土块,搦碎搓手。满院的荒草给这对母女提供了便利,可以薅下来铺到屋里,这样母女二人晚上就不至于睡在屎尿窝子里。
天干草色深;地旱草盘根——满院荒草看似蔫青,却是硬韧。女子肚饿力虚,薅草倍加吃力,草墩稍大些的不得不手脚并用像拔河,好不容易薅下来就摔个仰面朝天,根须上带起半干不潮的泥土,扬的满脸一身,迷进眼里半天睁不开;落进嘴里牙碜;沥落进裤缝里更不舒服。女子染了两手草绿,十指勒磨生疼,不一时手掌也揉搓出了水泡。水泡磨破,豁豁拉拉地疼。
辛苦做完这些事,天已傍黑。当女子清理屋子,又薅草铺地,做这一切事,老妇人就一直坐在包袱上,也不出声。直到屋子里铺了一层草垫,前半间薄,后半间厚——草垫厚的地方是女子为娘俩铺垫的躺卧之地,就扶着妇人站起,问她:“娘,累不?”女子知道她坐得累,心里不好受,就忍不住问她。妇人老腰僵直,咬牙挺起酸痛的身躯,仍摇摇头说不累,就扶着女子的胳膊一同往屋里走。
老妇人摸到儿媳的外衫又热又湿,她展开手臂,假装走不稳当,揽了一下女子的腰背,果然触手处的外衫都湿透了。心就止不住地疼,双眼一阵胀痛,却流不出泪来。
早在一近屋门口时,老妇人就闻到屋中所有的各种气味,女子进屋清理时她假装什么也没闻到,坐在包袱上静等。
可这一刻,她又能说什么话呢?
满屋新鲜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遮盖了屎尿的臊臭,但屎尿的气味仿佛与空气早已融为一体,无孔不入,总能从浓浓的新鲜气味中刺透出来。老妇人早已想像到自己的屋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如今再加上感官上的亲身感受,如历历在目,内心里难以排遣的沉重和悲伤就活泛起来,更加深刻明晰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母女腹中饥饿,只早上从一好心人家讨得两个薯面窝头,一人一个吃下,喝了一肚子坑水。母亲腹中饥饿还好消受,没那么强烈。女子肚子里的水都变成了汗,那一个小窝头早在薅草之先就消耗没了,早已前胸贴上后背。
肚肠里无食无水,只有空气。
母女偎躺在草垫上,老妇人就听到儿媳肚腹中咕隆隆地一阵阵滚动,响在耳边如遥远的滚雷……
饥饿的黑暗,渐渐沉默。
黑暗中,女子的眼睛里扑闪着金色的麦田,……麦田无边,在日光下的和风中摇荡着金光闪闪的麦浪,满屋子就弥漫开浓郁的麦粒的香气……,女子无限向往地对母亲说:“娘,麦子已经动镰了,明天我就去拾麦穗。”
母亲心里难受,不知道该对女儿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母亲和女儿饿得睡不着觉。愈加难捱的饥饿使母女更紧密地依偎,仿佛以此或能够把自己填进彼此的肚腹,也好为她稍解肚中滚动不休的饥苦。
白日里也不知隐藏在什么角落的虫子、蛤蟆什么的小东西,在天幕上泛出星点的时刻,陆陆续续开腔,鸣奏起各种音调,渐渐混成交响;
但绝不是饥饿的哀鸣……
荒年,村人都逃荒去了,人去村空,后来陆续回来,也有一部分人在外面落了户再没有回来的。村户本也住得比较松散,老妇人的家在村子的至后边缘,左右相邻都是荒弃的破屋烂院,不知是不是人已在外面落地生根不再回来,还是已经再回不来,没人知道。使得老妇人的破院,在夜晚虫鸣声中更显孤寂,形同荒塚;
又像被历史遗忘的义庄……
夜进深,半块月亮悄悄爬进院外梧桐树的树冠,又爬上梢头,偷偷摸摸蹲踞在梧桐树头顶最上一片大叶子上望风,不声不响为谁照亮了破败的小院。
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村中月光深处悠晃,就着清亮月光游荡到破院门处。
是村里的一个中年光棍汉,白日里见一个好看的年青女子领着一个瞎眼老妇人入了村子,破衣露肤,背一只不小的破囊袱,扣一口小破锅子,一看便知是外路逃荒至此,就留上意,认出那瞎眼妇人是村上一个多年前远走他乡的穷寡妇;那寡妇亲族稀薄,多年馑荒,逃得逃,死的死,如今村上已没有她的近人。
不知这人黑夜溜窜来此,是要做什么。那人阔厚的额脸在月光下有些反光,不知是汗还是油。月光沥进此人蓬乱支楞的头发里,整颗头颅在月色里宛如一只弥散着银灰光芒的刺猬。光棍汉敞着怀暴露着皱瘪瘪的胸腹,褶皮覆盖下的肚囊微凸而下垂,下垂的褶肉完全覆盖了扎腰的布绳。这人腿短裤肥,稍有罗圈,两只突甲黑垢的大拇趾头顶破了脚上的布鞋面儿,像泥洞里探出的黄鳝头。
人影被月亮铺到地上,稍稍拉长,影子的头就先抻进院子里。
夜风清爽,桐叶沙沙摇晃,那半月立于梢头,随叶起伏,如轻功高绝的夜行客,孤傲地漠然注视着破屋子的破门洞和破窗洞,悄然伸手推那光棍汉阔如面案的脊背,怂恿着他向院子里踏进两步。
光棍汉胸膛鼓荡得厉害,双腿微屈着站定脚,喘息有些急促,似乎夜惧,又似因期待而激动,隐在月光不及处的双眼热灼,直勾勾盯着黑魆魆的破门洞。
月光遍地晃动,眼前的破屋变成一跳一跳的黑瓦白墙,门洞和窗洞半明半暗,内里却魆黑深邃,像两张狰狞的豁嘴。满院荒草消失不见,光棍汉眼前开阔,似乎更使其笃定白日里某种揣测,不禁斗缩起双腿,股股尿意来袭。光棍汉呼吸越发紊急,强定了定腔子里的燥跳,深纳一口气,忽地一瞪眼,猝然对着屋门洞月光不及处吼了一嗓子:“谁搁那来!”(谁在里面的意思)
屋内母女临头一惊!
妇人怀中的女子更是被这静夜一声霹雳惊得身躯剧烈一抖,应着那一个‘谁’字吓出一个响屁!院中的虫鸣交响为之一静!受惊过度的女子惊魂飞散,下意识直往母亲深怀里钻。老妇人一惊过罢,只几个转念就辨析出这狂荡激动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从中听出几分久远村人腔调的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母亲搂紧抖颤不止的女儿,最初的一惊过后反而平静了下来,支肘翘起头听听那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光棍汉放出一嗓子之后,胆子就壮起来,放肆地踩着地上的人影又向院子里走进几步,就走到院中间。
短暂一片死寂,虫儿们噤鸣了一小会儿,许是意识到潜在凶险似已过去,才要试探着恢复鸣叫,冷不防那光棍汉突然又是一嗓子:“谁搁那来!”
光棍汉双眼放出狂热激荡的焦切光芒,故意放粗了喉咙压闷了声音以增威慑,吼吓时脖子一抻,眼一瞪,双肩同时向下一塌,矮墩墩的身躯整个儿一震,宛若一只趁月夜捕的猛然蹿向水面的河鳖。
眼前的屋子应声晃了几晃,似在威吓中战栗,屋里却仍什么动静也没有。
披了一身月光的光棍汉不见屋中动静,不自觉眯眼向屋门洞歪了歪薄而阔的右耳,横阔的面膛子上泛上一层青白色的疑惑,不禁脚下少许踯躅,双手没没落落在周身胡乱抓摸了几下,似有什么使他摸不着头脑,挠着耳朵犹犹豫豫对着门洞口走过来。
光棍汉丹田一阵阵向下冲突,每靠近房门洞一步,忍不住尿路就要把控不住。
老妇人听到那人脚步声近了,而女儿的身子已抖嗦得如同一只被猎狗人堵在死角旮旯里沥沥滴尿的小家犬。
女儿如此,老妇人又气又疼,内心里止不住一阵阵难过发堵;而那人的胆子随着一步步逼近屋门洞,越发放肆起来!
薄如黑纸的影子拨开遍撒地面的如水白月光,幽灵般往屋门洞里游去;那人故意踏地有声,一脚跨至门洞前,猴急的脑门儿率先探进门洞口。
“作死!”
凭空一声厉斥!光棍汉体躯骤而一缩,见鬼般猛地一声嚎叫,扭头就跑!
惊惶的光棍汉什么也还没来得及看清,极度的激动兴奋夹持着不上不下的对臆想中未知的恐怖存在的恐惧,一颗燥乱的心更是悬上了喉咙眼儿,正使其陷入一种从所未有的激荡、恐惧、迷茫又刺激的半失魂的妙不可言的状态,万不料迎头一记凄厉之极的鬼叫突然自死幽的黑暗中炸响!
直如厉鬼扑面!
那光棍汉大惊之下裤裆里猛地泚出那股蓄突已久、原来竟刺痛难当的陌生热尿!仿佛厉鬼附背,瞬时噬尽他全身精气,失魂间双腿一软,几乎扑跌在地!
奔跑中光棍汉张大嘴巴,双眼半阖、身僵腿软,两步一泚尿,每一泚都几乎令他精神虚脱而险些跌跪了下去。
尾随而至的月亮做贼心虚猛打了一个寒噤,一时像个受惊的猴子上蹿下跳着比他窜得还快,很不仗义地跳过头顶时在其泛着幽黄的额脸上一踮脚,嗖地一下蹿进前方的梧桐树冠里去了。那人逃姿怪异,像只二足奔跑的蜕壳龟,跑起来似跌非跌,张嘴抬头,满脸被抽了魂的痛苦状,双眼一股股失神,七股尿从屋门洞泚到院门口,股间风凉一片,又湿又黏。脚下也没个准头,不巧一脚蹚到院门处土疙瘩里风吹雨淋冒出一角的半块门垛砖。那乌七八青的半砖头在月光下像一块会发光的豆腐卤,应脚飞出去七八步,人经一绊,立时就地跌了个黑狗抢屎。精魂大泄的光棍汉滚了个轱辘,爬起来就向来路拐了个弯,顾不得脚是不是痛,大概踢掉了拇趾指甲否,别别扭扭两腿似夹非夹,一溜影儿逃回村中来时的月色深处,很快销匿了动静。
女子缩在母亲怀里,像一个大受惊吓的小生灵,一阵阵哆嗦。老妇人知道她怕的是什么,既疼又气,搂紧她对她说:“我儿,再不能这样!再恶的人也有怕角儿,你越怕他越欺你,不想受辱就得拼命!”
“知道不!”妇人抖着胳膊厉声训斥怀中的女儿。情深意切,巴不得女儿应声就成为自己想要她成为的人。
女子对母亲的话大大敬畏,屈声在母亲怀里小声答应:“知道了,娘”
缘是,母亲好多话对女儿交待,巴不得一句话就交待清楚,好教她铭记于心,照着去行,又切切地说:“记着!逮着什么是什么!别怕!摸到砖头是砖头!摸到石头是石头!知道不!”
女子小声说:“知道了,娘”身子仍抖嗦得像过筛。
娘说:“别怕,出了人命娘替你抵着!”
女子忍不住哭出声,一声声喊娘。
寂静的月夜,破屋洞传出女子的哭泣,时而哽咽,院中真切,院外听来若轻若无。一阵风吹过,飘忽入村,个别未曾入眠的耳尖村人似听到坟茔里磷光闪闪的幽哭……
墙根里疥哈蟆噤了声,好久不敢‘咯咯’,蚰子试探着叽啾一两声又不敢叫了;藏身遍处的叫虫们许是也吓坏了,好久不听吱鸣。
月亮被那一声‘作死’吓得浑身发冷,照在院子里的月光像秋月一般寂静清凉,有几分寒意。女子冷得一阵阵哆嗦。
为了预防万一,女子依着母亲的教训从包袱里掏摸出一件东西搋在怀里,又在屋里天洞下寻摸出几块大块的瓦片堆在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夜深时,婆婆对怀中的儿媳说:“我儿,村里有我一个近门的堂哥,明天你领我去找他,他若在,我求他给你说一家好人家……”
女儿慌了,流着泪对母亲说:“娘,你别找,我不说!”
