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少乡亲齐相聚
十里长亭送俊彦
李白诗曰: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首诗是大诗人李白送好朋友孟浩然于广陵,惜别之情境无穷。这里用作农场为王家宝送别盛大仪式,虽然不够切题但是各取其意吧。因为人人都有依依惜别的时刻,所以拿它作引子,引出大家曾经的美好回忆。
上一章说到,王家宝想让二姨二姨夫帮着凑学费。所以,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情况,想求二姨、二姨夫搭把手儿。二姨夫未置可否,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这得帮啊!”看样子是心里不情愿,他嘴上却说不出来。其实,二姨家也不宽绰儿,三个孩子都在上中学小学。虽然二姨夫耍点儿木匠手艺,时不时包点儿所谓的工程,带领几个木匠一起干,表面上很风光,但是去掉打点人情疏通关系的,也剩不下啥。纵观普通百姓的日子能好到哪去呢!如实说,比家宝的家庭好过些,手里有点儿宽绰钱儿。
家宝的妈妈孙春枝和二姨孙春兰,她们一奶同胞,都是地道的山东人。母亲家中姐妹六人,上面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为了摆脱吃不饱的困苦生活,很多山东人陆续到黑龙江“闯关东”。那时,她们年龄小没赶上大批“闯关东”大军。七十年代初,姐妹二人胆儿大,毅然投奔黑龙江省的舅舅,想谋求吃饱饭的好日子。孙春兰嫁给了木匠李能,孙春枝嫁给了复员兵王清平,也就是家宝的爸爸王大炮。年轻时,姐俩的生活水平差不多,互相扶持感情很深。一路走下来,王大炮思想僵化、性子耿直,导致处处碰壁,日子过得艰难潦倒;李能心眼活泛,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又有木匠手艺,在生活中左右逢源,不但盖起了三间砖瓦房,而且家里还存个三瓜俩枣的。时间一长,连襟二人的隔阂越来越大。平时,二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实质上背后谁都瞧不起谁。嘴上不说,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确切地说,由于王大炮跟不上社会思想的转变,只能独自享受他自己的境界,就像一股青烟散在空气中,客观存在又不被人可视。这些年,他始终处于亲不亲、友不友的尴尬境地。没办法,百人百性,谁也说不清。
找了个机会,孙春兰把丈夫李能拽到门外,用商量的口气说:“他大,在东北就我和春枝,现在孩子考上大学没钱,咱给他拿点儿。以后,家宝还能忘了咱!”
李能恶狠狠地说:“帮他?看他爹那个死样!”
这个社会就是有这么一拨儿人,计较一言一语一行,无视亲情和道德,任何事情都以自己的利益为准。他们从来不顾及他人,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就行。人人只顾自保,人人只顾私利。这不违反法律和道德,甚至也不违背良心,但却会使我们共同生活的社会失去善良、友爱、正义,最后就是人人冷酷无情,祸事终会落到自己头上。
看着恶语相向的丈夫,孙春兰忙说道:“你就是现结利儿的人,家宝上了大学,成了国家干部,还能忘了你这个当姨夫的!不看大人,还得看孩子的脸儿呢。”
孙春兰知道丈夫与妹夫不对撇子,尤其是妹妹一家从内蒙搬来这些年,始终与丈夫的朋友燕明来闹得不可开交。燕明来认为妹夫忘恩负义,坚决势不两立,丈夫也认为妹夫死犟没人味儿;而妹夫认为燕明来坑蒙拐骗偷不干人事儿,没有正义和原则,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连襟儿与这个穿窬之宵交朋友,良莠不分。三个人的价值观不同,自然说不到一个频道上,做事儿尿不到一个壶里。是啊,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两个人价值观不同,一时的亲密不代表一世友好,早晚都会分道扬镳。
