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深处,有一处如诗如画的地方——外婆家的河沙湾。那河水,明清如镜,似一位沉默的史官,将如烟的往事缓缓漂走。岁月,宛如那无情的洪流,冲刷着河床,也冲淡了外婆那如花似玉的容貌,那曾经的美丽就像盛开在春日的花朵,在岁月的风中逐渐凋零。外公那青石板一样坚实的躯体,也被岁月的洪流冲走,然而,他举手投足间的神韵,却如同深深镌刻在石碑上的铭文,刻骨铭心,任凭时光如何流转,都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黄土地上的小河边,有两棵白杨树。它们挺拔傲然,宛如两位忠诚的卫士,翘首长望,那姿态中蕴含着情切切、意绵绵的韵味。它们向着天空伸展着枝干,像是在诉说着古老而又悠远的故事。这两棵树,仿佛是大地的触角,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无论风雨如何侵袭,都坚定不移。它们让人联想到,树是有根的,而人亦如此。那些浪迹天涯数十载的游子,即便历经沧桑,临终前,对家乡的思念也会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想念,想得眼眶干涸,泪水似乎都在思念的煎熬中流尽。人还未踏上归乡之路,那思乡的泪早已在心底汇聚成河,流淌到了灵魂的根里。
外公,是一个倔犟的人,人高马大的他,皮肤黝黑得如同那深邃的黑夜,却又蹭蹭发亮,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他那一双粗糙的手,掌心内布满了厚厚的茧,就像古老树木的树皮,每一道纹理都诉说着岁月的艰辛。他那国字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透着机灵。厚实的嘴唇,咧嘴一笑,眼睛一眯,脸颊上便生出一对小酒窝,远远望去,一脸忠厚老实的模样,但在那憨厚之中,又透着机敏和灵气。外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了数十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劳作,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耗去了他肌肤内的油水,熬干了他身上的精气神。
那年,外公患病住进了县医院,病床上的他,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像两片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柳叶,脆弱而又无助。母亲守在一旁,心疼得如同被烈火灼烧,满心的煎熬。她害怕外公会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外婆孤苦伶仃。就像一只失去伴儿的鸳鸯鸟,在无依无靠的河湾里独自游荡,那画面光是想象,都让人心酸不已。
然而,外公是个有福之人,在专家周伯伯的精心治疗下,两个月后,他出院了,来到我家静养。父亲为了让外公尽快恢复身体,忙着炖各种滋补的汤。那当归乌鸡汤,浓郁的香味中透着药材的醇厚;羊肉萝卜汤,热气腾腾中满是温暖的气息;还有胎盘山药汤,那味道刺鼻难闻,老远就能闻到,那气味直往嗓子眼里钻,让人直发呕。父亲多半会兑上半斤羊肉、枸杞、料酒、花椒、八角茴香等调料,一起炖烂,才勉强压住那刺鼻的味道。外公倒是不挑,他那“嘴老杈”,不管什么味道的汤汤水水,都能咽下去。在这些滋补汤的滋养下,外公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走起路来又带起了风。
他常说,年轻时他挑着担儿赶路,二十多里都不歇脚,那股子硬朗劲儿仿佛又回来了。
外公在农村耕作了大半辈子,吃饭从不讲究,长期的粗茶淡饭,缺盐少碘,让他脖子上长了个酷似灯泡状的肉瘿。这肉瘿让他每次劳作都少气费力,可即便如此,他干起农活来,一人能顶一个半汉子。
外公生性内向,话语不多,但他却读懂了大山的语言。那连绵起伏的山脉,在他眼中就像是一本本无言的书籍,他用自己的劳作与大山对话。
外公十六岁的时候,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去几十里外的北山挑柴、担药,用这些换来的钱养家糊口。他那远去的背影,就如同在看黄河滩上的纤夫。一根扁担,像是连接着生活与希望的桥梁,担在他的肩头;一双草鞋,沾满了泥土,承载着他一路的艰辛;一袋干粮,是他在旅途中的能量源泉,这便是他全部的行囊。那甘甜的泉水,滋养了他魁梧健朗的身躯,让他像一棵茁壮成长的大树;那天然氧吧似的森林,又为他注入了勃勃生机,使他焕发出青春的活力。看着他两腮的口纹,仿佛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同时也展示着他天性的豁达乐观。他那一双永远磨不破的坚实脚掌,踏遍了青山,留下了一串串坚实的脚印。他走襄樊,下沙市,担回的一捆捆干燥的柴禾,就像希望的火种,解救了多少家燃灶之急;那些奇形怪味的中药材,像是神奇的魔法,祛除了数以万计的男男女女诸多难言之痛,让多少个在生死边缘徘徊、准备赴阴曹地府的人,与阎王爷擦肩而过,又匆匆返回阳间。这场景,颇似那久旱逢甘霖的树苗儿,原本枯枝的地方,又长出了新芽儿,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由此,我想到,就像鸟的窝总要有枝杈扶着才会安顿,人的家也要在有能耐的主妇蔽阴下,才会有一种绿叶生发的全新思绪。但,真真切切,苗和叶都离不开根,那是生命的源泉,是灵魂的归宿。
在这个家里,男耕女织的生活简单而又温馨。外公挑水,外婆纺花;外公挖坑,外婆扶苗,那扶苗儿的活,总是外婆做得细致。似乎有一种古老的传说,说女人是露水命,树苗儿在露水的润泽下自然就好活。可外婆却不是那样的露水命相,她骨子里多了一份男人的刚强与倔犟。她方面大耳,那模样竟有几分似刘备,当年八路军住村时,她才起了刘春这个名字。她那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却似竞走一般,十八里岗坡路,她迈得有声有力。在公堂之上,她振振有词,声音如宏钟般响亮,那气势不亚于当今的总统竞演。