母亲知道,这孩子,心意已决,就心中忧伤……
后夜里,又有人在院外装神弄鬼地怪叫。屋子里没有动静。人就不敢踏进院子,只在院子外面徘徊。
月光从屋顶天洞斜射在后墙上,宛如黑墙上凿出的几个不规则的亮窟窿。月光又从破窗洞射进来,覆盖着女子和母亲的下半身,像轻如无物的月光毯。
好久,虫鸣又起时,大献殷勤的月亮见母女不领情,趁她们迷糊时又悄悄把月毯从她们身上移开,拎走了。
女子躺靠着母亲,手里紧抓着一块瓦块,心里虽然还怕,但没再怕得那般厉害了……
麦收的季节,晴天多。
村中三五处末更鸡啼,忽远又近,此起彼落,像在例行公事,叫引着东方冒白,唤回田间夜更人。
早起的村人下田劳作,紧早不紧晚;割麦无阴凉,早晨相对凉爽,中午太热,麦秆干脆无靿,而且受罪又不出活儿。
晨阳仿佛一只有形无质的圆,如火如血,浮出地平线,慢慢以它的荣光染红了小村庄各家各户高矮参差的土院屋墙。偶尔几处狗吠,一两声吆牲,有人已套车出村。
拱围着小村的麦田在晨风中微波摇荡,风就带去麦穗上的露水。麦田的金红渐渐变淡,慢慢趋向金黄。
田间苍老的隔世柳迎风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便有细碎的枯枝从树冠中脱落坠地,供手勤的村人拾取。
曲里拐弯的生产路和田埂,把凹凸起伏的麦田分割得奇形怪状,却也大致规整。黄田广阔,稀落着村庄如地之斑疮;远黑近绿的树,疏疏落落,懒懒散散晃动着枝梢,四野迷茫。
清晨太阳脱红时,女子哈欠连连,来到麦田间的生产路上,不少人家麦田里已竖起成行的麦捆。她振作精神,看有已经收割过的麦地,就去那里拾取麦穗。
女子不敢来得太早,怕田间无人。来到麦田时露水尚未退尽,不少人注意到她,提镰直腰向她看过来。好些人目中思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踏是一块昨天收割过的麦地,亩余一块地割完拉净,只剩下一耧耧曲曲弯弯、三趟一平行的参差的麦茬子。她入了地,走了几步,低头不见遗穗,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不好使,就弯下腰,细细地寻找。但拾遍整块地,女子只捡拾到十来只蝇身大小的一把断落的麦穗。
腰酸痛难当,女子咬牙直身,一阵头晕目眩,就感到身子在冒虚汗。但她身上并没有冒汗,汗昨天已经淌完了。
胸腹中说不出的难受,饥饿混杂着各种不舒服,一阵阵灼烧,她感到肚子吸瘪,前后几乎幠贴在一起,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抽空里面的肚肠。
两侧地邻还没动镰,连边的麦子有秸秆应风折腰的,风把麦秆压倒在割过的麦茬子地里。女子不敢过去折取。
田里有人她不敢,田里无人她也不敢。
她甚至只敢在这地块的中间区域里拾取麦穗,不敢稍微靠近地的连边。她不得不出了麦地上到路上,再寻找下一块收割过的麦田。
更多人开始留意她。早间田里割麦的大多都是庄稼汉。那些粗犷黝肤的庄稼汉自打留意到那个一大早到田间拾麦穗的女子,割麦子的速度就慢下了节奏,时不时就直起腰歇上一歇。
太阳爬上半午,阳光的热力就大了起来。但女子拾到的麦穗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多少。
几块地下来,她只拾取有一小捧蝇头小穗。在她那块大包袱皮里如同无物。她原以为可以拾到更多。只是人们收割,都是本着颗粒不遗的态度;庄稼人珍粒惜穗,所以收割过罢,也基本拣拾得干干净净。
女子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望了望柳叶间的太阳,心中的急迫就压过了腹中的饥饿……娘还饿着,好担心娘的身子会支撑不住。
有顶着方巾的妇人兜着围裙从或远或近的路上下到收割过的田里,也是专来拾取麦穗之遗的,她们的收获却比女子要多上许多。
早动镰、手把快的庄稼人,已有割、捆已毕开始赶牲装车的了。女子见远处一块麦田的庄稼汉把镰把别在后腰,正牵了驴车进地装捆,就有三两妇人候在地头,随时准备下地。
女子羡慕起那几个拾穗的妇人,知道那样可以多拾一些,也许自己拾穗的这几块地正是那些妇人昨天已经拾取过的。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的双脚,她没有勇气过去入伍。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柳树枝条嚓啦啦地响,似乎是风在借着柳枝发声,嘲笑她的胆小怯懦。又一阵风吹在脸上,有些干热。过耳的风窥探她的内心,在她耳边嘲谑地重复着她心里的声音:“娘还饿着,娘还饿着……”
近处一家也牵驴进地,是要装车了。女子看到,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她发慌,又紧张,扶在柳树上的那只手用力抠弄树身皴裂厚厚的黑皮,居然被她抠下来一小块。指上的疼痛使她更清醒地意识到,有两股力量在她里面正无可逃避地猛烈纠缠。一股力量把她推向那家的地;另一股力量则以各种胆怯和退缩的感受拖住她的双腿,使她举步维艰。
过度的紧张使她感受不到腹中的饥饿,但娘还饿着!
无情的风,嘲笑她说:“你娘还饿着呢!”
不耐俟待的双脚不满主人的懦弱,就驮着她,来到那庄稼人的地头。
这家地里麦捆一行行一排排均匀站立分布,像一片懒散排演的步兵方阵,束腰大致相同,又粗细不一,间中个别懒兵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装死。庄稼汉面相呆板,方脸上表情淡漠,手上牵着毛驴板车,他比驴高出大半个头。
驴子趁主人不注意,一歪头大驴嘴叼起一旁一捆粗壮的麦个子,又一甩头把麦个子摔出去老远,那麦个子一个空翻正砸中隔了一排的另一个麦个子,把那麦捆砸倒;飞来的麦捆却站在了倒掉的麦捆的穗头上,仿佛一个兵一脚踏在了失败倒地的仇敌头上,傲然而立,宣示着自己的胜利。一大束麦穗头搓磨在驴子左右错动的大嘴里,却不得劲儿;嚼铁阻碍,‘咯喇咯喇’地横挡在喉咙口,吐不出,嚼不烂,阻着麦穗没法咽。
驴子下咽不畅急得直甩头,站在田头的女子看着心里就替它发急,好想一步冲过去解了它的嚼子,让它吃个痛快。
那人却嫌驴偷吃,拿大巴掌拍驴头。驴子本能地躲避,但受驴缰所限没有完全躲得开,那人的巴掌拍打在驴腮上‘啪咚’一声,驴子折头眯眼,挂起两唇白沫,嘴里仍‘咯喇、咯喇’嚼个不停。
驴主人有意无意扫来目光,女子从那人眼中看到反感的情绪和一种隐晦的浑浊的情感发动。而那种隐掺在反感深处的东西让女子从心里感到畏惧,使她想要转身逃走。
那人手脚麻利地拴好板车后挡排,紧跟着便往板车上排装麦捆,眼角却一直盯着地头上怯怯缩缩的女子。
驴车装腾出一段,麦茬子里散落着的麦穗散发出无穷的吸力,不断向女子招手,引诱着女子的双脚踏入这家田地。
庄稼汉袒胸敞怀,汗水顺着赭红的上半胸膛沥沥而下,一手一个麦捆扔到车上,扯住脖子上汗污的手巾一角抹了把脸,停住对正要低头拾穗的女子说:“你别忙拾,等我装车走了你再拾。”
女子受惊一般缩回手,一股热血冲涌,直涌到耳根。那人说这话时尽量不带情绪,但也不单单是顾虑着拾穗人的感受。同时,在那人眼里,这拾穗人,也是一个好看的年青女子……
女子面蒙羞耻,出了那人的田地,走了好远才停下脚步。她感到那人的目光一直咬尾追随着她,忽就幻化成一只性情古怪的饿狗,缀着她的屁股嗅,狗鼻尖近贴着她的屁股缝一耸一耸地抽动不止,突然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就会狗嘴一张,猛然下口咬她的腚;她只想快快离了那人视线,越远越好,她的脸上发烧,甚至耳朵里竟产生了幻听——她听到那饿狗吸气时,空气与狗鼻孔摩擦发出瘆人的‘沙啦、沙啦’的声音,右手几回不自觉护住后身翘处的裤缝,却畏怯不敢回头。她感到那人的眼睛无处不在,四面八方盯着她,如同盯着一个厚颜无耻的手不干净的人。她躲也似的靠到路边那棵被她抠掉一小块死皮的大柳树另一侧,刚好避开那人视线。一股股热血仍然不停冲涌,使得她因饥饿而白中透黄的双颊染上几分血色,反而好看了许多,更有了几分久已不曾在她脸上泛现的生动和生气。
不多时那人来了帮手,是那人的妻子和一个童子。女人在车上排捆,童子在车后拾取遗落的麦穗。
女子避在树后偷偷观瞧,那庄稼人装出一段空地,牵驴往前挪车,站在车上的女人就很有眼色地跪坐下去两手撑扶住麦捆,以免车子前行摆晃时人在上面站立不稳失衡掉下车去。那人不知对车上的女人说了什么,那女人就向树这边看过来,女子赶忙把脑袋缩回树后,心‘扑咚’一下又慌乱起来,再不敢向那处看。
装完车,那庄稼汉就赶车走了,女人和孩子就满地里拾穗。仔细捡拾过罢,那妇人把娘儿俩拾取的麦穗合起来束成一个小捆,夹在腋窝里,携着童子匆匆而去。
女子围着大柳树转,躲避那一家人的视线,直到那一家人去得远了,确定真的已经放任拾穗人进地,这才敢到那人的田里拾麦穗。但满地里遗落的麦穗,基本都被那人的妻子打在她腋下挟着的小捆里了。
女子从田里出来,打开她那一个大大的粗布包袱皮——里面只有一捧瘦弱的、蜂子大的麦穗。
不知多少次忍不住这般打开布包,渴望着出现奇迹……
娘还饿着!风说。
风的话,如庄稼人手中抽驴的鞭子,鞭笞着女子的心,使女子重新鼓起勇气,把勇气化做脸皮!
