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老同事,他年长我几岁,当年我们同在一个科研所工作,我在所里的人事处当助理,他在研究室当工程师,一起共事十来年,也算是老相识了。
后来所里改制,由原来的事业单位,半拨款,改为企业管理模式,自负盈亏。时任所长是位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后退居二线。新被任命的所长,是原研究室的一个课题组长,高级工程师,名牌大学毕业,人到中年,科研上颇有建树,所报的课题,在市级科技大会上,连续几年获奖,在当时,在行业内,也算是名人了,于是被上级看中,提拔他为新任所长。
新所长的做法与老所长不同,组建领导班子时,挑选的都是所里的科研骨干,可以说是一水儿的科研精英,包括工会主席,都是高级工程师。当时就有人笑称,这届领导班子就像一个大课题组。开所长办公会,就像是研究室开课题会。
或许是人们对新班子期望过高,或许是这些新任的领导们对管理工作缺乏经验,自新班子上任以来,并没有大家所熟悉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景象出现,不仅如此,业绩每况愈下,连续几年,都没有拿出新产品,经济也越来越不景气,以至于后来不得不把所里的办公楼和半拉院子,卖给一家开发公司。对此大家虽有怨言,但也无奈。
再有就是,当时社会上正流行下岗分流,大大小小的单位,大都在为减轻压力而裁员。所里也要求各部门进行人员精简压缩,所里的目标是,减掉三分之一的人员。
先内部分流,各个部门减下来的人员,所里先集中管理,给一个月的过度时间,自谋职业,没有去处的,只能下岗在家,那时叫待业。
在这种形势下,我和老吴也先后离开了科研所。老吴是主动提出来的,他有技术,选择的余地要大得多,但最后也改行了,最终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四星级饭店,做管理人员,与原来的科研工作,一点不搭边。当时他向所里提出辞职时,所长和研究室主任一起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留下来,那时所里是准备提他当研究室副主任的。
我去了一家服务公司,公司不大,效益还算可以。
说起那次离职,其实我与老吴不同,我是“被迫”的。当时我所在的人事处,有两个助理,我是其一,另一位是个老大姐。所里要求,只能留下一个。那位老大姐,上有老下有小,家庭人口多,负担很重,如果离开,一时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对她家庭的打击是巨大的。当听到这个消息时,那位大姐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哭了半天。处长也不好办,提出让谁走,都不好张嘴。因为,我们两个人,在工作上,干的都很不错,实在找不出让其中一个走的理由,而又必须走一个,仅仅是为了精简。
面对这种情况,我去找处长,还是我走吧,我年轻。就这样,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个科研所,虽说很不情愿。以至于后来外出办事,路过科研所大门好几次,我都没有心情再进去看看。
这话说起来,想想,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老吴早就从那家四星级饭店退休了,赋闲在家,逍遥自在,虽然每月领着并不丰厚的退休费,但他没有额外的负担,就剩下享福了。我曾开玩笑说他,你真可谓功德圆满了。他的孩子已大学毕业,去了一家银行,算是白领,老婆小他十几岁,是机关公务员,目前还在上班。
老吴身体不错,有部队锻炼的底子,前不久,一天下午,在街上正好撞见,只见他红光满面,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虽说已六十大几岁,奔七十的人了,可一点看不出,说他五十出头也有人信。
“看来你过得不错呀!”我说。除多了一些白发之外,和一年前见到他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
“那是。咋在这碰上你啦,这是忙啥呢?”老吴问。
“公司的事,刚忙完,路过这儿。”我说。
“伙计,老久没见啦,不急吧,进去坐会儿,正好饭点儿。”他指了指路边的一家小饭馆。
“不啦,改天吧,家里还有事。”我说。其实事儿倒没有,只是跑了一天有些累,想早点回家休息。
“有啥事呀,忙着回家做饭?要不我跟弟妹讲,给你请个假?”
“你呀你,好吧,那我就打个电话。”
我从手包中拿出手机。说实在的,还真不好博他的面子。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一般,也真想和他坐坐。
在我打完电话后,老吴伸手要我的手机。
“对了,我也得给老婆打个电话。”他说。
我把手机递给他,看他很笨拙地按电话按键,问道:
“你还真的不用手机啦?”
