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 新城的“老实豆腐”
厚道往往成为生活的调味品。形容一个人老成,办事稳妥牢靠,常用这句话:“踩着石头过河”;江汉平原的人形容为“打老实豆腐”。
竟陵新城学校斜对面一大溜的门店中有一家叫“包旺”的小吃店,在我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店里卖的小吃有包子、千层饼、豆浆豆腐脑等自制的食品,还有牛奶、果汁、纯净水、饼干糕点等饮料副食。正常上学的季节,这段路早晚都会喧嚣拥挤。本来我是不太喜欢凑热闹的,一般早上去上班会绕道而行,但因为喜欢吃那滑嫩清热的豆腐脑,知道那家有卖就隔三差五骑着电动车,挤进熙熙攘攘的小学生群里去包旺买早点。
包旺的两口子那会儿总是忙忙碌碌。我蛮简单,只要一杯包装好的热豆腐,1.5元,偶尔加2元的千层饼。一段时间后,感觉不太满足,就问老板买2元一塑料碗的。碗装的要现从保温桶里舀出来盛上。三十几或许近四十岁、秃顶微胖、一脸厚道的老板不管忙不忙,每回都小心翼翼操作,先问要杯装的碗装的、是现吃还是带走?放糖时问多放还是微甜?扣盖装袋放进小勺子时再问车上有地方挂吗?别平放颠簸得溢出来!每回大致如此。
恰好年关,不想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从咱们湖北开始,将人们一关就是两三个月,直到2020年3月下旬,各地根据疫情风险状况才开始逐步解禁,复工复产,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虽然学校仍然没有开学,上班的路畅通无阻,但为了图那清新的空气和早晨的凉爽,我依旧早早出门。一段时间后,我看见“包旺”门前又摆上了那熟悉的不锈钢保温桶,只是没有已经包装好的豆腐脑和其他饮食的陪衬,显得孤零零的,伫立在空旷街道清晨的静谧中,偶尔有远处清洁工的身影和过路的车辆。老板娘也不见,秃顶的老板一般坐在店里面看手机。
我仍然买2元一碗的豆腐脑,老板也仍然程序化地问着千遍一律的话:要杯装的碗装的?放不放糖?多放点糖还是微甜?这里吃还是带走?挂在车上别颠出来……开始,我蛮感受他服务的热忱,可后来想,我都十多天买碗装的,然后扎好袋子塞进电动车后备箱的挡风衣裳里面,老板应该知晓,怎么还这么迂地腐地白话,内心感觉好笑。一天晚上和老婆说起,老婆说那家的老板娘好象是外地人,赶上疫情期间生二胎,租的门店没生意,老板只好撑着。哦,原来如此。
第二天,我直接将电动车骑到保温桶旁,主动招呼老板说:给我盛一碗,微甜。随后,我问怎么不见老板娘?“她还在上面休息……现在起床了也没用!”说话间,我在老板舀豆腐脑的时候瞟了一眼,虽然清时八九早,但里面的豆腐脑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后来,我只要去上班仍然每天买包旺的豆腐脑,二十多分钟到公司,在电脑前摆上,解开塑料袋,揭开盖子,用小勺子把糖搅匀。豆腐脑还热乎乎的,我慢慢品咂,不仅感觉甜,而且感觉这一天都是甜的了。
转眼又是一年,包旺的店子已经变成一家牛奶店了。
传统 “好吃街”的剃头匠
我国民间有不少让生活艺术化的手艺,也就是丰富的民俗文化,只是人们总要等它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猛然感觉出它的珍贵。在天门,糖塑就是这类手艺的典型代表,为此好象有人在申遗。而我在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后,才发现剃头手艺也属此类。
小时候爱看美术动画片《大闹天宫》,特别看到孙悟空把四大天王打得狼狼大败的画面时,觉得津津有味。不过挺奇怪他们兵器的特别?宝剑倒不必说,那琵琶、雨伞还有蛇是哪门子的武器。后来上学看了一些书,才知道那四大天王原来是掌管气候的四个神祇,他们的武器有讲究:宝剑寓意“风”、琵琶寓意“调”、伞自然表示“雨”,蛇象征“顺”。“风调雨顺”一直是我国农村劳动人民心中美好的祝愿和期待,因此广泛反映在古代神话作品里。只是对蛇象征“顺”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自己每看见蛇都会不自觉起一身鸡皮疙瘩。原以为“锋”与“风”俩字不过同音,直到遇上“好吃街”的剃头匠后,才发现宝剑寓意“风”的贴切了。
