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是惹不起的,所幸,基本都躲得起。但有两个人,我是既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其一,是我家的领导。另一位,是一直大我四岁,后来被他同事和朋友称作“刘博士”的人。
这世界一直都在变化着,日新月异,沧海桑田。但年长我四岁的刘博士是我大哥,却一直都没有变过。从小到大,都自我感觉良好,自视不低的我,在他面前,却一直处于被关照、教导和教训的状态。虽时有抗争的意识闪现,但总不能得逞。刘博士遂成为了我既惹不起,又躲不起的人。
辩证地看,有一个“刘博士”这样的大哥是一生的福气,有时,我心里暗暗叫道“有一个这样的大哥,真好!”
一、 年少时代
自打我有清晰记忆起,直到离开故乡富顺,猪肉似乎都是既需要钱,也需要“肉票”才能购买的商品。而每人每月半斤的定量就将动物蛋白和脂肪推崇至了“奢侈品”的崇高地位。当年,当地政府规定:一斤肉票可以购买连皮带骨的猪头三斤。除去骨头,三斤猪头总会剩下远多于一斤的皮肉。对此,老百姓都懂,因而对猪头趋之若鹜。稀缺的猪头需要晚上排队,第二天早晨才能购买,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我们家通宵排队购买猪头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到了十岁出头的大哥身上。当弟妹们围着或凉拌、或炖汤、或回锅的油爆爆的猪头肉大快朵颐的时候,就会生发出“吃水不忘挖井人,食肉感谢排队兄”的感触。从此,大哥在弟妹们心目中的形象崇高起来。
我不能确定我倒底吃过多少猪头肉,甚至至今也不能确定的是:我如此聪明,是否得益于大哥买回的猪头肉?抑或,我如此愚钝,是不是猪头吃多了,以至于自己都变成了一只猪头?
大哥除了能排队买猪头,还展现出多方面的才华。他在初中期间,迷上了武术,拜同学包大贵为师,习武。包大贵的师傅“大将”,是当年富顺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有点造化弄人的是:高66届的“大将”后来在1978年考上了我所在读的大学,尽管比我大十多岁,却成为了我的“师弟”。这看起来有点儿乱,但这就是当年的现状。
大哥的武学修为如何?不得而知。但当年看他夜间在院子里习拳,特别是踢腿时发出的呼呼声响,让我好生惊奇。我曾多次暗地里悄悄模仿他的动作踢腿,却总是悄无声息,这让我很是苦闷。后来看香港武打片,武林高手们出拳、踢腿时也是那样的呼呼作响,咋咋呼呼的。但我知道那是后期音效,哪像我家大哥的货真价实哟。
在70年代那个动荡时期,这样的发现,很让我底气十足:以后谁敢惹我,我就请大哥给我出头。可一直就没有人招惹于我。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因想象中的有老大撑腰,而去惹事生非。
大哥不仅习武,还热爱艺术。限于当年家里的经济条件以及富顺小县城的局限性,钢琴这样的东西就别想了,小提琴之类亦属罕见。好歹父母给大哥买了一把普通的二胡,他就跟着他同学刘振川学将起来。从“咿咿呀呀”始,到像模像样。让我羡慕不已。
我曾多次趁他不在家时,试图学习一番。当然是从最简单,也最耳熟能详的陕北民歌“唆唆啦唻,哆哆啦唻,唆唆啦哆啦唆,哆哆啦唻……呼儿嗨哟”开始。但无师不通,加之愚钝,生生将一首严肃的曲子,给拉得来像是黄牛拉断了缰绳叫唤般的难听。尝试了许多次,没有丝毫长进,让我最终失去了信心。更为担心的是怕别人听到了,说我亵渎了颂圣之歌。从此,我就断了进军音乐界的念想。
当然,除了中学期间,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也再没有听到过大哥拉胡琴。都是亲兄弟,想来基因都差不多,其艺术悟性比我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及至1986年元月7日,他在给我的来信中谈到他作为北医博士生合唱团的领唱,参加一二•九晚会,还得了奖。就一直让我纳闷,心想他们学校的“艺术”水平得多低呀?但对此,却没有敢当面质疑。
直到2018年春节期间,在一同参加陈先生的80生日派对,听到他深情款款地演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时,那种成熟男人美妙的嗓音,对于歌曲的理解和诠释,才让藏于心中三十多年的疑虑得以消除:北医的水平还是可以的哟。
1974年,大哥在下乡当了两年多“知青”后,被推荐当上了工农兵学员,就读于成都中医学院。77年毕业后居然留校任教,成为了大学老师。
二、 “函授”时期
1976年7月,我步大哥后尘,高一辍学后,下乡当了“知青”。然后有幸于1978年2月考入西北工业大学。自此,我家大哥就开启了对于我的“函授”教育,时间持续了十年之久。