又有一家割罢装车。那人家地块小些,很快就装了一半。因为地小,车头装不大,车上不需要上人,那家的女人就在车后捡拾麦穗。女子来到这家地头,女人抿嘴对她笑笑。女人的微笑给女子加添了一点胆子,她忐忑地下到田头,提着心随时准备受人嫌言、斥喝、甚至羞辱的驱赶。
但她也只敢在那女人拾过的地面拾取,而且畏畏缩缩,不敢看装车的男人。那人手上装车不停,同时眼睛里暴露出对拾穗女子的反感,倒没有发作,只时不时用眼斜自己的妻子,示意她将这皮脸女子赶走。他的妻子假装专心拾麦穗,不看他越发难看的脸色。
女人拾穗的不专心,她的丈夫早看得清楚,随在女人身后的女子也有所察觉,因为女子的手上,就在那庄稼人眼皮子底下,已经攥着手腕粗的一束;尽管她的手腕是那么纤瘦,看起来就像一截苍白的玉米秸秆。
禾捆装完,只有半车,驴子拉起来显得轻松。男人刹好车绳,狠狠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夺过女人手上的麦束扔到车上,气呼呼赶驴上路。
女子看到,那身姿纤柔的女人站在高大魁梧的丈夫跟前竟显得如此小鸟依人,甚至有点可可怜怜,大气不敢喘,躲躲闪闪不与他对脸,那男人恨不能用眼睛活吞了他的妻子。她对那眉目柔和的女人既感到抱歉又心生同情,有些担心她回去会不会挨骂,甚至挨揍。但那女人望着男人后背的目光柔软,几分畏怯,只在丈夫牵车远去时回头看一眼站在地中央、双眼泛着浮光的女子。女子眼中模糊,分明又看到那女人眼里充满着怜悯和爱莫能助。
女人走了,女子还站在她家麦田里,目送她离去。女人临走出自家田地,手里最后捡拾的那一绺麦子,假装不经意遗落在田头。女子就知道:她知道身后的女子一直在看着她。
那一小绺麦穗,化作女子眼中无限感激,一路追随女人远去。
装车的人家越来越多,拾穗的妇女不知何时也多了起来。但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田主,哪些不是——专拾遗穗的妇人身上都兜着兜囊、还有的手里拖提着破包皮袋子;她们的收获,比女子多得多得多。
女子怀着对女人的感激来到下一块田,正在车上装捆的女人居高对她挥手,示意她不要进地、到别处去拾。那女人的眼睛在太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看不出情绪,好像也没有温度,似乎是一处日光永远不及之处。女子不敢与那双既清晰又仿佛很遥远的眼睛隔空对视,攥着那一绺女人丢在田头的麦穗,心里那一份温热,忽在干热的日光下,冷却了下去。好比一阵寒风,把人从温暖的梦中吹醒……
女子依靠着对手上那份感动的余力,她来到一家正装车到近半的田头。见那庄稼人面有善相,车后拾穗的女人也没朝她挥手,就大着胆子走进这家的田地。
她仍然只敢在田主女人拾过的地方捡遗,她也只敢如此。田主夫妇对她视而不见。田主庄稼汉麻利地装车,田主女人紧在车后拾穗,女子就趋步在那女人后头一定距离,弯腰拾取漏遗。
不知不觉中女子已缀在那女人身后。
女子专心留意地上遗穗,全没注意到这家夫妇已停下手上的活儿站住看她,她太过专心。
辕中的驴子折回头,定定看了拾穗女子一会儿,喀喇几下嘴里的嚼铁,对着她叫唤两声,女子慢慢趋近麦车,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一步步靠近车尾,庄稼人眼中的厌色渐浓。
忽然那庄稼人似乎某种忍耐到了极限,面上善相陡然色厉,对只顾弯腰拾穗的女子破口就骂:
“不要脸是不!”
天地为之一颤!
正沉浸在某种状态中的女子双耳嗡然一声长鸣!她惶然抬头望住那面善神凶的庄稼人,竟一时不能回过神来。她感到浑身发冷,一阵阵寒战,她被吓到了,被那双放射着厉光的善目吓到了,吓到双腿失力发软,随时就要支撑不住蹲了下去。
那田主女人望了丈夫的脸色,阴沉下脸对面容煞白杵在原地的女子勒令道:“给我放下!”
女子懵了,只感到此时此刻,正看着她的不是两双眼睛,而是两双强蛮有力的手,正以无可抗拒的审判的力量撕扯着她身上的衣物,他们的眼睛把她剥了个精光。
极大的羞耻感,使女子竟感觉不到自己是在羞耻之中;她只感到她是赤身露体站在烈日之下,日光却如冬日冰寒;无数双眼睛,放射着冰霜一般审判的冷光,无处不在……
她脑中嗡鸣,没有力量思想,身体僵硬,木然顺从着那妇人的喝令,机械地将手上的麦穗放到地上;
那一掐麦穗中,还夹裹着那怜悯女人丢在田头的那一绺。
女子单纯地以为,这两家的遗穗,原是可以合在一起……
女子看不到,那当时,她的脸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她是怎么走出这家田地的,她也不知道。她把那怜悯女人的施舍留在了身后的麦地里,就放在那家女人的脚边不远处。炎热的日光下,她浑身发冷,头晕眼花,脚下踉跄……或许是饥饿所致,她却感受不到饥饿。
她不知道,她又走回到那棵被她抠下一块死皮的大柳树下,背倚着大树就滑坐了下去。
仿佛这大树,此时,是她最可依靠的。
她再也不敢到谁家的田里拾取麦穗了,再也不敢了。她倚靠着大树,坐了好久,直到风看不下去,又摇着大树的枝叶对她催喊:“娘还饿着!……”
女子的心被风言激动,又燥灼起来,便扶着大树重新站起来离了树荫。
时已近午,生产路上拉麦的驴车和牛车多了,女子在路上徘徊,捡拾车上颠落的遗穗。虽然更少,但已是她唯一能拾到麦穗的地方了。
一个妇人尾随在一套牛车后面,经过女子面前,避着赶车人的眼目,缀着后车排扯拽麦捆。那黄头巾妇人屏着气,咬紧一口损磨的黄牙,一手拎扯着包皮袋子口,袋角儿似拖地似不拖地,一手可把可把地抑着劲儿频频拽了麦束,慌慌张张往袋子里掖。那妇人眼中惶惶,脸上皱出紧张的纹理,全副心神都吊在看不到的赶车人身上。妇人连连扯拽,沥落在路上的来不及捡拾。辕牛冷不丁哞叫一声,妇人身子一抖,一把还没拽脱,赶紧住手,趁着牛车经过一块收割过的地块,急忙拐进地里假装拾麦。
女子扯开包袱皮,看看里面那两捧可可怜怜的麦穗,好羡慕那妇人。可是她不敢效仿那妇人,她甚至不敢靠近经过身边的驴车牛车骡子车,一有车子经过身边她就远远躲开路旁,等车子走远一段才敢到路中间去捡偶尔掉落的麦穗。她被那面善庄稼汉夫妇吓破了胆。
那妇人拽落的穗子沥沥落落散在路上,诱惑着女子的眼睛,女子没有胆子去捡,她同样怕那暂时拐到地里的妇人,她只敢等到那些穗子完完全全变成遗落之物才去捡拾。但那妇人见牛车走远了一段拐了弯,就从地里上来,匆匆将那些散沥在路上的捡去——某种意义上说,那本来就应该是那妇人的东西——是什么在约束着女子,使她不敢向那些麦穗靠近。
妇人走后女子才去拾遗。几只破碎了的穗子,是那妇人拽落又踩踏而过的,麦粒淌出来,是那妇人不要的。虽然拾掇起来比较麻烦,但女子得之不易,舍不得放弃,就蹲下来捏拾麦粒。
不知是谁柳枝砸了头想出这么一句俗话:宁捡一颗豆,不捏一把麦。大概那人说这话时吃得太饱,没挨过饿。
女子舍不得每一粒麦子,仔仔细细捏起它们,积攒在手心里。她深深知道,她所能得到的麦子,是她和娘的救命粮。
身后响起吆路的冷喝,那人的声调听起来很不耐烦,就像喝斥一条挡道的狗。是嫌路中人没眼色,只顾捏麦不知看路上来往行车。女子还有一只破穗没有捏完,赶紧站起来躲向路旁;因为站得急,眼前一黑,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女子立足不稳伸手想要扶树,但她身边没有树,就一个踉跄不得站稳跌跪在路边厚厚蒙尘的矮草丛里。女子本能地握紧手中的麦粒,不使一粒从她手心里漏落出来。
草丛里有锐物扎了她攥紧的拳头,刺痛。拳心里的那一小窝麦粒,沾染了女子的手汗,热而潮湿……
那庄稼汉人在板车辕中,两手扶握辕把,车袢斜攀在肩,拉着一车麦捆颇显吃力。车头装得不算小,已近人力板车装载的上限,车袢随着庄稼汉的步伐一下下绷紧,粗布绳一下下勒进庄稼汉的肩膀,那庄稼汉一道道的热汗顺着黑脸膛往下淌。庄稼汉脚下不停,由着巧劲快速腾出一只手,撩起挂在脖子上的脏手巾抹脸,又快快地把手搭回已被汗湿的车把上。
庄稼汉拉车有技巧,袢上使力,两手助力外加保持车行平衡,车屁股似沾地似不沾地,车把抬到这个角度正好不前沉也不后沉,想来装车也是一个好把式,如此便能省好多力气。
经过女子身边时,辕中庄稼汉乜了跪坐在路边的女子一眼,偏头向后吆喝一句:“使劲儿!”女子就看到车屁股有人在推车,是那庄稼汉的妻子。当车屁股经过女子眼前,女子又看到还有一个少女与女人一同推车,娘俩双手推握着三肢车排,撅着屁股努劲儿,一点儿也不敢偷懒。
只一个短暂的经过,女子就看到这娘儿俩满头是汗,两张脸红红的。她们不时用袖子擦脸,脊背的衣裳溻湿一大片,几乎全贴在她们的肉上,连裤子后腰下的一片屁股也汗湿了,就心生同情,好想上去给她们帮把劲儿……
女子爬起来去捡麦粒,刚刚人车经过,车屁股推车的女人步子吃力,迈步大了些,踩掉车尾拂地的几棵麦子,麦穗又被她另一只脚碾踩,也破碎了。女人无暇顾及,手上片时不敢松懈。另外女人稍稍留心道旁的女子,她听出丈夫的吆喝中有异——果然路旁有拾穗的人。但女人见女子手上并无麦穗,直觉上这拾穗的女子还没觑着下手的机会。
但那女人另有直觉,这跪坐路旁的女子,她那一双本不该深陷而深陷的眼窝中,一双大眼睛里面,闪动着一种光芒……那神奇的光芒,使女人鼻子发酸,几乎掉泪……
女子正专注地捏麦粒时,忽地身后不远响起毛驴‘嗷呜、嗷呜’的叫唤,女子闪开路旁,紧后便上来一套驴车。
那黑驴白嘴紫唇,胡须稀疏几根,奓煞着又黑又粗,驴嘴和鼻孔里喷着看不见又仿佛看得见的热气,嚼铁咬得咯啦啦响,女子看到乌蓝的大驴眼里映出她的变了形的脸,就好像那只驴眼里长着一个好看又陌生的姑娘;那驴看到她,却不转动大眼珠,既像在看她,又像在看路,又像是一匹瞪眼瞎的驴子。
女子想起娘的眼刚饿瞎的时候,明明两只眼里还有光亮,还能照出她的脸形,但目光僵直,她望着娘的眼睛,握住娘的肩膀,哭着摇动娘的身子问娘能不能看到她。娘已经双瞎,什么也看不到,只还能感受到一点点光。
后来娘的眼睛光也感受不到了,两只眼睛里也失去了光泽,干枯了,再不可能照出她的形像。再后来娘的眼珠干瘪下去,眼皮就合起来,残余一条缝隙,常有眼眵。眼眵积得多了,女子就小心为娘擦去。
一阵凉风吹散了女子的回忆。
“娘还饿着!”
风说。
那牵驴人倨了脸拿眼瞥驴脸另一侧、站在道旁的拾穗女子,对同在一侧的跟车童子嗔声吩咐说:“车后面看着去!”那童子就转到驴车后。
驴车经过,横路而过的劲风扯落一小撮吊坠在一侧将落未落的麦穗。驴车过去,女子看到地上那一小束,止不住激动又欢喜,忙上前去捡。正弯腰伸手,一只又脏又黑的小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手下,快她一步将那一小撮麦子抢了去。那童子看都没看她,一扭头缀着车屁股去了。
人们提防着拾麦妇人的同时,也在留意着逡巡在路上的女子。
女子腰酸痛得厉害,一只手托着腰站直了,一阵风从麦田里刮来,她就听到田地里有不堪的辱骂随风而来。是哪家田主在辱骂拾穗为生的妇人,但那些妇人只当是耳边刮过的风,……也许她们,不得不把那刺耳的、恨恨切切的恶毒咒骂当成一阵风……
女子抬头,太阳已在头顶。
太阳说:“娘还饿着!”