孙春兰知道丈夫最会算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于己有利的机会。于是,她在话语上点拨丈夫。李能心里盘算,家宝这孩子不错,就他那个爹一句话噎死人,天天满嘴正义、原则,宁可吃亏也凿死卯,穷死都没人可怜。这都啥年代了,能抓住耗子的才是好猫。再说,敢和当官的对着干,那不是死路一条。当官的再胡作非为他也是管你的,你再有理,不打溜须也不好使。这些年,李能承包点儿木匠活儿和瓦匠活儿,那都是给大队、乡政府干部喂出来的。虽然挣的都是血汗钱。是啊,总归能挣到钱,总比受穷好吧。所以,一想到连襟儿假正经,他就恨得牙根儿痒痒。
实事求是地说,改革开放这些年,最大的特点就是释放了中国人民想要成功的欲望。这样一来,所有人没有资格不千方百计地获取财富。全国上下都把眼睛盯在了经济建设上,国家把眼睛盯在经济建设上,是为了快速提高人民这个“大家”的综合实力;个人都把眼睛盯在经济建设上,使出浑身解数挣钱儿,是为了提高个人“小家”的生活地位和水准。领导干部也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欲望。有的政策意识差、素质低的干部,就会利用手中的权力钻政策空子,把国家和百姓的利益窃为己有。时间长了,利益超越了一切,金钱压倒了一切,导致了民怨沸腾。像王大炮这样把党性、原则和正义天天挂在嘴上,最终的目的也是想得到些好处,起码保住自己的利益。
继而,李能又想到家宝读完大学,即将成为国家干部,对自己只有好处没坏处。如果现在表示一下,将来兴许就是一本万利。想到这,他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逐渐展开了拧成疙瘩的眉毛。要不说知夫莫若妻,孙春兰对丈夫心里的小九九摸得门清。
晚饭时,李能又亲自下厨炒了两个菜,又倒上烈性散白酒,有说有笑。先祝贺家宝金榜题名,又极为深情地表示帮助家宝筹措学费,时不时地打哈哈说:“家宝,你当了官儿以后,自己的外甥肯定忘不了我和你二姨。”
知冷知热的贴心话,使家宝心里泛起阵阵儿暖流。想到平时父亲对二姨夫不冷不热的态度,王家宝觉得父亲做得有些过分,找时间一定要劝劝父亲,劝父亲任何时候都要顾及亲情,俗话说“亲故,无亲不顾”,不能因为一时的看法不同就分道扬镳。现的王家宝理解不了他们价值观不同,会使两个人距离咫尺也天涯;他只感受到二姨夫和二姨对他的亲情,还没有那么深刻的人生体验。
孙春兰看到忧心忡忡的外甥,心里也像拧劲儿一样心疼。一家人虽然用各种方法劝慰外甥,但家宝的情绪还是提不起来。为消除外甥为筹集学费而产生的坏情绪,她讲了本村一个大学生的故事。
五年前,长兴村于家两个儿子学习都好,老大于谦先考上了黑龙江税务学校。迫于现状,于母像所有的农村留守妇女一样,独自侍弄家里的两垧地供小儿子上中学,父亲外地打工赚的钱刚刚够老大的费用,一家人过得清贫而幸福。于母想,老大毕业后再供小的上,她们老两口也就省心啦。小儿子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毅然辍学挣钱。老两口苦巴苦业地熬着,盼望苦日子早点出头。于母在家种地抠鸡腚门子,于父春节都不回家,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儿。于谦在大学里找了一个对象,哈尔滨税务局局长的姑娘。毕业后,两个人都顺利分配到了哈尔滨的税务部门。慢慢的,于谦父母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他父亲在外地又找了个搭伙的,也就是现在打工族的“临时夫妻”。小儿子投奔了兄嫂,一杆子支没影了。现在,就剩老太太孤零零地住在村里。到现在为止,她到过大儿子家一次,本来打算在那养老。大儿子与岳父母住在宽敞的楼房里,生活条件比农村强何止百倍。她去了以后,亲家很客气,儿媳妇不言不语……但她能看出儿子夹在中间有多难受。呆了十多天,她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村里生活,把已经承包出去的一晌地又收了回来。大家都笑话她,为了供儿子上大学,跑了丈夫散了家,最后成了没人要的老黄瓜种。每次听到这些话,她都怒气冲冲地说:“这都是你们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该天杀的,骚狐狸。”谁也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大家哄笑一下走开了。