至今,我还保存着其间他给我的40封来信。这些信件涉及到诸多领域,于我们的家庭而言,颇具史料价值。亦或多或少地折射出,劫后重生的社会生活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当代中国最好时期的社会面貌。回看当年的信件,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1977年已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的大哥,直到1980年,他们“工农兵学员”才被国家正式认定为“大专”学历。工资也涨了几元,但还是不足50元每月。就是在如此拮据的境况下,大哥也在不定期地给上大学的我予经济资助,10元、20元不等。
1980年6月,在知道我患病久咳嗽不止时,专门买了川贝母,托人从成都带到西安给我,并在信中详细叮嘱服用方法。使我很快痊愈。对于他的“滴水之恩”,我却始终没有机会“涌泉相报”。但他的亲情,我一直铭记于心。
国家对于“工农兵学员”之大专学历的认定应该是实事求是,也恰如其分的。比如我家老大,上大学前仅具初中学历,还不一定“名符其实”。“知耻而后勇”,努力提升自己的学业水平似乎成为了他们的正确选项。
大哥在1980年报考了中山大学的研究生。结果英语只考了35分,当然是“名落中山”。
1981年,兄弟俩都报考了研究生。大哥的英语考了73分,与上年相比,可谓突飞猛进。遗憾的是,基础课没有考好。我也是一门专业课没有考好,结果兄弟俩双双落选。“打虎亲兄弟”对于考研,看来并不灵光。
连续两次失利,并没有挫败大哥努力进取的勇气。这样的精神也像润物的春雨,默默地感染着我。我曾经在大哥寝室床头的墙上见到过他写的一句话:“Where there is a will,there is a way”而同样的这句话,他在1981年12月15日的来信中也提到。看来这应该是他的座右铭。
“有志者事竟成”是否具有普适性?不知道。而其中包含了多少秉灯夜读?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大哥经过不懈努力,功不唐捐,终于在1982年考取了北京医学院。而他的导师是我国著名的植物分类学家、中国药用植物学主要奠基人诚静容先生。我还知道,诚先生每年只招收一名研究生,其报考难度,远不是当下“成建制”般的研究生所能比拟的。
大哥这样的行为,对于我自然具有潜移默化的激励作用。加之在现存的,他给我的40封来信中,前后有25封涉及到了考研的话题,占比60%还多。我也于在他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的1985年考上了研究生。
三、 同城时光
1988年,分别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的我和大哥都回到了家庭所在地成都。然后,大哥就被他的同事和朋友称作刘博士,倒也名符其实。
随着儿子的即将出世,让每月只有不到70元工资的我感受到了“当家方知柴米贵”的经济压力。
当年,父亲从税务局退休几年后,在帮他的朋友张亚纯做会计。张叔叔退休后创业开了一家食品厂,生产“富顺香辣酱”,就是富顺传统美食的豆花蘸水,将其工业化生产,瓶装推向市场。新产品在至少四川地区广受好评,声名鹊起,红火了好些年。
父亲告诉我,张老板同意我们帮他推销,并且可以先货后款,无需保证金。这非常契合了我对于金钱的渴望和追求,让我跃跃欲试。拿着各种资质,我就利用工余时间,开始了推销。找到一个叫作周永雄的小食品批发商。我们一拍即合。
第一次就进了60件“家乐牌”富顺香辣酱。售价2.2元每瓶,我可赚0.2元。一周后,将60件产品全部批发了出去。每瓶赚0.2元,每件24瓶,且几乎没有销售费用成本。60件香辣酱净赚288元,相当于我当时4个月的工资还多呀,我何曾见过如此的巨款?将这一摞十元大钞交到我家领导手上时意气风发的神情,至今记忆犹新:拿在手上,还一甩一甩的,钞票发出清脆的唰唰声响,是如此的美妙和动听,貌似可媲美人间一切动人的旋律。
当年的万元户,是令人们羡慕和向往的存在。首战告捷,让我信心爆棚。每件赚4.8元,当年一卡车可以装载200多件,即是说,我卖掉差不多10卡车香辣酱,即可成为万元户,这样的愿景让我热血沸腾。以至于利用1989年的春节假期,我专程回到家乡富顺,张罗、组织香辣酱的货源和运货车辆。节后即信心满满地,随车拉回200件香辣酱。
然而,随着天气转暖等诸多原因,销售并不如意。一个月过去,才卖出二三十件,这让我忧心忡忡,虽竭尽努力,然收效甚微。最后,只好灰头土脸地请父亲将余下的产品让厂里的专职销售员销售出去。这位销售员是我的中学同学,读书差点,但销售能力蛮强。这事颇具让我声名扫地之效,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做为好。
我不太清楚是何种动因驱使,此时,刘博士粉墨登场了。他以一贯对我循循善诱的姿态出现,对我一阵苦口婆心的教诲。从营销策略入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坚韧信念作结。总而言之:我不行,看他的。
然后,他真就身体力行,付诸行动,也进了200件香辣酱。从此,开启了艰难的推销模式。天气渐热,推销愈加艰难。我不太清楚刘博士的推销进度,但看到他的愁眉苦脸,心有恻恻焉。出于兄弟情深,我也竭尽所能,帮他推销了5件还是10件存货。