躺在竟陵“好吃街”剃头师傅旧式的木制理发椅子上,闭上眼,任锋利的剃刀春风一样在脸颊上“吹拂”,那“风”甚至能在褶皱重重的耳朵里掠过,让人从眉眼颈脖之间到浑身都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然后,坐立起来,师傅双掌拍出清脆的声响,敲敲你的头、捏一捏脖子、拍一拍肩、拽一拽胳膊腿,你仿佛脱胎换骨,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像变了一个人!这地方位于胡家花园边孝子里过人民大道的北段。我自从知道这儿后,每个月都要去个两三次,就像喝酒上瘾一样了,因为我曾经多年为这“头”等大事烦恼,现在一下子有了“久旱逢甘雨”的品味。
人类进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从注重仪容仪表的端庄美好开始。小时候,农村的经济条件一般都很差,但理发这事还是安排得井井有条。比如我们大队(现在叫村)不仅有专门的剃头匠,尽管8个湾里才有尧清哥和吉武哥两个人,而且仍然规规矩矩发理发券,券面也是两种“剪头”和“光头”。那时我想,“光头”票肯定是给上年纪的人的,小孩子要漂漂亮亮的谁理那玩意。不过有一回在等待理发的时候,和弟弟闹着玩,拿着师傅的剃头剪子你给我一下我给你一下,将俩人的头发都搞得像狗啃过,最后尧清哥和吉武哥只好给我们来了俩光头,虽然给的“剪头”票。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十六、七岁就参加了工作,工资从十几块开始到二、三十块,发现里面就含有2.5元的洗理费,可见理发是什么时候都不能马虎的事儿。可是,那时候年轻没把这事当事,经常蓄着乱乱的长发,显得邋遢、不修边幅。多年后我去到云南,年纪已是而立后近不惑,头上的白色一天比一天增加,理发一事就变得不那么简单,要增加染的工序了。有三、四年时间在一个叫马兰箐的山村里的酒店工作,那里的理发店虽然不多,但便宜,七、八元一次,比起城区的所谓“植物染发”上百元一次,我只有这唯一的选择。染过几次后烦恼事就来了,头皮过敏生红色的疮,掉白色的屑,奇痒难受,后来一恼火就干脆剃光头了。问题是自己这梨子形的头,有头发的时候就被老婆嘲笑为“汉奸样”,现在全暴露了更难堪。2005年参加当地“纪念红军长征胜利七十周年”征文,侥幸得了个奖,只得硬着头皮上那里的“红旗会堂”讲台领奖,这形象感觉都有些丢老乡的脸。
这地段原先是天门有名的“好吃街”,麻辣烫小吃之类的摊位、简易帐篷把一条街塞得水泄不通。后来为创建文明城市,整条路腾空了,仅在北头路口西边十来米处,城建的立了个牌子,让几个剃头的搽皮鞋的在这里谋生计。剃头的师傅有六、七位,年纪最轻的都是五十好几,但像“八仙过海”各有各的拿手好戏,一个满头白发的何姓师傅按太阳穴和眉框就很令人舒服。几回下来,我就迷上了天东干驿华严湖来的尹师傅,他的双手像玩太极一样,一手按着头顶,一手托着下吧,先轻轻地来回搓几下,突然不知怎么用力一扭,我的整个脖子感觉“咯嘣”一响;然后换一边再来一次;接着,师傅还在俩胳膊肘的一个地方各不轻不重地抠了一下,我就像通了电似的一麻,那个舒坦劲无疑像给我们这些所谓的“键盘侠”吃了一副灵丹妙药。于是,我们之间的话语就开始多起来。曾经听何师傅说过,他年轻的时候与我们地方的尧清哥和吉武哥一样靠理发手艺在生产队拿工分,因此问尹师傅是不是?还问他们收不收徒弟、有没有年轻人跟着学?但是他们的回答一致又肯定:“现在的年轻人哪个学这!”是啊,其实我问了一个不必问的问题,因为自己多年的理发经历就已经证实了——刮脸、剪鼻毛、掏耳朵是现在的美发师谁也不屑去做的活儿,更别说给人掐穴位松筋骨了。从此,我分外珍惜来好吃街剃头匠这里的每一回,因为理发后,我上班时的自信总是满满的,感觉很好;同时也开始担忧这一传统文化,会在如此喧嚣时尚的社会消失了。
缘分 城南的猪油锅盔