女子心里越发急了,急得想尿尿。她抹了把脸上的虚汗,四下寻找,不远处麦田边缘是一条小河沟,河沟这一边是一道小土堤,她就去那里小解。
女子翻过长满野草野花的小土堤,下到那小河沟里。小河沟正值旱季无水期,满沟里生长着芦苇和芦草,另间生着各种杂草、蒲、茅。女子心里不踏实,四下里看了一遍,沟深里高高的芦苇丛里更多留心几眼。除了苇喳鸟嘈杂的鸣叫,也没听到异样动静,这才慌忙解裤子。
其实她无需解裤子,她的裤子是破了裆的,扒开就行;因为没有针线缝,只好错着缝穿两条,再用破布包着腚。
内里那条腚上磨出窟窿的裤子是她自己的,无冬立夏一直穿着。外套的那一条是她从一条野狗的嘴下捡来的,那裤子两条腿下半截被狗撕没了,裤裆也撕奓了缝。那是女子在野地里捉蚂蚱,经过一个新鲜小土包时,一只瘦骨伶仃的黑土狗正趴在土包另一侧撕裤子,突然碰面的人和狗都被吓了一跳,炸了脊毛的黑狗呲出一嘴白森森的残牙,对着一脸惊恐的女子呜嗷一声就夹着半秃生疮的大半截尾巴逃跑了。
女子见那裤子虽然脏破,布却是新的,就捡了来,仔细洗了,套着穿在裤子外面。天气虽然很热,女子却也不感到多么热得难受。只是她每次尿尿,总要麻麻烦烦地解裤子。
女子刚一蹲下,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
那人像只马猴子从土堤上冒出来,噌地一下蹿上堤顶!
大受惊吓的女子猛然提裤站起,两眼登时一黑,险些一头栽倒。
来人大敞着怀,大裤帘子顶着尖儿,宽脑门儿被日光晒得油亮,肿泡里两只棕黄的眼珠在太阳下浑浊不堪。腮膛子两道污汗自上而下,像贴在脸上的两道污迹。
这人手大脚大下巴大、膀宽腰宽大胯宽,锣着腿站在堤顶,鲜活一只掠食的黑瞎子!
黑瞎子双眼灼热,盯住女子的破裤子,架势随时就要冲下来。
短瞬的晕厥过后,女子还来不及惊惶时,手已经伸进襟怀里,掏出一物!
是一把剪刀,或者说曾经它是一把剪刀;
那剪刀通体黑锈,老锈因历久摩挲有了浅淡光泽,白刃不再,密密豁口像门锁的钥匙牙,豁口上还染着未擦净的泥土和青绿,两片刀头早已断了尖,一长一短;女子紧扣在手里——剪刀早失了原生功用,但用来戳歹坏之人,还可物尽其用!
那满脸肮脏的庄稼汉浊眼中的瞳仁一缩,映入瞳底的四片剪刀头使其红脖子上忽地泛上一阵鸡皮疙瘩,似乎迎面吹过一阵凉风。女子直盯住那人的塌鼻梁,左手死攥着吊在腰身上的裤子,骨瘦的关节紧绷着决然的韧白;右手紧握剪刀把,刃口是撑开了的,似乎那便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只要有邪恶之物敢欲作孽,迎接它的就是这豁了口的剪刃!
那庄稼汉居高临下倍显高大,女子站在沟底,茅草半没了膝,两条腿抖嗦着不听使唤,就像一只仰视着狗熊的小羊。
女子的心已经不是在跳,而是在颤抖,她怕极了,几乎失声哭出来,但这一刻她目光犀利,娘说:“不要怕!出了人命娘替你抵着!”
她怕,也不怕!出了人命她自己顶着,绝不连累娘!
那庄稼汉在女子决绝又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胆憷了,怂了种,木木悻悻地旁顾左右,忽地蜕变成一匹在猎物面前心不在焉又心在其焉的土狼。之后搓了几把胸膛上的汗泥,嘴里呜哝了一句什么,又从堤顶上退了下去。
庄稼汉由始而终的表情变化和行为表现,把尾随演变成了巧遇,之后那人就去得远了。
女子一个摇晃,险些就摔跌下去。女子已不必再蹲下尿尿,她已经站着尿完了。女子紧慌着绑好尿湿的裤子和破布,剪刀再不敢离手。
沟里苇深处苇喳鸟乱喳喳地叫着,听着数量很多,忽远忽近,时远时近,似远还近,既远又近,女子却看不到它们的踪影。
那些苇喳鸟都在喳喳喳喳地叫着提醒她:“娘还饿着!”她突然好担心娘会不会已经饿死了,等她回到家,娘已经饿断了气,身子都凉了!
女子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拾麦穗,等她拾够娘俩充饥的量,也许娘真的已经饿死了。她想到苇喳鸟,这么长的沟,这么多的苇喳鸟在叫,芦苇丛里肯定有很多窝,也一定会有忘蛋!
女子急不可待地钻进河沟中间的高苇荡子里,娘已经饿得喳喳喳地叫唤,忽远忽近,时远时近,似远还近,既远又近,女子看到娘在屋子里的草垫上饿的直打滚。
她碰到一只鸟窝就喊一声娘,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女子的眼泪流下来。没想到她本不该深陷却已深陷的眼窝里还有眼泪,她身体里的水还没有流干。
有的窝里团着一窝苇喳雏鸟,光腚无毛,小嘴儿黄黄的,女子把那支着苇喳窝的两棵芦苇扳到眼前,一窝小黄嘴儿就吱吱吱地闭着眼叫,眼泡儿像鼓出的两颗乌青的绿豆,小鸟儿也饿得直叫唤。女子可怜它们,慢慢又把那只小窝送回原位。有一只苇喳鸟叫得急,在她周近飞来飞去,她就听出是这窝小鸟儿的母亲,发出恐惧悲凉的护雏哀鸣……那哀鸣声像娘,娘昨晚那一声“作死!”充满神圣而又悲凉的威严,吓跑了坏人,使女子敬畏。
女子对苇喳鸟护雏时充满绝望的嘶叫心生敬畏,又于心不忍。
好多空窝,许是雏儿出了飞,许是被人掏了去,但也许是弃窝,或者遭了蛇……娘还饿着,娘还饿着,女子顾不得想这许多,甚至刚刚尿尿时的遭遇她也顾不迭后怕了,她手里一直攥着剪刀,她把剪刀也忘了,以为那是她手的一部分。
脚脖子一阵凉意,女子意识里闪过蛇的形像,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最怕蛇,但是她此刻连怕蛇的记忆也忘记了。
只有一个声音纠缠着她:“娘还饿着!”
一只苇喳窝比女子的头顶还高,她将那三根苇柱扳弯,那窝就像一只倾倒向她的碗——当碗一分分向着她的脸倾斜,仿佛里面会淌出源源无尽的麦粒来!女子聚起精神,当她看到窝里鸟蛋青皮褐斑的形像,一只鸟蛋滚出碗沿掉落。女子反应敏捷,伸手接住。
鸟蛋坠入温柔潮湿的掌心。所幸她扳动芦苇的是那只握剪的手,不然那只倒霉蛋儿万一撞到她手上的剪刀,难免要粉身淌黄了。一窝七只蛋,女子手上一只,窝里六只,两只苇喳鸟在她头顶盘旋,叫得撕心裂肺。强大的神秘力量又一次压制住女子强烈想要得到这窝蛋的欲望,苇喳蛋的爹娘哭丧般的哀鸣盖过了一直不断纠缠着她的声音。苇喳爹娘的哭叫扯乱了女子的心,迫使她不得不把手上那只落单的蛋送回到它兄弟姐妹的窝子里。
一只蛋的窝,没有苇喳鸟护雏,是忘蛋;有的两只蛋。两只蛋……是一个冥冥的界限。女子没有越过那界限,她也无法越过那界限。
两颗蛋,是上天给她的心,划定的界限。
女子得了七颗蛋——全是忘蛋。她最后头晕眼花钻出芦苇丛时,已是里余之外。女子出离苇丛透气,一只苇喳鸟从眼前飞过,落到不远处一只苇丛边缘的鸟窝上,黑亮的鸟喙夹着两只蚂蚱。
那两只蚂蚱还活着,粗壮的后肢蹬踏着它的鸟脸,无力的前肢太短小,了无生气地抓挠着鸟脸两侧的空气,就像两个临死时想要抓住生命的人……
一只只雏鸟仰起脖子伸出窝沿,抻直了,张大了它的小黄嘴。蹲在窝沿上的苇喳鸟斜着头瞅它们,女子看不出苇喳鸟面上是什么表情,恍然醒悟般忆起她从来也不曾从哪只鸟儿脸上看到过鸟的表情?
鸟儿会笑吗?会哭吗?会羞耻吗?会愤怒吗?……如果它也有诸般情绪,该如何表达呢?
女子却清楚知道,鸟儿是有恐惧的。它的恐惧从它尖锐又急促的叫声中就可以听出来,而最让女子记忆深刻的是鸟儿的眼睛——当它产生恐惧时,远远看去,它的眼睛似乎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女子却能从它的瞳仁中深深体会到它的情绪,那时它的羽毛会发炸。
这一次,女子看到这只苇喳鸟似乎对它的孩子们感到陌生,眼斜来斜去辨认是否自己的孩子,之后就把它的喙往其中一只雏鸟的黄嘴里捅了一阵,然后又往另一只嘴里捅了一阵,它叼回来的两只蚂蚱就在那两只雏鸟的肚子里了。
苇喳鸟转动几下灵巧的头,似乎是点数了一遍窝里雏鸟的数目,扑棱一下跳起来飞走了。好几只小黄嘴张到最大,对着天空抻直了脖子,吱吱吱吱地拼命叫着,发出‘我饿、我饿……’的埋怨,其中也包括那两只贪得无厌的小东西,明明它们腹中已经填进去一只蚂蚱,也许那蚂蚱还没有死,还在那狭窄逼仄的粘糊糊的空间里挣命……
女子为那两只蚂蚱难过,但她讨厌自己这虚伪的假情假意。她想到蚂蚱,就感到百爪挠心——不知有多少蚂蚱丧命在她和娘的腹中——一路归来,蚂蚱,为着她们娘俩生命的继续,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生命。女子愧疚,又感激;同情,也无奈……她想要活下去……娘还饿着……
女子想要活下去,因为娘还饿着!
河沟两岸的小堤坡上蹦跳着许多蚂蚱,它们在草丛里跳起来又落下去,有草绿色的,也有土褐色的。女子折下一棵狗尾巴草的缨穗,剥去叶子,掐去梗端软嫩的部分,用它来串捕捉到的蚂蚱。
草丛里的蚂蚱好多,有尖头的,有平头的。女子蹚过,这些蚂蚱好像并不怕她,反而对着她跳过来,好多跳到她身上。当女子捏它们时,这些蚂蚱也不跳走。
女子折起蚂蚱的脖子,把草梗从它们脖子的隔缝里穿过去,串满一串,又折了一棵狗尾巴草。
串满,又折。
直到她串满了七串,那些蚂蚱就啪嗒着翅膀跳起来,远远地飞了去,再寻不见。这时女子忽地眼前一亮,看见前方,就在她尿尿的地方不远处的芦苇丛边缘,清亮一抹翠绿的剪影——一抹让她内心为之一颤的激动人心的绿色!
是一窝丛麦子!
“麦——!”女子一声低低的惊呼!
不合季节的麦子散发着充满生命力的厚重青绿色的光芒,一簇根盘冒出七根麦秆,宽叶青秆上泛着一层生机盎盎的白锈,结出七只丰硕的麦穗;每只麦穗都像庄稼汉的中指一般粗长。正是青粒饱籽时。
这一丛生势强劲的麦子,绿得发蓝!