做过“知青”的刘博士,全然没有知识分子的矜持和清高,行动力挺强。自己蹬了一辆三轮车,拉了10件香辣酱,去到位于安顺廊桥不远处的小食品批发市场,然后苦口婆心地推销起来。
小食品批发市场,恰如车站码头,鱼龙混杂,岂是一介书生所能驾驭之地?就在刘博士声情并茂推销产品,而又短暂,也就几分钟时间的人车分离之际,当他返回三轮车时,发现车上只剩下9件香辣酱,其中一件已不翼而飞。环视周遭人等,都虎视眈眈,似乎尽皆具备作案动机和条件,但却无法确认谁是作案元凶。价值48元的香辣酱呀,瞬间化为乌有。
可怜刘氏兄弟,一个硕士,一个博士,在下海经商浪潮风起云涌之际,第一次试水,就被呛个半死。呜呼!还是老父亲出面,将没有推销掉的产品,联系厂家的专职销售员推销出去了事儿。
人生在世,有许多看似偶然的因素常常会改变人们的生存状态和人生轨迹。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人生,且不可抗拒,这或可谓之“宿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90年代的某一天,刘博士通知他的四个弟妹,给每个家庭免费安装预算高达一万元的空调,并随后给父母在成都购房,让父母在成都安享晚年。刘博士发财了,并及时地彰显出孝子的孝道以及亲大哥的风范。并让我再次见识了“Where there is a will,there is a way”的魔力。
四、有一个大哥,真好!
在我们家里,刘博士无疑是成功的,在弟妹心目中自然也颇具威望,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就完美。对弟妹们的“简单粗暴”就让我很不爽,我就经常被他批评,并且是毋庸置疑的那种;并且几乎从未当面表扬过我,这让我很是恼火。这似乎对其他弟妹同样有效,我观察过:我有一句话说他,他就有十句话等着我的我家老幺,在他大哥面前,却从不敢顶嘴。
有一次,将我逼急了,情急之下实施了绝地反击:“你有什么了不起嘛?我兄弟是北大博士(北医已合并入北大),你的兄弟呢?”这竟让他一时语塞,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当然,兄弟之间更多的是亲情的温情流淌。2018年春节期间,我独自一人到刘博士位于南加州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月,算是一次放松苦闷心情之旅。一天晚上,夜已深沉,室外罕见地下起了雨,风雨交加的,又恰遇停电。一种美帝也会停电的“幸灾乐祸”心绪稍纵即逝,被随之而来的孤独感所取代。
楚楚可怜之际,轻微的敲门声传来,是刘博士。门开处,是烛光,他给我送来了蜡烛及叮嘱。望着在烛光中渐渐消失的,他那并不伟岸的背影,让我好一阵感动。在父母都相继离开了我们的时候,让我再次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暖。是的,所谓“长兄如父”说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情形和情愫。而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能体验得到的呀,所以,弥足珍贵。
这时,我的耳畔甚至响起了降央卓玛演绎的那首深情的《哥哥》:哥从小我一直问你:为什么你是哥我是弟?哥你总是那样严厉,为什么爱我从不放弃?哥在风雨中看见你,为什么你始终没泪滴?哥我要和你站在一起,我知道你也没大力气。你说你是哥哥我是弟,你要为我遮风挡住雨。再难的路也要在一起,一心找到人生的路基。我有你这哥哥在心里,我也为你遮风挡住雨。想说的话永远说不清,手足的情,兄弟的情。
“为什么你是哥我是弟?”其实我也想做一次哥,我来为你遮风挡住雨。
这样的心愿终于在2019年的秋天得以实现。那年,大哥大嫂和我们两口子来了一次难忘的66号公路自驾游,我们在拱门国家公园那尊“玉玺”旁的一张合影被我发到了朋友圈。然后,就有好些个朋友严正地指出:看起来,我是哥,他是弟。这让我想当一次哥的夙愿得以实现,得意了好些天。后来一想不对呀,我长得有那么“急”,那么“成熟”吗?
兄弟之间最为欢快,融洽的时光定格在了一个夜晚,谈到家乡富顺号称“巴蜀才子之乡”的话题时。富顺在历朝历代,特别是明朝涌现了许多进士、举人和秀才。而明朝富顺出的进士占到了同期四川进士的约8%,多达135位。
兄弟俩一边喝着从家乡带来的川酒,一边进行“学术”交流:试图将其与当代的学历、学位进行简单的类比。刘博士提出他这个北大博士相当于古代的举人的命题,得到我充分的认同,这让他满心欢喜。投桃报李,那我这个西工大的硕士应该相当于一个秀才吧?博士也毫不犹豫地给予了肯定,这让我喜形于色。浓香的川酒满屋飘香,酒精让兄弟俩亢奋,飘飘然;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大哥就像一棵大树,风雨中,为弟妹们遮风挡雨;当然,有时你又要适应大树的“阴影”。
有一个大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