“当然,说话算数。”他回答说。
这还是他退休之前向我讲的,说是只要一退休,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拽了。上班时手机打伤了,也听伤了,就像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倒了胃口,见到就想吐。话虽说的有些夸张,其实我也有同感,倒不是闲带个手机累赘,是怕听到手机里的消息。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就怕手机响,除了个别的推销电话和垃圾短信,大多是公司的事,并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这家饭馆不大,在城东闹市区的一角,倒也显得安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因时间还早,客人不是很多。
“今天我请客,也别跟我争了,你想吃啥?”老吴问。
“随便吧。”我说。
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即使平日联系不多,但也无需客套。这是一家京味餐馆,我们只是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加上两盘饺子,两瓶啤酒。老朋友相见,这些足矣。
其实,我也是很想和他坐坐,吃什么不重要,主要是我们也有一年多时间没见面了;再说我也确实想听听他退休后都在干啥,因为我也马上面临退休。
“孩子上高中了吧,学习咋样?”老吴问。
“哪呀,都上大学了,不过刚上大一。我不比你,孩子还小,你现在是彻底解放了。”我知道,老吴的孩子几年前就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嗨,各有各的事,孩子是大了,工作了,可又要搞对象,将来结婚生孩子,你能不管?现在还好,还没有这些事。现在是轻省一天,就及时享受一天,做自己想做的事,可别总想着以后有的是时间。”
“不至于吧。”见老吴这样说,我不禁笑了,好像是来日不长。
“当然,不至于,但是我们要有这种心理准备,所以我做事,今天想干什么,就马上去做,绝不拖到明天。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人嘛,还是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要有一个长远的、或中期的规划。”
“你都已经退休了,你还想干啥?”我问。
“我指的是规划一下自己的生活,比如,现在每天做什么,将来五年以后要达到什么程度,十年以后要达到什么目标,虽说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不能总这样想,要是那样,恐怕什么也不想干了,时间只能白白地废掉。”
“说是这样说,那你现在每天都做点啥?”我问。
“我嘛,老一套,每天早晨6点准时起床,先到附近的街心公园锻炼,围着公园快走两圈,再打打太极拳,然后顺道去菜市场买菜,八点半回家吃早饭。有时懒得做了,就到街上的餐馆吃个早点。每天如此,雷打不动。就这,从退休那天开始,除了刮风下雨,几乎没有断过。”
“能做到你这样,也真不容易,短时间坚持,兴趣使然;能够长期坚持,那是毅力。换了我,恐怕一年也坚持不下来。”我说。
“别假谦虚了,你要做肯定比我做的好。”
“你光顾自己了,你不给嫂子做早饭?”我知道他会做饭,并且做得很好,不次于外面餐馆的水平。
“早饭她每天都到单位吃,不用我管。孩子也在外边自己单住,也不用我管。”
“你可真行,那你上午干啥?出门和楼下的老头儿下棋?”我打趣地说,其实我知道他是不会去的。
“我才不呢。上午电脑上上网,写点东西,要不就去附近的一家书店转转,你别说,这家书店弄的挺人性化,特意摆了好些桌子椅子,供人们在那里选书看书。我退休这几年,正经在报上发了八十多篇文章呢,当然啦,都是些豆腐块,没什么可骄傲的。”
“写这么多啦,可以出个集子了。”我调侃道。
“是有这个打算,已经列入我的五年计划了。这样说,是不是说大了。”
“不大。就您这水平,出本书,那还不是小菜儿。你讲话了,人活着是得有个目标,别管大小,不然还有什么意思。”我同意老吴的想法。
见我这样说,老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把话题一转,说道:
“学习写作,主要是给自己找个乐儿。还有,我听人说,上岁数了,要勤动手指,以防老年痴呆症。这些年,你别说,我打字的速度算是练出来了。”老吴自我调侃道。
其实,不管老吴怎样说,我都明白,他是个很认真、很要强的人。
在老吴还没退休那会儿,就爱整这些,时不时的在报上发表点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大作。说句不好听的话,属于那种过目就忘的东西。对我这么评价,老吴也并不介意,他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但他仍把自己所写的东西,用句当下时髦的话,叫做“正能量”,虽说不是惊世之作,但也属针砭时弊,劝人向善之言。他形容自己,哪怕只是一根草,那也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一点绿色。
“这样挺好,不图个啥,没有压力,又有乐趣,还有成就感。每天有个事情做,人要是闲的无事可做,那是是非非也就快来了,有些病也会找上门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人要求我写,我完全可以不写,可又不能,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午饭后,再眯个觉儿,晚上给老婆做个饭,一天也就这样了。你别说,我现在做饭的水平可不一般,正宗的自修科班,即使做个炒土豆丝,也不是瞎凑合,那也必须按菜谱严格操作。你笑什么,别不信,有时间到我家去,我给你露两手尝尝。”
“那好呀,有时间一定去。”我说。刚才我笑,是看他那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行。看你哪天,提前约。”
“你现在好啦,时间自由了。”我说。
“时间是自由了,可生活还得有规律,我是每天早晨七点钟准时起床,晚上十点准时睡觉,就这点儿,很多人做不到。”
“什吗?十点睡觉?忒早了吧,现在哪有十点就睡觉的?除了小孩子。”老吴的话,确让我有些不解,虽说早睡早起身体好,这是老话,可这么早睡得着吗?我哪天不得十一点半以后呀,甚至十二点。这钟点,要是在夏天,我们楼下空场上的广场舞还没散呢!
“对了,你没参加个什么跳舞队?和那些老头儿、老太太混混?”