人生的道路不仅曲折,而且还有螺旋式的回环,就像喜欢旅行的人所说的故地重游。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哲学家还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就是说世界是变化的,即使你回到了你曾经到过的地方,那也不是你心中记忆的那个“地方”。不过我等凡夫俗子还是固执己见,并且为此激动、感慨。这不,命运就把我带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新堰,我认为也有缘分的因素。
竟陵城南有一个工业园,2017年10月,我几经转折在里面找到了一家自己感觉很好的公司。开着电动小四轮从天门新城出来上班,在市区吃早点很不方便;工业园完全在乡村,全是“壁垒森严”的工厂,绝对没有任何商店和饮食店,早点就必须在中途想办法。因此,我一番寻求在接近新堰桥的一家铺子解决这早餐的问题。
一条国道由北向南穿过新堰这个小小的集镇。站在这家位于路西边的早点铺,等着师傅刚贴进炉膛的锅盔烤熟的片刻,我望着对面的农商银行发起了感慨:“快四十年了,时间真快!我刚参加工作时,就在对面的银行里培训;还到这地方吃过肉丝面片汤,那时候公路低,早点铺的瓦房在高高的台基上……”“是的是的——那就是我们家原先的铺子……”缘分的奇迹于是出现了。我要的“冲担锅盔”熟了,但师傅让我再等一等,他将别人要的给完之后,将我要的锅盔两面刷上油,再次放回炉子里慢慢烤,考到金黄黄香喷喷的时候递给我,并叮嘱要趁热吃!从那一天起,师傅一看见我的车顺路边停下,就赶紧拿一个熟锅盔刷油放炉膛里烤,等我走近就递上他友善的“作品”,同时也唤起了我们都曾经有的记忆。
四十多年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可能因为和城区地理位置的巧妙,设了全县仅有的农村金融干部学校,简称“农金干校”。新参加银行信用社工作的人员都要分期进行培训学习后才能正式上岗。我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五期了。课程不多,主要是阿拉伯数字规范书写、珠算和计息,一上班就必须会的;生活条件比较原始,木头架子床、自己带的棉絮被单;饭菜票素菜5分,偶尔蒸点肉、鱼、排骨3毛,因此有人有时会到对面的餐馆吃肉丝面片汤。
我们的培训期是12月份和下年的1月份,春节前毕业春节后就要上班。当时电影《红牡丹》正热映,蒋大为唱的《牡丹之歌》正红遍大江南北,只是我喜欢唱会唱但那时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表现自己。晚上没课很无聊,几个年龄较大的同事带着我们一、二十个男孩子沿着公路南北游荡,走到无人的路段,领头的就挥一挥手:“我是一个——唱”,于是三短不齐、嘻嘻哈哈的歌声就响起来:我是一个,小和尚啊,泪汪汪、泪汪汪啊,每天早晨来烧香啊,来烧香。想起了,我的亲爹娘啊,真不该呀,送我来当和尚……
我常吃的早点——锅盔,是天门著名的一种面点,学名“草鞋烧饼”,但它的外形还有圆形、长条形和牙齿形的。“冲担锅盔”是条形的,除了外形像冲担,里面包着辣酱和猪油渣拌的馅,一面粘贴着满满的芝麻,美味异常!锅盔从名称和外形使人一下就想到源于乡土、源于农事、源于生活。锅盔可能就是锅盖子;草鞋用不着解释;冲担则是和扁担相仿的一种农具。和竹制的扁担不同,冲担是木制的,两头各安着一个铁打的羊角尖,专门用来挑捆好的稻草、麦草和高粱玉米秸秆等草头。这些东西现在基本消失了。所以,想一想还是哲学家说的对,现在的新堰就绝对不是四十年前的新堰了,曾经农村的水网湖乡有工业园了。
我们公司门前的4号路也叫“皮日休路”,四十年前我肯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天门有古老的“元春街”和现代的“钟惺大道”。现在就知道唐代诗人皮日休《送从弟皮崇归复州》的诗里写的:“竟陵烟月似吴天”“舴艋随风不费牵”,正是古老的竟陵风光形象的描述和写照;不仅如此,这个工业园的所在地潭湖村,在四百三十多年前的明朝出了个文学家——谭元春,和另一个文学家共创了著名的竟陵文学流派——那条街、那条道就是以他们俩的名字命名。这说明我也变了,不仅仅是从一个被称为“铁饭碗”的单位的固定职工变成了“自由职业者”那么简单,而且得到了工作之外的文化的充实了。但是,我们仍然吃着历史流传下来的锅盔,这正是中华乡土文化的源远流长和任何时代都能彰显的魅力。于我而言,学习、工作、拼搏、求索让自己遇到了缘分,融进了故乡的人文意境,因此品味了人生真善美的滋味。