女子欣喜若狂,发足便向那株麦子冲过去。斜坡和光滑的草叶使她滑跤,女子重重摔向斜坡,但她反应敏捷,握着七串蚂蚱的剪刀手向天擎起,另一只手同时擎起装有苇喳蛋的包袱。她的脊背就结结实实砸在斜坡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看到太阳猛然一晃,忽然变黑,两只眼睛里仿佛无数沉眠中的白亮的光点被惊起,在眼眶里乱游乱蹿,同时耳朵里“嘤——!”地一声长鸣。
狂喜使她无暇在意身体的感受,她奋力起身,便是一阵目眩头晕,一下竟没能坐得起来。她摔懵了。
太阳发出的光线是黑色的,天空也是令人目眩的黑色,好像有一股大而可畏的神奇的力量抽去了她眼中世界的一切亮度、温度和色彩?一时之中,除此之外的一切她竟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但她心中焦急,内里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意识——只消稍慢一步,哪怕一个眨眼,突然会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手来,将那株麦子一拢一提便连根带土拔了去!她仿佛在一瞬间又看到有一双粗砺有力的大手已把那一窝穗子搓在宽阔的掌心,一口气吹出,那捧住的大手里就飞腾起一阵青糠,紧接着那对大手一抖就对着一张大嘴倾倒进去,磨齿相错,青粒爆出满口清芳,嚼得香甜。
女子舌头下一阵发酸,挣扎着爬起来,跌跌跪跪冲到那株麦穗前。膝盖滋滋拉拉地疼,裤子早就破了,不是这一回摔破的,但膝盖上被草剌出的红道道一定新的。
她身未至,手已到,一把拢住整株麦子!
这一刻,若有任何一只手再伸过来,女子深深相信,她会毫不犹豫、毫不迟疑、不拘以任何方式、不惜以任何代价将那只手驱离!
此时女子才感觉到裤缝里也有疼痛,豁豁的痛感使她皱眉,是茅草的锯齿边把她剌伤了;不知哪一根从土里钻出脑袋的尖硬草芽,把她的屁股缝边上扎出了血点,一股股刺痛。
女子回手扑打了几下屁股,将沾在身上的杂物‘啪啪啪’地拍掉,那尖锐的痛感一时是扑打不去的,只能忍着。
麦穗长相喜人,女子毫不怀疑,任何一个庄稼人看到了,都会忍不住心生怜爱,就情不自禁抚摸它们。
麦子生命力遒劲,正值旺盛的顶峰,女子爱不释手,就犹豫起来。一股力量催逼她快快动手,另有一股力量却掣住她想要移向麦穗秆节的指头……当女子横下心来,拇指和食指捏住第一只穗子的秆节时,心中不可避免地,又生出一股无法逃避的不忍——那是将要了断它正盛旺的无辜生命——而她,就是那结束麦穗生命供给的刽子手;秆节脆断时,女子深心里产生过内疚的情绪、对生命分离时的哀悼,但随着那一声脆断,这一切短瞬存在的情绪似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女子小心捋齐了麦穗,七只穗子几乎一般大小。也许籽粒也会一般的多吧?女子想。但她无暇去数。她把穗秆用软韧的茅草叶捆成一个结实的小束,或者说是一个小小的麦捆。
一个绿色的麦捆,一个属于她的麦捆。像一束麦穗做的花。
此一刻,女子内心里无比坦然!她深知,任何一个庄稼人都没有资格、更没有理由因她怀中的麦捆而辱骂她不要脸;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庄稼人的妻子有资格和理由以审判又蔑厌的姿态喝斥她说:“给我放下!”
女子心灵手巧地把那七串蚂蚱辫结成一束,再与麦束绑结在一起。女子惊奇地发现,七串蚂蚱也几乎是一般的长短,是不是每一串蚂蚱的数目也是一般的多呢?
七串蚂蚱,好像七只长长的麦穗;十四只麦穗,在女子手里,沉甸甸的。
河沟两岸生长着许多各种的野菜,女子熟悉它们,就把剪刀插进它们身下的泥土里,剪断它们的根茎,抖掉泥土,装进兜麦的包袱里;有些野菜只能掐上面的软嫩部分,用不到剪刀,她就先把剪下的野菜装在下面,再把那七只忘蛋装在中间;手掐的相对干净些,装在上面。包袱皮很大,那两捧麦穗不占地方,还有很大空处,能包下很多野菜。
女子抬头看太阳,太阳已经开始向西歪斜。太阳对她说:“娘快饿死了!”。不远沟边一棵大柳树上,一只长尾蓝雀飞入树冠深处,在枝叶碎隙间蹿上蹿下,闪动着它的蓝影,‘嘎嘎呱呱’叫得她心里发慌。她低头确认布包袱里野菜的量,又看了看手上的麦穗和蚂蚱穗——十四只穗子,片刻不敢离手——不得不回家了,饿死了娘,这一切收获都将失去意义。
腹中的饥饿使女子直不起腰,她掐了几把兔酸子填进去,便好过了些。
头顶的太阳热情似火,牵引着女子一路急赶。
西歪的太阳一直陪送女子到她的家门口,就悬停在西临那棵大叶梧桐树的上空不动了。
当她走进家门,听不到屋里动静,不由蹑住脚步。她勾起足弓,绑缠在脚上的烂鞋子就绷紧,露在外面的小趾头勾紧了鞋底破损的边沿,努力不让脚步发出声响。屋里的寂静迫使女子身不由己地收心屏气,她皱起眉头侧耳谛听,凝神细辨每一个细微的发声——是不是有娘的声音混在其中,哪怕是娘细微的呻吟,甚至微弱的喘气。
太阳光凝固了,女子感受不到太阳热烈的光线是热的、还是冷的……院子里一片死寂,间或几声令人窒息的虫鸣,不知从哪个角落发出。女子心里毛悚,忍不住小声唤娘。她不敢大声呼唤,她怕她的声音一但从嘴里发出来,会变成绝望的呼喊。
女子越靠近死寂无声的屋门洞,心里越发恐慌害怕,脑子就止不住胡思乱想……
……曾经多少个黑暗的夜晚,明明依偎在娘的身侧,多少时候明明躺在娘的臂弯,忽然就听不到娘的鼻息!女子惊慌伸手去探,小声唤娘。娘总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唤,娘总会笑她的脆弱敏感,就说:“我儿,你不找到下家,娘还不能死……”
多少回星空之下,女子透过支离破碎的大树枝隙看到流星散碎的光芒闪逝,慌不迭把手探到娘的鼻端,娘总会说:“我儿,你不找到下家,娘还不能死……”
风吼雨狂的夜,雷电吓唬女子,透过荒屋破窗,故意把娘的脸照得青亮惨白,像死人脸!女子惊恐叫娘,娘就搂紧她发抖的身子,笑她胆小,娘不耐地说:“我儿,你不找到下家,娘还不能死!”……
女子心慌得厉害,咚咚地敲撞她的胸口!屋子的破门洞变得恐怖狰狞起来,像一座坟墓张开的大嘴,每向前一步,就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一直往下坠。她对着屋子低低哀求,苦苦哀求:“娘……我不找下家……不找”
女子不找下家,女子要娘。
女子的脚步蹑不住了,一步比一步沉重,挽在胳膊上的包袱坠得她喘不过气来,攥在手里的麦穗和蚂蚱串消失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嘴唇翕动着,还在对娘说她不找下家,她只要娘。无形一双手把她喉咙里微弱的声音扼住了。
脚如何踏进屋门,女子不知道。还没有看到屋里的情景,但屋里的一切已映入眼瞳——她看到屋里的一切,又拼命抵拒着眼中的一切,她怕屋里的一切不是她渴望看到的一切,她的心里充满恐慌和畏惧!
直到一个低弱的声音从屋角的草垫上发出:“我儿,是你吗?”
“娘!是我!”
女子的心霍然绽开!她丢下包袱冲过去!一下跪伏到那具背外侧躺在屋角的陡峭嶙峋的身躯上,大大流涕哀啼起来,“娘!是我!是我!……”
妇人苍老枯瘦的手抚摸女儿的头,小声嗔她说:“哭啥,娘不是好好的吗!”
女儿抱紧娘的身子,枕着娘的胸侧可劲儿哭。
哭了好一会儿,女子情绪纾缓,忽然想起什么,抹了把泪,一脸欢喜地对娘说:“娘!你看!”就拉住娘的手,让她摸手上的麦穗。
串上的蚂蚱就用后腿蹬踏妇人手心僵硬的老皮。女子把娘扶坐起来,使她靠着墙,娘的脊背就倚贴在墙上一处泚出的尿窝窝上。女子抽出七颗麦穗,将一穗搓了,吹掉青青的糠皮,仔细剥去籽粒上的顽皮。一小窝饱满的绿润的籽粒托在掌心里,送到娘的嘴边,女子欢喜地催促娘:“娘,张嘴”
娘闻到无比清芳的麦香,娘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娘向女儿伸手,对女儿说:“我儿,倒娘手里”,女子憋了憋嘴,一点点不情愿,把麦粒小心顺到娘的手掌心。
娘把手端在女儿嘴边,一只手摸住她尖削的下巴,说:“张嘴”
女子唤了一声娘,眼里泛出两汪泪,她想说话,娘却不许她说话:“张嘴!”
女子乖乖张开嘴,娘的手握成漏斗,麦粒就化做细流滚进女儿嘴里。
娘看着女儿,‘端详’良久,女儿的清水鼻涕一抽一抽的,娘对女儿说:“我儿,你好好的,娘就好好的……”
女儿嗯了一声,眼泪就滚到清水鼻涕里去了。
娘的心,使青粒饱满多汁,入口清芳,入心甘甜……
女儿搓粒,倒在娘的手心,娘就把麦粒顺进女儿嘴里。女儿被娘逼着吃了五颗穗,再不愿意搓粒,娘让她吃完她就哭,娘不喜她软弱哭泣,带着气照腚幠了她一耳光子,她挨揍也不肯再吃。娘实在没法子,一边给她擦泪,又给她擤鼻涕;擤鼻涕时故意扭疼她的鼻子,就在手侧草垫上揩掉指上的鼻涕泪,生气地说:“啥孩子这是!”
娘见她上了倔,没了个完,就妥协。女儿止了哭,破涕为笑,要搓给娘吃,娘不让,没好气地怼她:“娘自己有手!”