王家宝想,人呢,总是向有能力的人报恩。于谦只记着弟弟辍学让他完成学业,只记着岳父母为自己安排工作,只记着妻子勇敢嫁给自己这个穷小子,却忽略了亲娘把心都给他吃了。二姨说,老大因为媳妇管的严不敢回家,只能偷摸邮寄点儿钱;小儿子给人打工挪不开腚儿,又刚有孩子。
说着说着,孙春兰感觉自己说走了嘴儿,突然刹住了车不言语了。李能嗔怒妻子的同时,又赶忙解释说,上大学就是好,于谦要不能能有那么的工作吗?二姨夫还幽默了一把。家宝听得一阵阵心酸!他想,农村孩子真是不容易,挑灯熬油地考上大学,上完大学家又散了,最后连含辛茹苦的老母亲都无法照顾。他们都在沉默的心事儿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家宝急着要回去。虽然二姨一家人极力地挽留,但是家宝心里着急学费的事儿,心里翻江倒海呆不住。大家都看出了家宝焦急的心情,也就没再做过多的挽留。于是,二姨夫拿出一千块钱,一再解释,自己跑了大半个村子才筹措了这些,以后有了再帮忙。家宝非常感动,说了很多感恩的话儿,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二姨家。二姨全家送出了一里多地,像为家宝上大学送行那样隆重,一直目送王家宝背影没入长长的砂石路中。
王家宝考上大学的消息传开后,整个幸福分场爱恨交织,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穷孩子的堆里冒出个尖儿,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能不使幸福农场幸福一阵子吗?还有一个原因,这几年当官儿家的孩子,几乎都像瞎猫杵子的后代,连高中都有考上的,考上大学的为零,反而最穷的王大炮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对比之下,老百姓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对王家宝考上大学的事情,职工心理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把个人的小幸福看成了群体的大幸福。这以后,大家都拿王家宝做例子,教育他们的孩子,鞭策他们的孩子。日后,让孩子考上大学逃出幸福这个盐碱疙瘩地。
王家宝生活的农场虽然叫幸福农场,但是多年来没有多少幸福的事情发生。连续的洪涝灾害致使庄稼几乎年年绝产,土地管理费、承包费、养老统筹、生产队提留费……还有很多职工不懂也记不清楚的费用,让这里的人们负担重重,现实困难重重,心理压力重重。几乎没有几个关心孩子辍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正应了“穷养猪富读书”的老话儿,幸福分场人人挂在嘴边。当官儿的与职工之间经常发生冲突,虽然都以职工失败而告终,但也闹得沸沸扬扬。这使现实造成了一个假象:归并厄尔古纳农场以来,幸福分场这个儿子不给力,才使得职工的日子越来越穷,甚至发生了老婆跑、丈夫上吊的悲剧。大龄男青年娶不上媳妇,三四十岁的大小伙子与父母挤在一个屋檐下。链子嘴儿钱三儿就是典型的代表,他们家归第一生产队,父亲钱木匠五个儿子,除了大儿子成立了家庭以外,其它四个儿子至今儿都是单根筷子——光棍儿一条。最小的儿子钱五都已经二十七岁,始终找不到对象。
幸福农场归并后,他们父子爷们都从奶酪厂下岗,种地又不会,太出力的活儿哈不下腰,日子过得水裆尿裤。钱木匠四个儿子与几个姑娘相亲,都因为家里穷给不起彩礼——黄了。钱老三是个链子嘴儿,现实的理想的,成天滴哩嘟喽的俏皮话,经常语出惊人。对钱三儿这个人,周围老少爷们不亲也不烦。有一次,王家宝问:“三哥,你们哥几个为啥不娶媳妇?”