等待!南湖的包子
“东湖的鲫鱼西湖的藕;南门的包子北门的酒”,我现在也不知道天门竟陵这句老话的根源,但受到了不小的诱惑而开始寻思它。刚到天门居住的我首要的任务是陪儿子读高中,核心就是为爷儿俩这张嘴。这句话里虽然有我们的早餐,但我不知到哪里寻找,于是电话叫老婆把老屋的《天门县志》给我搬过来。
这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版的县志,我在家乡时很少翻阅,后随着我远赴云南而尘封在简陋的书柜里就像被打入“冷宫”,直到我结识了云南诗人泉溪后才开始想起它、重视它。回天门后,泉溪仍然寄给我他签名的最新的一本诗集《诗经一样的云南》。第一首《翻县志,翻出我的泪……》写到:“比什么书籍都好,我家乡的县志/比什么书籍都沉重,我家乡的县志……/摸着县志上的地图,摸着他的温度/摸着它土地上的柔软与粗糙……这就是我的家乡……”。另一首《他郎寨,我的村庄》写到:“比天空更蓝的,是我的村庄/他郎寨/比大地更沉默的,是我的村庄/他郎寨……一滴水落下来/我知道了冷暖……”泉溪说当时他在思茅茶城打工,租住在古老的珠市街,和我现在客居竟陵城境况一般。当珠市街的细雨滴到他眼镜镜片上的时候,当分不清镜片上是雨是泪的时候,想起县志里的故乡,有感而作了这首诗歌!还有一首《雨中走过珠市街》。我因此受到的影响就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故乡,重新感受家乡的温度——从冰凉到温暖!并且动不动就翻开已经开始发黄的《天门县志》。这不,为了 “南门的包子”我又翻开了它。
《天门县志》第十章记载:“在名点中,有岳口的皇尝饼,多宝湾的油墩,麻洋潭的包面(馄饨),干镇驿的酥麻锅盔(烧饼),灌市的米酒,八子老的捶饼,渔薪河的酥饼、牛肉豆丝,县城的猪油排饼、鳝鱼汤米粉和南门的包子等。”可是我还没有翻到竟陵的南门在哪里?老婆说別翻了,对面你天天买菜的南湖大市场里面,就有一对老俩口的包子很好吃,但买的时候一定要等。
南湖大市场的前身自然是湖,因此它的地势像一口铁锅。我按老婆的指点,在南湖曲曲折折的一个旮旯里找到了卖包子的老俩口。两扇木台板中间放着用大油桶做的炉子,大铁锅上放着大蒸笼,蒸笼里洁白的棉纱布包着粗谷壳当隔水垫子;一边案板上一盆酱肉馅、一堆发好的面和零零星星切成小团的面剂子,老俩口不紧不慢包好一个就往谷壳垫子上码放;另一边案板上,我像别的等包子的人一样,将硬币或纸币放在上面排队,然后听那些和老俩口熟悉的人拉家常……包子做完了,蒸熟了,老俩口收一堆钱就装一份相应的包子给我们。然后是下一锅的开始。也不知道这包子是不是县志上“南门的包子”的传承,但我已经尝到了前所未有的鲜美!那时,我还没有在天门找工作,心情多少有些烦躁,我的人生暂时处于等待的节奏中,这情景给我慰藉和启发。
等待,是急功近利的尘世所不愿意承受的。多年前《经济日报》的一篇报道《不该出生的早产儿》,报道的是有人今天买到了明天、后天或者更以后日子生产的牛奶——包装上面的生产日期让它穿帮了。虽然报道用“等待”的概念说明了“欺骗”的事实,但同时也说明了等待是很多人不情愿的。现在,“南湖的包子”告诉我:人生不可能没有等待,美好往往需要耐心的等待,身处逆境更要学会等待。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老游击队员谢德对流露出有参加战斗意向的女儿阿兹娜说:“敌人像野兽一样……有的人投降了敌人,有的人在战斗,有的人在等待。你是个姑娘,因此需要等待……”。我的感悟是:等待不一定是荒废时光;等待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主动的欣赏、学习、思考与蓄势待发。
大概在2018年前后,狭窄、拥挤得像改造前的汉正街的某个小街小巷、可以用“脏、乱、差”形容的南湖大市场,开始了拆迁改造。现在,随着这项城市美化的民生工程日益接近竣工,我的愿望也一天比一天迫切,期待今后能在新的规范的敞亮的市场里,还能看到老俩口,还能吃到“需要等待的包子”。
2022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