女子把那口破锅支在院子里。她从土堆里抠出三块基石,把锅架在石头上。没有柴禾,她到相邻两个破院子里寻找,只在东邻家找到一只破了口的水罐,门窗都被人拆走了,一切可用的东西都被人寻摸了去。
那水罐还能盛大半罐水,再多就会从破口溢出来。女子就把罐子抱回家盛水。其实那只粗瓷罐子是那家人的尿罐子,不然虽破了也早被人拿走了。
村子里无柴可捡,谁家院前屋后的柳、槐、梧桐,落了枝,很快就被近便的人们捡了去。各家的柴草都垛在自家院子里,女子对村人心生畏惧,不敢去讨。她唯一能想到的有柴可捡的地方就是村外的那些大树下和干涸的小河沟里,沟底苇丛里有经年的干芦苇、干蒲。
等待女儿回来的时光里,老妇人没有再躺下。她守着一只大包袱,手里握着两只丰硕的麦穗,一粒一粒剥着吃。
老妇人手边扣着那口小黑锅,女子怕被人偷了去,出门时把锅拿回屋里,放在娘的手能够到的地方。锅下面扣着七串蚂蚱,有侥幸挣脱的也逃不出去。
老妇人的耳朵跟着女儿出了院子,‘看着’女儿一步步往村外走。看到女儿经过打麦场,下到高苇丛的干河沟里……
老妇人一边看着在苇丛里钻来钻去的女儿,从穗上掰下一粒和衣的青麦籽儿,剥去它的外衣和里衣……
不知算侥幸还是不幸,一只平头蚂蚱挣烂了脖套,想要出暗入明,它在黑暗中盲目地弹跳,锅底被撞击得啪哒哒响……但也许是两只,或者三只。
循着讯息飞来的花蚊,嘤嘤着落在老妇人又黄又皱的枯槁的脸上,定了定身,就用它的口器探测血源。
老妇人剥好一颗青粒,送到嘴里,她牙齿稍有残缺,就用舌头搅动麦粒,推送到上下对应的磨牙久砺而吻合的平整的平面上研磨。
蚊子的探针还没找到血源就被老妇人的动作惊飞了,但它在空中踅了一个旋儿又落回来。蚊子落在一道深深的沟壑边,沟壑深处积藏着污垢,但那些污垢积淀在沟底深处,并不得见。浅处的落尘和汗渍,昨天女儿已经在村外的水塘边为她细细擦洗过了。汗渍不再,只有洗过脸后从昨至今新附着的薄薄的污尘。
村后的打麦场就在黄尘弥扬的路边,年老的庄稼人头顶着破草帽和席夹子(苇篾编成的斗笠)在吆牲轧场,大都敞着怀,露出绛红的胸脯和贫瘠的褶皱;更有不怕晒的庄稼老汉光着棕红的弯脊梁,秃顶上放着油光,瘦脊嶙峋,烈日下不见出汗,好像那一副副深色的陈年老皮下再没有几许水分可供太阳蒸发。
驴子拉着石磙,老牛拖着碌碡,吱吱扭扭地响。天热驴懒,老牛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老庄稼人随意扬手,鞭梢一抖,鞭响在牛驴的耳畔,驴子和牛就如冷不丁被攮了腚,一个挺耸向前疾走,就扽直了缰绳,围着执鞭人快快地转。
轧场的技巧全在老庄稼人的手上,石磙和碌碡赶不赶得住茬儿全靠手上的缰绳把控。
鞭子高扬,鞭声脆亮,女子一惊!刚刚一时看得出神,她经过打麦场,不知不觉竟住下脚,看那拖碌碡的老牛转圈圈,耳听那木榫头转磨石榫窝时发出的吱吱扭扭,女子看了一会儿,就感到眼皮沉重,好像要与那老牛一般眯上眼沉沉睡去。
老庄稼人那一鞭直似抽响在女子耳畔!
执杈翻场的人有看过来的,女子惊而回神,赶忙逃走了。
老妇人从女儿逃去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咽下研细的麦糊,再剋下一粒。
许是血源太深,但也许是储量太少汲取困难,腹中空空的蚊子勘探了一阵,没有下针就飞走了。
一只灰蝇似乎热衷于老妇人的瞎眼,它执着地扑向妇人左眼角堆积的眼眵,一次次被老妇人挥手赶开,契而不舍又踅回来。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苍蝇麇集到昨日的会餐之地,但那大餐昨天已经连同一团团染黄了的细蛆被铲在瓦片上端走了。苍蝇不舍离去,在原餐地草垫上空‘嗡嗡嗡嗡’地踅磨盘桓,落下,飞起,飞起,落下,在蔫了的青草上伸缩着口器遍地寻找……
老妇人看到村外的河沟边有许多大柳树,麦田的路边也有。有几分曾经的模样,但比多年前粗壮得多了,树形有些陌生,似乎也更沉黯苍老了,在烈日下低垂着厚厚的风尘遮覆下了无生气的灰绿。大树身躯上布满了绽破的死皮形成的裂口,就像老妇人通身沟壑密布的褶皮;时光让老妇人和老树互相遥望,互诉着彼此久远的回忆和对生命的忧伤。
但她没有看到自家那块麦地在哪儿;她的麦田不见了。
树上落下的干枝不知被捡拾了多少遍,只剩下乌褐色的、沤烂的枯叶和细碎的腐枝,被风雨日晒漂了一层腐朽的白。
树下无柴可捡,女子只好钻到河沟底里焐闷的芦苇丛折取干芦苇和干蒲。
空旷的风,一阵焐热一阵凉爽。田间不少各自看守庄稼的男女老少就近在大树的阴翳下躲避午后太阳更无私的热情。不畏炎热的拾穗妇人盘桓在未收割庄稼连边的麦茬子地里不肯离去,稀散在广阔的黄田各处,远远看去,人形恍惚,麦穗没膝;看不出她们是在麦茬子地里,还是在麦穗子地里。
拾穗人和看守人之间,似乎以内含各种不同情感的目光建立起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系。而烈日炎炎之下,能与村中看守庄稼的庄稼人建立此种联系的,无不是些逃荒而来的外路人。
饥饿,把妇人们驱赶到日光之下,做着她们不情愿做的事。
阵风刮过,凉风梳理柳树枝叶,为它清理陈年朽枝,就有细碎的干枯枝条从树冠中坠落。落在河沟边;落入河沟的苇荡子里;半隐进堤坡边的草丛间;摔烂在干白的、凹凸不平的尘土路面上。
风过树梢,呜呜作响。女子在苇丛中拨路挪移,听到大树在风中舒畅地吟鸣,感受到头顶的苇梢在风中摇曳,却感受不到一丝丝阵风馈赠的清凉。她胸闷心慌,热得头晕,不得不挟着一束干朽芦苇钻出沟底,爬到坡岸上透透气。
女子头上无汗,她感到太阳的热量透进身体里,就被禁锢在皮肤下面,一阵阵冲突,却散发不出来。头一胀一胀地疼,一阵阵眼花。她浑身发软,连跌带爬挨到柳荫下,就趴在树下起不来了。
热气留恋着她的胸腔,不肯从她鼻孔里出来,一阵阵拂地而过的凉爽的风抚过她的鼻尖,却无力钻进她的鼻孔。身体如同被丢进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里——那笼架在一口大锅上,锅中无水,锅底干柴在烈火中爆裂,噼啪作响;熊熊火焰在锅底轰轰而过,正是耳边一阵阵哄哄而过的风;烧到赤黄的大锅腾起熊熊热浪,无情地燎烤着蒸笼中的人……她感到身体只剩下一具躯壳,而躯壳又化做一只焐闷的大蒸笼,她的灵魂被桎梏在黑暗的蒸笼里,看不到一丝丝光亮;她渴望清凉的空气,却置身在无边窒闷的真空;她渴望感受冬天的寒风,只有源源无尽的热流,仿佛无边黑暗的地狱之火,将她焚于其中……
老妇人闭目祈求,但她的双眼仍然只有一条张不开也闭不上的瘪缝。她乞求上天为女儿遮出一片阴凉……她切切求告上天吩咐沟边的大树与女儿一同分享太阳不循人情的慷慨赠予……
忽来一股清凉,那清凉像一阵微风。女子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受到那清凉的微风拂掠过裤缝,化做一丝凉意。
头又痛又胀,热哄哄的,胸中憋闷难当,女子想要翻身仰躺着喘气,浑身却无半分力气可供她役使。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半边脸贴在了地面,右眼又硌又涩揉进了异物,一只鼻孔挤压封闭,啃了一嘴腐叶沤混的烂土。
一只黑蚁,乘着一片失落的柳叶,随风飘飘悠悠,泊在女子柴乱的头发上,就下船探险,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攀爬,翻越她伶仃的椎骨,漫巡到她的颈后,就钻进她破烂脏污的领口,于暗处用它那锥尖一般的后臀狠狠扎她贫瘠的脊背。
刺痛使她的意识得已清醒,只是仍使不出半分力气。
回过意识的女子首先听到驴蹄声从身后的远处传来,似乱非乱,‘呱呱嗒嗒’的驴蹄敲地声使她下意识并拢双腿,可双腿摆成匍匐前爬的姿势,纹丝无法动弹。凉风灌入裤缝,清凉一片,那清凉却令她一阵心寒!她拼命想要并起双腿,那震耳欲聋的驴蹄踏地声却教她心胆欲裂!
烈日下,一个秃顶庄稼汉,赶着一套驴车,车上载着半车麦捆,经过沟边路旁的大柳树,看到一个匍匐在树下的女子——不正是领着那老寡妇归乡的女子吗?
见到过这女子的都对其印象深刻……她年青貌美,只是面黄肌瘦。
女子听到驴车从身后的远处来,又在身后的近处缓住了蹄步。恐惧使她急于摸出怀中那把救命的剪刀,却没有力量付诸行动。她无力向后转头,却‘看到’一个袒胸敞怀的秃顶庄稼汉,正一手掣住驴缰,脖子下的胸脯的粗皮被太阳晒成了一块绛红的围布,披覆着层层黄褶子的肚皮。
那黧黑粗皮脸膛子的庄稼汉,鼻颧陡峭,眉倔如刀,胡茬如贴地割过的麦茬,竖直的额角淌着汗,汗就顺着脸上的褶纹往脖子里流。日光把这半老庄稼汉的两只土褐色的眼珠晒得浊热,随时就会淌出浑浊的污水。
驴子抬蹄,似欲赶路,庄稼汉扽缰缀住了驴嘴里的嚼铁。驴仰了一下脖子就站住不动了。
庄稼汉只笼统看了地上趴着似动未动的女子一眼,目光就停留在她翘起的裤缝处。
那人瞪起眼珠,两腮像抽筋一样抽动,嘴巴就咧开,暴露一嘴醉酒般烟熏的黄牙板。凸显的喉结上下滑动,这般看了一会儿,感到憋闷,呼吸渐渐粗重灼热,他忽然回神似的四下张望,要找到拴驴的便处。
近旁的大树太粗,驴缰太短拴不过来,那人确认四下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驴车正挡住远处看田人的视线,最后狠盯了地上女子后身翘处一眼,就扯顺缰绳,迫不急待要系在车帮上。
正这时,忽一股劲烈的狂风,猛地摇撼了一下一直静立旁观的大树,大树立即发出喀嚓一声痛叫!
一枝粗大的陈年枯枝被气愤的怒风掰断,‘呜’地一下从庞大的树冠中坠落,声势如凌空抡落的一记闷棍,在空中划出一道曲里拐弯的破碎弧线,噼里喀拉砸在女子与驴子中间,触地之间四分五裂开来。
天降之物吓坏了辕中的叫毛驴!
受惊的驴子四蹄猛一墩地,鼓圆的驴体腔骤而一缩,随即腚门子嘣出一个压力极大的响屁,沫星的肛中物随屁迸溅,零星溅上驴主人的侧脸。驴子在辕中‘嗷嗷’闷叫着挺起前蹄,挣了命往前耸蹿。猝降的天物使那正欲系绳的庄稼汉乍惊之下尿路一紧,丹田正囤积起一团待泄的火,情急中蹬腿戗着车子往后缀驴。
那庄稼汉屎星溅了眼,一手疾擦,手上怒扽驴缰,嚼铁扽得驴嘴里咯咯喇喇响。
驴的嘴角被扽出血,庄稼汉却越扽越怒。
驴子性懒,一鞭紧三步;现在驴子跑起来了,庄稼人反而恼怒,没命扬鞭抽驴脖子,抽出一道道发白的棱凸。驴子‘嗷啊、嗷啊’地扩嘴哀嚎着往打麦场挣命,庄稼人却一心想把驴勒停。
先前顶着烈日,心急赶驴驴慢悠,庄稼人想着早些卸了车,树下凉快去,这会儿反恨驴跑得快了,满嘴里恶毒咒骂畜牲去死!连累驴子上下十八辈及其老母都跟着遭了殃!
受惊负伤的驴子嚼着满嘴血,湿漉漉一身汗水,发了狂一般塌臀蹬地,没命地奔向使命之地。庄稼人一路踉跄,咬牙扽缰,怒骂鞭笞,好像这驴罪该万死!