他这个人不分老少,都能唠上嗑。自嘲地说:“喂啥都长膘,这还用问,穷和丑呗!‘穷’的笔划是7,“丑”的笔划是4,穷+丑=11;穷因为农场让我们丢了工作,丑因为爹妈给的就这模子。这不都是老天注定!我们哥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所以四条光棍儿活该。”
钱三儿这番话成了幸福分场单身汉的口头禅,一遇到问找不到媳妇的为题,都拿这套嗑娱乐自己和他人。日子越过越穷,姑娘越往外嫁,光棍儿自然就越来越多。时间一长,就传出了钻女人被窝儿的新闻。
那时,正处于国有企业改革转型的初期,吃惯了供应粮的职工,突然断奶,思想上没有转变过来,都感觉到没了工作,天就塌了。他们认为,不是他们不干活,而是农场剥夺了他们的工作。因此,幸福分场信访压力急剧上升,把信访稳定都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了分场总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职工心情郁闷,干部心情更郁闷。他们不但要完成本职工作,还要整日为了信访指标而愁眉不展。在“一票否决”的高压下,干部完不成信访指标,不但丢票子,而且丢帽子,弄不好光屁股推磨磕碜一圈儿,都达到了谈“信访”色变的程度。大家想,王家宝就在这么一种环境考上的大学,能不受人瞩目吗?
在开学前几天,来看望王家宝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家宝几乎每天都在迎来送往中消磨时间。同学们都赞叹“人家连高中都考不上,你竟然自学高三课程考大学”!有的检讨自己上课不听课,有的埋怨父母对自己不严。总之,除了同学们接二连三的恭维之外,谁也没有想到家宝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艰苦。与此同时,王家宝心里最不是滋味儿的,他的铁杆儿兄弟费剑锋像蒸发了一样,一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费剑峰是王家宝最好的朋友,他们初中同学三年,感情像两块磁铁吸在一起一样。因为家里穷想让弟弟上学,所以他连高中都没考,就在家里与土喽垰打交道。
费剑锋与家宝一样,也是想把青春活出精彩的小伙子,更是有理想、有主意的青年。辍学后,他把上大学理想放在了家宝的身上。在他的思想里,家宝上大学就是自己上大学。所以,家宝被大学录取后,费剑峰的心里敞开了两扇门,简直乐疯了,比自己要去上大学还高兴。随即,他的心被一团钢丝捆得透不过气来,不禁浑身打起了寒颤。好朋友在高中两年苦熬的情景,一幕幕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好朋友都上初中了,还穿着露脚趾头的布鞋,啃窝头就咸菜,交不上学费,被老师一次又一次点名。一只破钢笔用卫生胶布缠了揭掉,揭掉又缠上新的。现在要去上大学,学费肯定是天文数字。他能翻过这座现实的大山吗?费剑峰都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好朋友把上大学看成是生命的终极目标,也就是生命的全部。不行,他得像纯钢弹簧一样极速弹起——给好朋友凑学费。费剑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骑上二手摩托车去做贩狗的小买卖。他在周边农村收到狗,把狗肉和狗皮分开,狗肉卖给饭店,狗皮卖给小贩儿。一只狗除去一切成本,他能挣到三十块钱。这对一个挣点功夫钱儿的农民来说,打个儿快的拳儿挣现炮,是个不错的买卖。当时,这种打快的拳儿的作法很流行。有给地多的人卖手腕儿,有的像费剑锋一样倒腾点儿小买卖,啥本事没有的到附近市县卖功夫。