可外婆也有可怜之处,她命苦如金箔纸,二十多年来,一坐汽车便晕得厉害,那感觉就像乘坐幼儿园里的转椅一般,头晕目眩。一路上,她的两个耳朵吱吱乱叫,似促织竞斗,难受至极。她只有噢噢一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觉得舒服。公交车上邻旁挨坐的赤唇女郎,会遽快地掏出香喷喷的绣花手帕,掩着鼻子,歪过那乱蓬蓬的鸡窝头。我想,那女郎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树杈扶着鸟窝一样,她自己才觉得安顿。而外婆却因自己的不适给别人带来了困扰,她心中不安,犹如欠了那赤唇女郎什么似的,只能微笑着向她表示歉意。
时光的车轮,缓缓碾过岁月,停驻在 1960 年。河南大地遭遇严峻挑战,可希望与坚韧仍如星子在暗夜闪烁。田间庄稼受损严重,大人们目光坚毅,迅速组织起来,探讨求生之路。孩子们紧跟其后,小脸写满认真,学着辨认野菜。他们小手轻采刺角芽、面条菜,每有收获便欢呼,稚嫩笑声在田埂间跳跃,满是对生活的热爱与不甘。 村庄里,邻里情更深。有食物便分享,“多了些,给孩子们尝尝”的声音在邻里之间此起彼伏。
邻村在镇搬运站工作的樊大爷看到外公外婆的困境,心生善念。他赶着马车去县城进货,专门绕道来到县针织厂,把外公外婆的困境告诉了母亲。父母得知后,心急如焚,赶忙想办法。他们在街上购买了 10 斤白酒和一编织袋红萝卜。母亲心急如焚,她硬是靠着肩扛、手拎,徒步走了 80 里路,回到了娘家。
到家后,母亲看到外婆院子里三只老母鸡瘫卧在地上,它们就像三个垂垂老人一样,气息奄奄。母亲顿时火冒三丈,她数落了外公一顿后,让大舅磨刀霍霍杀了一只老母鸡,兑上红萝卜,熬上了一锅鸡块萝卜菜。那热气腾腾的汤锅中,是满满的希望。大家围坐在一起,美美地吃上了一顿饱餐,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这一顿饭仿佛是黑夜中的一丝曙光。
闹饥荒的那年,外公外婆就是靠着这白酒和红萝卜,熬过了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那白酒,或许在寒冷的夜晚给了他们一丝温暖;那红萝卜,像是生命的补给,支撑着他们度过了那段的艰难日子。外公外婆陷入困境时,母亲及家人用爱心照亮。接下来,一家人围坐旧桌,分享简单却饱含亲情的食物,野菜汤、粗粮饼,每一口都是爱的传递。
长大后,我多次听母亲诉说她年少时的陈年旧事。母亲出生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在她年幼时,家境还算不错。我的曾外公,是个天生聪明、朴实善良的人,他办事敏捷、处事睿智,在一河之隔、二里之外的马山口古镇里做生意。他家底殷实,日子过得富裕,是庄上有名的“牌楼房家”。然而,在那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旧社会,曾外公的三儿子被抓去当壮丁,派到桐柏县从军。听说,有一年冬天在黄河边作战,他不幸受伤,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游过黄河,后因染病而死,被部队掩埋在曾拍摄过电影《小花》的桐柏山上。曾外公中年丧子,这如同一把利刃,刺痛了他的心。而外公的大儿子幼年夭折,一家连续失去两条人命,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曾外公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他恸哭、焦虑,心中的痛苦如洪水般泛滥,最终患病卧床不起。他老人家终日郁郁寡欢,在翌年腊月,带着满心的遗憾含恨于九泉之下。
外公不甘失落,去北山砍柴换钱养家,他像一个坚韧的挑山工,用双肩挑着马山口药铺的中药材,踏上前往湖北沙市、老河口等地的转运之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却压不垮他的脊梁。
外公八十三岁时,身体已大不如前,走起路来一颠一拐,左肩高,右肩低,那是岁月留给他的痕迹。他天天拄着拐杖,拎个柳木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有时候,他会头扬在椅子框上打呼噜,那呼噜声在宁静的院子里回响,像是岁月的叹息。醒来后,他那深深的皱纹就像放大了的一条条干涸的小溪,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一个故事。然而,尽管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如此多的沧桑,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却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那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温暖着周围的一切。
岁月如刀,经历了八十多个冬雪秋霜的侵蚀和剥落,外公就像那棵高大的老树。先是树叶逐渐飘落,如同他那逐渐消逝的活力,后枝条也慢慢地干枯了。在一阵风吹过之后,只听见嗑叭一声,他就像那棵倒下的树一样,倒落在泥土里,化作一根又粗又长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他热爱了一生的土地上。
到后来,只剩下外婆这一棵枯枝新芽的老树,她依然坚强地挺立着。过路人常常会说,是两棵树呢。
寻声望去,夕阳西下,那金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金光灿灿,余晖星芒中,大道上只留下一棵高大婆娑的树影,那是外婆孤独而又坚韧的身影,在岁月的长河中,成为一道永恒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