怒容变形的庄稼汉眉毛竖成了大撇腿的倒八字,满腔怒火、全副心神都贯注在恶驴身上,一只粗皮大脚光着大脚板啪叽啪叽拍打着地面,深一脚浅一脚步着驴子的‘后尘’。那只被另一只脚踩烂撕脱的纳底布鞋也不知甩落在了什么地方,更无暇思及颠蹦的驴车把刹车绳颠松了,三两麦捆滑脱掉落,重重摔在路中央;其中一捆靿子摔开了,麦捆绽散一片。
掉落的麦捆摔出许多金黄的麦粒;白路曲弯,如蜕在田间的蛇皮;静路无声,只有风卷浮尘。驴车奔过,扬尘落定处,掉落的麦捆交头接尾,一动不动躺在烈日下凹凸不平的尘土路面上,散发着无声的诱惑,静待有缘人将它拾取。
树荫下看守庄稼的庄稼人,瞪眼定睛,遥望着一路扬尘狂奔的驴车,惊异地说:“驴惊了!”
人们还不知道的是,驴子不仅惊了,眼也瞎了一只,被鞭子抽淌了。那庄稼人大发烈怒,抽鞭子再没有个准头,半道上鞭梢子扫了驴眼,一片血糊;那蚂蟥鞭梢割肉如刀,一下就给驴眼放了水。驴子记路,歪斜着头颅,蹄步磕绊,几次几乎戗倒,驴脸一路滴沥着污血奔到主人的麦场,腹腔猛扩猛收,一噎一噎站在场中央空地上狂喘粗气,像大发哮喘,四条驴腿哆嗦有声,驴棒半吊在囊外,一挑一挑往外沥尿,把场尿湿了一大片。那主人满腔怒火兀自不消,偏巧驴尿的热臊弥弥漫漫,黄中带红的驴尿更使他愤恨抓狂,车也不卸,咬牙扬鞭,没命抽打辕中驴,直到把驴子打趴在地仍不肯善罢甘休。
这庄稼人此时恨只恨手中不是蝎子鞭,不能把这死畜牲的驴皮给剐下来!
麦场中人纷纷住下手上的活儿,惊异地看这瞎巴人怎竟把驴往死里打?!
场里场外有目共睹的骡子、牛、驴物惧其类,感同身受,纷纷躁惧不安。
不远不近的一块场中,正卸车中的驴子大受惊吓,入眼刺耳的鞭子好像全抽在了它身上,竟不受主人吆控,哀鸣着四蹄戗地往后挣退。庄稼人喝骂扽缰也不顶用;驴子臀顶板车前横梁,把车子戗得直往后倒退,车轱辘碾上卸下的麦个子,又被驴蹄踩踏,几捆被驴的硬蹄甲撕散了,一个粗靿的顽强麦个子在驴蹄下打了个滚,把驴滑了一个屁股墩儿,扑扑腾腾又爬起来。
驴子一直退到别家场里才被制住。车辕一侧的轱辘轴出了卡窝,车轱辘别住车身,刹住了。驴子原地蹬蹄,再退不动。驴主人改换策略极力安抚才使驴子勉强平静下来。驴子打着哆嗦泚尿,正尿在一个麦捆的穗头上。车上的麦个子掉落在别家场里,正与这家才卸车的麦捆混在一起。若要拾回,不知可能分拣的清楚。但愿不会引起什么意外的纠纷。
驴子在主人极力安抚下仍惊恐的双眼大张,露出充满血丝的灰白眼底。那处每抽一鞭,这处驴躯一颤,驴耳一动驴脖子就往后仰着躲鞭子。
场周圈树行里栓着的几头轧场牛和一匹驴骡远远受到惊吓,绷直了缰绳调腚。牛被鼻钳扯痛,‘哞、哞’叫着翻白眼;骡子在惊恐中发了烈性,胡乱尥蹶子。
续铡人抱着一抱齐口麦根秸站了起来,压铡人手扶铡把嘴巴半张。正摊场的庄稼汉双手持着木杈看瞎巴人打驴,三股杈头挑着的乱麦沥沥落落往下掉。
老庄稼人正往石磙上装磙廓,气得一丢手,恨恨跺脚骂了一句“瞎熊!”
被骂做瞎熊的那人毫无旁顾,怒骂扬鞭,驴子半闭着那只好眼,紧闭着那只瞎眼,驴唇垂沥着血沫;驴躯着鞭有声,驴子拱着臀蜷跪在地动也不动,头颅随着鞭声一颤一颤地慢慢垂下,直到驴唇磕在地面那一滩血沫子里。
场中三两个妇人看得心惊,不敢再看,心不在焉继续翻场。
村人们更没想到的是,那人之后把瞎了眼又去了半条命的驴子从辕中解脱,麦车不卸,牵驴就往家走——
——驴瘸了,一条前腿一点一点不敢沾地,驴头大幅上下摆动,驴的两只鼻孔大缩大扩,其中一只鼻孔里流出带血丝的黏液。那人看在眼里,反更恨怒交加,面色更加可怕,连拖带拽把驴弄到家,就在一家老小大眼小眼的惊恐注视下,一把搂过顶门棍,照准驴子右后腿腿弯就是一棍,一下就把那臂粗的槐子棍抡折了。本已体力不能支的驴子受棍的驴腿关节‘喀巴’一声向内弯折,驴子轰然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倒地的驴子张大了垂挂着血涎的嘴唇发不出叫声,驴唇绷开时,上嘴唇上的鞭伤就流出黑红的血。那人拿拇指粗的麻绳将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的驴子捆了四蹄,把驴头摁到铡下,铡了……
女子受驴惊吓,神志大大清醒,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使力翻身仰躺过来,手先伸进怀里抓住剪刀手把。
喘息顺畅了,凉气灌进鼻孔,又灌入肺腑,女子清醒过来,才回过劲这是躺在沟边道旁的大树下。
女子头重乏力,勉着劲支身坐起,稳了好一会才感到回蓄了一些气力,慢慢爬了起来。极度的疲乏困倦沉重压伐着女子的每一寸肌体,甚愿就此躺倒在大树的荫凉下沉沉睡去,再不要醒来……
风摇着树枝,呜呜地催促她:“娘还在家等着你!”
女子蹭身背靠住树干,后脑勺沉重地磕在裂壑深深的树身上,闭起眼睛喊娘。她反手抱住树干,大树硬韧的死皮被她纤细瘦弱的指头抠下来一块,折翻了她的指甲。指上的疼痛使她僵硬的眼皮张开,她擎起头,揉了一会右眼,看到麦田上空热力蒸腾,像透明的蒸气,远处树下的人影模糊晃动,如在蒸笼里。
那秃顶庄稼人和驴子已经看不见,女子缓过劲,爬起来收拢树枝,把折取的干芦苇和干蒲用背行囊的布绳子与树枝捆在一起,背起来往回走。
那庄稼汉在一家老小哭嚎声中,双手抱握铡把,身躯猛地向上弹直,倾力贯臂,双脚离地,全身的重量和劲力凝聚于黑铁铡片上、那一道弧弯寒亮的白刃……那时女子正背负柴草来到村口,一路上那庄稼人的鞭声不断在耳畔回响……分明听到那鞭声不遗余力、鞭梢着实抽击驴身时发出的噗嚓声,女子听出驴子痛苦恐惧的哀嚎,就越发惧怕那人,想象着那人恶相狰狞,瞪着一双可怕的红眼,咬牙扬鞭……身子止不住一阵阵发冷,忽然好担心驴子,会不会被那人打死……
女子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她皱眉摇头,忽觉口渴难耐,就下到村边傍路的小坑塘喝水。
小坑塘在路的左边,塘一角通连着麦田一条干涸的灌渠,塘里水量很少,只有一片水草丰茂的塘心有水。像一个塘中塘。塘形如一只巨大而不规则的坐落地面以下的大勺,因为干旱,勺底龟裂发白,硬得像死畜的骨头。塘心如同勺底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水族之地。
昨日,女子牵着娘的手入村之先,就是下到这塘里喝了一肚子水。塘水似清还浑,半凉不温,女子跪在水塘边、昨天娘跪的地方,单手掬水喝。急喝了一阵,又掬水扑脸。
一群半透明的肿眼小鱼秧受到惊吓,旋出一片无声的水波,从女子脸前的明水处霰散出一片银花,飞矢般射入簇围着明水的拥挤不堪的马蹄草和刺菱草丛里去了……。那密集的水草,是鱼儿们隐身之所,也是它们日渐狭缩的生存空间。
也许,如果这小小塘心等不到雨季到来之先干涸了,这密集的水中森林,或便是它们最后的家园。
女子望着小鱼秧们逃去的方向,片刻出神。女子不知道它们各自隐身在何处?还是仍聚在一处极隐密的避难所?如若它们也有家,是不是各自逃回家里去了?它们的家,可有我的家残破吗?一定不会倒塌吧,它们的家都在水里,怎么会倒塌呢?它们会挨饿吗?水里好像什么吃的也没有,只有水草和水,它们吃什么呢……?
女子嘴里缠绵着淡淡的淤泥和水族的味道。可是昨天,娘明明品出这水中满含着故乡的甘甜,娘的肚子里明明咣噹着深沉的故乡的思恋。
女子明明记得,昨天这水,充满了故乡的亲切与恩慈的滋味。
昨日这水,曾在那一时刻,凝做女子眼中复杂而激动的光芒。
翠绿的马蹄草簇拥着挤出水面,争先恐后顶出一杆杆高低不齐的鲜黄的、淡紫的花穗。斑斓的蟌豆娘悬停在那些花穗的上空,像一截截蓝斑斑的细草梗。女子看不见它们吊垂在胸腹下的细如发丝的节肢,只借着日光的反射看到它们透明的薄翼扇动着淡淡的彩光;它们的翅膀扇动,又好像不是在扇动,而更像气流微拂下产生的细小翼波。
那些细小的生命仿佛悬浮在那些花穗的头顶,不时闪动着它们悬停的位置,落上花芯和蕊头、或马蹄草的叶片上,翕合了翅膀,就与那处水草长成一体。
女子定定看那些自由飞落的蟌豆娘,就羡慕它们,以为它们的生命中不会有恐惧,不会在长夜中失眠忧虑,不会为明天愁苦灰心,……至少它们应该不会经历羞耻和饥饿吧?一定不会的……
喝了一肚子水,女子回复了些气力。肚子更饿了。
当女子把柴卸下肩头,娘正嘴里念叨着什么,剥出最后一颗青粒揿到嘴里,扁扁嘴咽下,对女子说:“我儿,热毁了吧”
女子想说不热,但她对娘撒娇说:“嗯”。
娘动动像两张老皱皮一样的薄薄的嘴唇,没有话。
女子想问娘饿不,她知道娘饿,心里疼得慌,问不出口,就不声不响抱起那只破罐子去村子里街旁的水井打水。
井在村子中央,掘于一片特辟的平地里,没有筑围井沿,就平地一口井眼。井眼径不及半丈,井口四方,由四块长方青石板拼成,灰蓝色厚方砖砌圈的井壁深圆,附生一层厚厚的、灰绿的青苔;挂壁而生的几棵毛蔓菁幠贴着绿壁,根系牢牢扎入砖缝。
干旱使水面下降,水面距地面已近两丈,像一面深入地底的大圆镜。
蜉蝣在水面胡乱滑翔,水面下的孑孓翻转弹动着不计其数。一只绿脊白腹的蛤蟆游巡着圈壁,一圈又一圈。
井口一旁摆放着一方房角石般大小的青石块,青石一角打有一个耳洞,井绳一端拴在耳洞上,另一端拴着一只木桶,木桶口沿下方的外壁因为长年倒水磕磨出沟槽,绳结两侧的桶把在无数次的握持下磨细了,比绳结束住的中段细很多,也光滑很多。
女子头重脚轻,身子发虚,离井口还有十几步远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她放下水罐,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就跪爬过去,如是一只四脚而行的生灵。
女子爬到井边四五步远,贴伏下身子,蠕动着靠近井口。
热烫的地面熥着女子的胸腹,使女子一阵阵心悸,脸上不断泛出鸡皮疙瘩。当井底圆圆的水面呈现眼前,扑面一阵凉意!深深的水面小得像女子的小锅,水面与地面的落差令她一阵眩晕。女子下意识向后缩身,忽然生出会一头栽下去的错觉。
水面一个女子,井口一个女子;互相对视着,看到彼此明亮的眼睛……看到彼此明亮的眼睛里面的自己……看到彼此明亮的眼睛里面的自己明亮的眼睛里面的女子……看到彼此眼睛里面……好多好多的女子……渐小渐远,重重叠叠,仿佛有无限多的女子的世界,无穷无尽地、重复不断地展现……
蜉蝣闪过,水面女子的面容荡漾不清,又在复于平静的平镜中清晰……井中的女子头枕着蓝天,井口女子一时想:那井底女子的身后,便是另一个世界吧?