9月4日——好朋友大学报到的日子,转眼就到,费剑锋才赚了五六百块钱,他的心像烧开的水那样翻腾不已。虽然他开足了马力起五更爬半夜,但是一个人就这么大力量。
说起来,费剑锋绝对够哥们、够义气的朋友,任何时候都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患难与共。任何一个拥有这样朋友的人,都会发出三生有幸的感慨。对于费剑锋这个朋友,王家宝一直以来都引为豪。这些年来,王家宝总是觉得欠好朋友的太多,总想找个机会回报,这也是尼姑生孩子难上加难,或者说没有这种可能,至少眼前是这样的。从人生正常规律来说,王家宝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忘怀。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尽自己全力报答哥们。直到费剑锋送来了六百多块钱,王家宝才算是真正拿到了大学的敲门砖。不光王家宝的心落了地,好朋友的心落了地,那些看热闹的心也落了地。多愁善感的王家宝心头又压上了一块石头,每受到一份恩惠他就加重一块石头。一路走来,王家宝心头每时每刻都感到石头不断加重。
东挪西借、七拼八凑,凑足了王家宝开学报到的费用,终于可以奔赴他心目中的圣地,向着更远更高的人生高地冲锋了。全家人欢天喜地为他出发做准备,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热切的憧憬。弟妹们围在他周围,“叽叽喳喳”问一些他也无法回答的问题,母亲用猪大油炒了两罐头瓶子芥菜疙瘩咸菜,父亲喋喋不休地嘱咐他要注意的事项。王家宝既感觉到自己无比的幸福,又感觉到自己像裹在蚕茧中的幼虫,外表鲜亮嫩白,却有心无力地蠕动在蛹内,无法用语言描述。在内心深处,王家宝一次次演练着自己的雄才大略,仿佛理想的前途铺满鲜花,已经成为现实。
从上初中开始,具有文字天分的王家宝就立下宏愿:一生只花正义钱,平生仗义存知己!他要光明磊落地活一生,要真心实意地活一回!自从看到费剑峰拼命挣钱为自己攒学费,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誓言。他时常想,这个世界对这一方人太不公平,尤其对他和好朋友不公平。像自己从小忍受贫穷和磨难奋斗不止,好不容易钻穿磨难这堵墙,一个又一个磨难又接踵而来。再说,好朋友费剑锋拼死拼活地春种秋收,除去交皇粮国税之外自己又能剩几个呢?为什么那些官二代富二代生下来就口中含玉,而他和好朋友吃一个刨一个,还是一步一个坎跟自己较劲儿呢。想着想着,王家宝想出了点眉目,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每个人都在努力改变命运,改变的过程和目标不同,大家都在不遗余力地使用各种手段罢了。自己和好朋友生活夿劲,无非是翅膀没硬,没有能力改变罢了;爸爸的行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跟不上社会形势,常常触碰了他人的现实利益罢了。此时王家宝的人生哲学似乎有点儿开窍,他会不遗余力顺着须子捋到根儿的。本来他就是一条道儿跑到黑的家伙,他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有了希望的机会。
开学出发的这几天,王家宝三番两次地抽空儿去找费剑锋。每次去找都被他父母告知收狗去了,每天夜里十点以后才能回来。这么喜庆的事情,费剑锋为什么不与好朋友好好盘桓几天呢?万一,家宝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外地,他们见面的机会可就少之又少。王家宝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只会雪中送炭,不会锦上添花!
离开学的日子越近,家人越把他当大家闺秀养起来,一丁点儿活儿不让他干。他只能宅在家里任凭思绪飞扬,似乎贫困限制了他更大更远的思想。
这天,正当王家宝坐在屋里,任凭思绪四处飞扬时,他透过糟烂的木头窗户,看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他家院子的大门。王家宝赶紧起身迎了出去,一眼看出是幸福分场公认的大秀才,农场领导的“大笔杆子”宣传部长任学武。
“任叔来了,快到屋里坐。”王家宝礼貌地迎接。
任学武满脸欣慰地伸出干瘪的手掌,边拍着王家宝的肩头,边到屋里坐到炕沿上。王家宝拿起家里唯一一个玻璃水杯,一边给任部长倒白开水,一边寻思任学武来到他家的目的。任学武想的是什么呢?自己来幸福工作那么多年了,几乎没到职工家坐坐,更没到王大炮家里来呆会儿。今天,任学武才仔细地打量起室内的摆设。这是两间半房的东屋,四壁黄泥抹的墙,土炕上铺着一张粉花图案的人造革,被热炕烫的一嘎嗒一块的窟窿,被褥叠放在东炕根。炕北面是一米高的砖砌火墙,火墙上立着玻璃窗户亮子直顶到棚顶,从正面看过去都是滴沥搭挂的塔灰。从炕沿到南屋墙有三米的距离,南窗户是一扇大窗户,高一米八宽两米,中间六十厘米见方的小格子,绝大部分都镶着透明的玻璃,只有靠左下角儿一个格子镶着塑料布。靠窗的左墙垛有一米二宽,顺着东墙摆着一张褪了黄漆的老式政府办公桌,办公桌上摆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屋外东墙角立着六米多高的木头杆,杆头绑着一个破自行车铁圈自制电视机天线头,说明这台电视机只能收看黑龙江省、厄尔古纳市和厄尔古纳农场三个频道,而且打开电视机满屏雪花,图像飘渺不清,就像白内障看东西形成的图像。谁家有这样的电视机,就说明这是幸福分场最穷的家庭。准确地说,这是幸福分场贫穷人家的标配。
任学武心想,唉,这日子咋过啊。话说回来啦,过日子谁有粉不往脸上擦,尤其农村比啥,不就是比谁家装扮好吗?
拘束的王家宝不知道说啥,直接把白开水递到他手边。接过王家宝递过来的白开水,任学武和蔼地说:“你小子行啊!高中读两年就能考上大学。”
王家宝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任学武又问道:“家宝,桂存英没和你联系没?”
听到这句问话,王家宝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任学武是来打听英姐的信儿,也就是替郝无心打听事儿的。
“没有。”王家宝马上提高了警惕性,斩钉截铁地回答。
任学武笑了笑说:“别想别的,我没别的意思。”停顿了几十秒问:“你爸妈咋都不在家?”
“他们去河东三区黄豆地拔大草了。”王家宝拘谨地回答着。任学武“噢”了一声表示知道啦。
任学武这才说明了来意。原来,王家宝考上大学的事情,在幸福分场机关也引起了地震般的轰动。因为五年来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所以农场机关茶余饭后都围绕他上大学议论着长长短短。一个共同的话题——王家宝可能因为家里穷而上不起大学。这也勾起了这位大秀才的伤心往事。他回忆着自己当年因成分不好而上不了大学的过往,一幕幕地呈现在眼前,这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想到眼前的王家宝,他这个无职无权的宣传部长要尽一把子力,帮这个寒门俊彦走上大学之路,似乎也能填补他自己没圆大学梦的遗憾。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帮助王家宝的好办法。于是,他一尥蹶子奔党委书记办公室。
任学武找到党委书记郓良宇,提出给王家宝举办一次欢送会。他说,这是分场党委重视教育、关心下一代的具体体现,对后来的学生是一个很好的激励。郓良宇沉思片刻,表示要弘扬重视教育的主旋律,让职工们都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都能像王家宝一样刻苦学习,全部都走出碱土包涝洼塘。即使他知道这是妄想,也是他这一任党委书记的高尚想法。就这样,郓良宇安排任学武亲自去办这个事儿,要达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任学武郑重地对王家宝说:“孩子,分场党委非常重视,你要好好准备一个发言稿。到时,分场的头头脑脑们都在,别丢人!”说完,他抬起屁股往外走,边走边嘱咐王家宝别忘了做父亲王清平的工作,别让他父亲到大会上“放炮儿”,把好事儿变成了坏事。
任学武走后,王家宝一查阳历牌,今天是8月29日,还有两天的时间就是欢送会的日子,按照宣传部长任学武安排,他得赶写一篇像样的发言稿,还得送给他亲自把关修改。王家宝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的发言,而是担心父亲乱说话惹出祸害。他知道,父亲从小讨过三次饭,一天学校门也没进过,只是当兵入伍四年学认了几个大字。在他学习和积累的关键时期,完全在部队度过,完全在毛主席思想的教育下成长起来,又偏偏赶上社会接二连三的大变革,使他形成了现在与众不同的思想。父亲无论在什么场合,当着什么人的面儿,张嘴就是“实事求是”“坚持原则”,天天挂在嘴边,让周围的人非常反感。要不大家怎么给他起个“王大炮”的外号。怎样才能说服父亲呢?王家宝绞尽脑汁。
继而,王家宝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电,思想突然飘到了桂存英的身上。欢送会,这么隆重的场面英姐不参加,真是遗憾终生。他在心里喊道:“英姐,你在哪?我怎么才能找到你!”想着想着,这颗稚嫩的心在颤抖,泪珠不知不觉滚落了下来。
突然,院子外传来了“咣啷啷、吱扭扭”的响声。他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大妹破旧自行车发出的声响,一定是大妹卖冰棍儿回来了。王家宝赶紧收回他的思绪,不能让大妹看见自己的囧相;否则,她会以为自己受了什么委屈。王家宝急忙抬胳膊擦干了腮边的泪水,拿着他那少皮无毛的钢笔继续写发言稿。
家英像小燕子一样飞到哥哥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儿,甜甜地说:“大哥,吃冰棍吧!”