——一个令井口女子一直向往着的世界……
……那里没有饥饿,没有病痛,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死亡……那个世界里,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井中的女子啊,你千万不要到我的世界里来,千万不要来……”井口的女子以为井底的女子会不会也向往这边的世界,就无声求劝井底的女子。
好想一头栽下去,投身井底的水面下、但也许是水面上的另一个世界……女子激灵灵浑身一麻,快快地退爬向后,心噗咚噗咚狂跳!一阵阵后怕不已!
女子手搭井旁青石,强稳心神,一稳再稳……
青石被太阳晒得发烫,手臂上的烫热顺着女子细弱的胳膊传导进意识里,才使她忽然醒觉她来此的目的。
井绳盘旋整齐,顺圈摞放在青石上。绳为两段接结为一,应该是原来的绳子够不到水面,又接续一段。木桶入手有些沉重,当女子把木桶推进井口,那桶就脱手,自己掉落下去。绳圈在女子手中一圈圈快速弹出,磨手生疼。女子听见噗通一声,桶底礅在了水面上。再蠕动到井口,见一只蛙惊恐地往井壁上跳爬,蛙的背部像井壁一样深绿,如同从井壁上撕下的一块,水面却像凝胶一般黏着着它的后腿。
余悸难平的女子只敢向井里探进右臂,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幻觉:有一个人正无声无息站在她的脚旁,随时就会抓住她的双脚,一下把她掀翻进井里。
女子害怕,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并没有人。
她摇那井绳,水桶左摆右晃总舀不进水;女子后力不继时,那桶却慢慢侧翻,水面淹过桶沿灌进桶里,桶满了。
水桶的口沿露出水面,像井中一个带有提把的木圈,女子试着拉紧绳子,那桶就游向井壁。女子不敢用两只手去拉井绳,怕被坠下去。她吃力提拉手上的绳子,桶口上浮二指,又落回去,再提,又上浮二指,再落回去。
女子反复提拉,木桶上下起浮……
女子不得不悲哀地接受如此一个现实:她根本不可能把桶拉出水面,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即便是空桶她也拉不上来。
那蛙还在惊恐中,白肚皮快速鼓动着,却不鸣叫,一蹿一蹿巡着井壁寻找出路。女子感到那两只突出的小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她,恐惧着她,无论它是背对着她还是面对着她。她对那小东西感到很抱歉,对它说她无意伤害它,她只是想打水。她很难过没办法把它救上来,又想,也许这井就是它的家吧?雨季里,大雨把井下满了,它就可以出来了吧?在井里的日子,它该吃什么呢?会像她和娘一样忍饥挨饿吗?……
女子不得不放弃打水,她也很抱歉不能把桶复归原位。
她松开井绳,向后退爬,又有凉风吹入裤缝,带给她一阵羞耻。
当女子抱着那只破水罐下到村外的小水塘,成群飞翔在明水上层的小鱼秧们又急打着旋儿逃回它们的森林家园,那些蟌豆娘还悬浮在马蹄草的花穗上空,或是与马蹄草长在一起。
女子想:它们,可还是它们吗?那些小鱼秧、那些细豆娘……
一群蓝燕飞来,低掠在水塘上空,剪尾盘旋而下,扎入马蹄草间,扑翅撩水,沾湿了身子,又抖动羽毛跳身飞离……
女子看着空中恣意飞翔的蓝燕,就羡慕它们;它们翻飞追逐,无忧无虑,不为麦穗而苦……
水倒进锅里,女子从一堆破烂中翻出一柄黑黑的木把铁勺,勺头磨损,像大半块月亮。她从锅里舀水给娘喝,惊见一只小鱼秧在水里游,赶紧细看勺里的水。
还好只那一只,女子心里庆幸,一边喂娘喝水,就想:这小东西是不是傻了啊?为何它们都吓跑了,你不跑?喝到娘的肚子里你可就……
女子忽然怯怯地看娘一眼,自己一时粗心,万一把那鲜活的小鱼儿喂到娘的嘴里……,想想小鱼秧在娘嘴里惊惶蹦跳,一阵后怕,慌忙又细细确认一遍勺子里的水,才送到娘的嘴边。
娘喝了水,就坐在锅前。女子再去打水时,小心把那只柳芽儿大的小鱼秧舀进水罐里,给它加了一勺水,再把它带回水塘。
有人看到女子,有人遇上她,有男有女,目光里各种心思,只是没有人与她说话。有人意欲尾随,那人看到女子手里的剪刀,就却住了脚步。
女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村子里男人多,女人少!
女子小心打水,仔细察看,确定罐中没有小鱼秧,或别的什么,这才放心离去。
终于,女子筋疲力尽跌坐在锅前准备击镰生火时,太阳已经掉进西邻家破院里那棵大梧桐树冠里面去了。
太阳的热力减弱,在梧桐树的圆叶和枝隙分割下支离破碎,散落在女子身上和脸上、散落在锅上和水里、散落在娘的身上和脸上。
半个院子一片斑驳陆离的花影,花影爬到女子的脸上,爬到娘的脸上,娘的脸就像光与暗拼合成的影像。女儿长久看着娘的脸,觉得娘就像一个虚影,就出声唤了一声娘。
娘说:“看着火!”
女子撇撇嘴,专心烧火。
金黄的新麦粒,搓出一小捧,窝在深水下的锅底。
女子从娘手里接过那七穗蚂蚱,一穗一穗仔细燎在火里。
蚂蚱受烈火燎烤挣扎,细肢末端和翅膀就被燎没了。女子每每火燎蚂蚱,心里不是滋味,她很惭愧,也很抱歉,看清自己的心如此坚硬残忍,就厌恶自己。她想,如果我是一只蚂蚱,被人串在草梗燎烤,我会恨那个人吗……?
女子曾试着把手伸进锅底,火焰探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指,手就痛缩回去。女子深切想象身在火中的滋味,深深畏惧想像中的感受……蚂蚱一定痛不欲生,那般无助绝望,可为何它们的痛苦那般遥远,教女子感受不到,仿佛并不存在呢?
蚂蚱的后腿和头扎嘴,女子摘下来吃了,就把燎香了的蚂蚱填进娘的嘴里。
娘吃了一串就不愿吃了,她看女儿急得要哭,就犟着又吃了一串,再就不愿张嘴。
女儿身上,摸哪儿都是骨头,娘的心,是肉长的,会疼……
女儿就着两眶泪水吃下余剩的蚂蚱。又从破衣烂套里翻出两只粗瓷碗,一只完好,一只豁了口,一道裂纹顺着豁口的底端一直延伸到碗底——是她们沿路乞讨用的讨饭碗。她们用它们讨得好多人家的稀粥……有人给一勺,有人给大半碗,偶尔遇上家境好些的好心人家会一人给她们舀一碗不稀不稠的粟米粥。女儿的碗,粥面从来不会溢过那块三角豁口的底角。
娘从来也不知道,女儿的碗有个豁口。
但是,娘从来就知道……
干朽的柳枝在锅底燃烧,看不出是火在烧着它们,还是火从它们里面发出来,偶尔噼啪几声爆响。黑烟围锅上腾,火焰扑着锅底,似乎想要把黑锅托起,锅却纹丝不动。
水在锅中滚沸,麦粒在沸水中翻滚,膨胀发白。女子撧断干枝续到锅底,一边清理包袱里的野菜,摘去枯叶,抖掉杂质,在水罐里简略淘弄一下,堆在铺展的破布上准备着焯水。
那七颗蛋,在破布上一字排开,等待下锅,像行星运行中的七星连珠,又像七颗坠落的星陨;是留着夜饥时吃的,这样,女儿和娘的夜,便不会太漫长……
娘披着太阳与梧桐树共同制造的光影,坐在一块女儿为她搬做坐凳的墙基石上发呆,火的热力和锅里的热气扑到娘的脸上,
娘闻到锅中的麦香;
娘闻到爆裂的柳枝的陈香;
娘闻到柴心里虫卵的熟香;
娘闻到汗污酸馊气遮掩下女儿的香味;
娘闻到满院子的腐败和腐朽气;
娘闻到阵风裹挟着麦田收获季的气息;
娘闻到村外水塘的水族气息;
娘没有闻到村子里记忆中的气息,娘感受不到记忆中、曾经的熟悉……
女儿怕娘坐得累,对娘说:“娘,我扶你回屋躺着吧,好了我端过去”
娘摇了摇头,愿意在锅前陪着她。
女儿看着娘,安心烧火。
火候到了,女子捞出一粒尝了,已经软糯了些,娘可以吃了。
就捞出煮胖了的麦子,篦去水,盛在娘的碗里——竟有一平碗;晾温了,端在娘的面前。
女儿想要亲手喂给娘吃,对娘说:“娘,张嘴”
娘没张嘴,把碗接过来,放在膝上,摸到碗里的胖麦粒,对女儿说:“我儿,你吃这一碗”
女儿说:“我再盛”
娘就听见女儿的勺子刮得锅沿嚓嚓响。
那勺子,像刮在娘的心上。
娘唤女儿说:“我儿,到娘跟前来吃”,女儿就过来蹲在娘的面前。
娘说:“娘吃你那碗多的”
女儿不动,泪汪汪唤了一声娘。
娘枯槁的手伸过去,摸到女儿削瘦的脸颊,女儿脸上的水就沾湿了娘微颤着的拇指。娘摸到女儿的肩骨,顺着女儿松阔的袖子摸下去,就摸到到女儿捧在膝上的那只碗。
娘那如竹节般的中指搭在碗沿的豁口上,指尖没有触到碗里的麦粒。
女儿碗上的豁口,就像娘心上的豁口……
娘说:“娘不喜吃麦,娘喜吃兔酸子!”
女儿就想到一句顺口溜,流着泪笑话娘:“兔酸子,酸兔子,老嬷嬷吃了尿裤子!”
这时,一阵微小的旋风吹过,耳听有细微的喀嚓声从屋里发出。女儿和娘转头看屋,那喀嚓声响得急了,又大起来,忽然就轰嗵一声。
屋顶坍落,屋墙倒塌,
脚下一阵剧烈摇晃!轰轰嗵嗵!
一股尘风迎面扑来。
屋塌了,向内倒塌,且倒塌得很大,没有一面墙是站着的……
透过废墟上腾的扬尘,女儿看到村外远处的打麦场。牛和驴歇了工,村人们在拾掇麦场。有庄稼汉在扬场,女子看到那人把麦子扬到空中,扬进了塌屋的尘烟里,白糠被风带偏,只是没看到麦子落在了哪里。
女儿定定看着废墟尘埃落定,心里充满无限感激。
娘把碗放在一旁,展开双臂,女儿就搁下碗跪伏到娘的膝上。
娘抚摸着女儿枯黄的头发,怔望着那遥远的打谷场,笑着说:“娘还喜吃荠菜!”
女儿的眼泪流在娘的大腿上。
女儿知道,知道娘的心……
娘还喜吃马马菜!
娘还喜吃泥胡子!
娘还喜吃野苋子!
娘还喜吃米米蒿!
娘还喜吃苦苦菜!
娘,不喜吃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