王家宝接过冰棍咬了一口,带着甜甜的笑容,把冰棍儿硬塞给了妹妹,家英又推了回来。就这样,兄妹二人推让了几个来回,家英才品尝着冰棍儿去做午饭。
这两天,王家宝对分场为自己举办欢送会的事情有些担心。他把任学武交代的事情转达给了家人后,其他人都高兴的不得了,认为这是当官的给脸儿必须得接着,还特意强调了任部长的意思——能给几个钱。听了这个消息,全家唯独父亲心中忿忿不平。他认为,儿子考上大学那是自己的本事,与那些乌瞎七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借着儿子的事儿给自己脸上贴金,一点也不实事求是,纯粹的投机取巧主义。以母亲春枝为首的全家人都苦苦相劝,就连小儿子王家根都跟着上了阵。春枝进一步劝道:“他大儿,连孩子都懂的事儿,你怎么还划不过来拐呢。别管他们什么意思,只要对咱孩子有利就行。”
王大炮虽然嘴上答应不和那些人较劲儿,但是王家宝仍然能看出父亲的怨气十足,像一个随时引爆的火药桶,令他提心吊胆。
王家宝语重心长地说:“爸,你说的都对。现在的人都是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再说当官儿的有当官儿的把戏,哪有那么多真心和实事求是的事情。你和他们斗了那么多年,不净吃亏了吗?趁这个机会和他们缓和一下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尚老师不是说吗,中国就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都是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只要爬到了领导的位置上,就动用假大空的手段谋取政绩。说白了,就是利用现有的权力捞好处。你再对,动了他们的利益,人家不就整你吗!爸,抛开一切,就算是为了我还不行吗!”
“他大儿,宝儿说的对啊!咱小老百姓啊,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你再犟,给孩子造成多坏的影响!”春枝赶紧接上话茬劝说。
老婆和孩子的话儿,深深地刺痛了王大炮的心。他从小要过饭、当过兵、担任过大队书记,辗转东三省南北,什么事情都门清儿。多年来,他把生活的艰辛和现实的不幸都归罪于官员,用正义和原则当武器,攻击他所谓的敌人。这种想法不完全对,也不完全错。因为当官儿的也是人,是人就有失误,一切都归罪当官儿的,太极端了!话说回来,现实中有些当官儿的确实不像话,把党性原则挂在嘴上,写在纸上,就是不放在心上。这两种极端思想无论怎样交锋,绝对碰撞不出正确的结果。是的,王大炮把生活当成了实现理想的实践战场。他生活的脚步证明了他势必从思想上孤独,继而走向了生活上的孤立,一生都会在社会现实的夹缝中生活。事实上,不是所有当官的都不作为,也不是不作为的官员做的都错,而是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很难一清二白的掰扯明白。
要知道王大炮是否听劝?请看下一章怀揣彩翼踏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