“饶了我吧,还不够乱的呢,我可没有那雅兴。”老吴说。
“最好别去。你没见网上,常有视频,啥怪事都有。跳广场舞,跳进了篮球场,和打篮球的孩子们发生冲突;还有由于音响声音过大,影响到孩子学习和老人休息,引发不满,以致音箱被砸,导致双方发生冲突;更有甚者,广场舞跳到了马路上,汽车来了,却视而不见,险些酿成车祸。”
说起这,老吴似乎也有同感。
“说起这些,按说我也是老人,可对社会上的一些老人的作为,不敢苟同。还有一个更奇葩的事呢。”老吴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那天,一大队跳广场舞的,伴随着音乐,浩浩荡荡,几乎占了街区马路的一半,边走边跳,致使过往车辆严重受阻,这时只见一个小伙,骑着挎斗摩托快速追了上来,挎斗里放了一个大号音响,在追上队伍后,放慢速度,跟在队伍一侧,随即打开音响,那声音贼大,里面反复就播放一句歌词,也不知找谁录制的,怪声怪气的,可笑的是,还是男女轮唱: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这时再看那跳舞的队伍,舞步踩不到点儿,有的快,有的慢,前拥后挤,立马乱成一团。”
老吴眉飞色舞地说着,好像他是这场闹剧的导演。
“这倒有点儿意思,如果拍成个小视频,绝对搞笑。”我说。
“本来老年人娱乐是个挺轻松的事情,现在简直都成社会问题了,时不时的还上上热搜,这叫什么事儿呀。真的搞不懂,老了老了把自己活成了个笑话。”老吴说。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还是有人特意找一帮人搞个视频,增加点流量。”对此,我有些怀疑,我不敢全信网上的东西,只能做个参考。
“那可是我亲眼所见,即使这些事不是真的,但我也相信,这种为老不尊的人,还是大有人在。”老吴肯定地说。
“这我相信。一些人不仅自私,而且还变得暴虐,因为屁大点儿事,动不动就上手,甚至袭警。还有在公共汽车上,为个座位,污言秽语,大打出手。再有,在公交车上,稍不如意,就去抢司机的方向盘。还有那些碰瓷的……,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有病?!”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网上这类信息那样多?
“其实,说到根儿上,就是现在一些人变了,变得极端的自私,不论做什么,只考虑自己,不管别人,并且目空一切。这些人当然是有病了,可怎么治呢?就这在网上吵吵多少年了,没用。或许是太宽容了,这些人仗着自己岁数大,有恃无恐。”
“有这方面的原因,有些问题,道德谴责不起作用时,就必须用制度去约束。不管你是谁,是多大岁数,如果是恶意伤人,或是恶意扰乱社会秩序,该判的判,该罚的罚,绝不姑息。就像当年酒驾入刑一样,这些个社会乱象会大大减少。”我说。
“没错,就应该这样。”老吴表示赞同。
“老年人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学会自重。你看,咱们扯哪去了,还是说说咱们自己吧。要都活成你这样,社会上就没那么多麻烦了。看你,多自在。”我不无羡慕地说。
“我这叫随心所欲而不越距,活个轻松自在。走在哪里,谈不上让人尊敬,最起码别招人烦。还有,每年你嫂子休假,我们都要出去旅游,加个团,国外转转,去年一下转了欧洲八国,走马观花。有人说这种加团不好,啥也看不细,跟赶集似的,一站接一站。这有啥,我就图个省心、开心就得,我又不是去做考察研究,看那么细干吗?转一圈,开开眼,就算达到目的。今年再准备去非洲看看,那边还没有去过。你不是也快退了吗,明年?后年?到时咱们自己组个团儿。”
“年底。”我说。
“这不快了嘛。”
“那可不,你没见我一直在听你讲,向你取经嘛。”
“我这算啥,不过话说回来,凭我这几年的经验,退休后一定要把握好最重要的几条,别当真,仅供参考:一是要心沉气定,与世无争,根据自身条件,安排好生活,遵规守矩,不给社会添乱,也就没人会找你的麻烦;二要学会自律,低调做人,不要觉得地球都得围着你转,那是不可能的;三是锻炼好身体,注意休息,合理养生,保持自理的能力,少给儿女增加负担;四是在孩子面前,不要总自以为是,老子永远是对的,要承认在一些问题上与孩子的差距。我对孩子就这样,原则问题不能胡来,其他一概不干涉。等将来儿子娶了媳妇,同样。你整天碎嘴唠叨的不招人烦?再说了,你说的未必句句是真理。何苦呢?再有,我是不主张住在一起的,孩子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这一点我想的非常开,孩子一参加工作,就自己另住,即使是租房,也要搬出去。活到这岁数了,还不明白吗?不要总想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那是不可能的。”
“你是有那个条件,儿子的房子,还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可我不成。”
“买呀?!”
“你以为是买白菜呀,随口就说买房。”
“那怎么办?没房儿媳妇怕是不会上门的。别管到时有房没房吧,孩子结婚以后,千万别和他们住在一起,哪怕外边租房,你看不惯孩子的一些做法,同样孩子也看不惯你的一些做法,时间长了,自然产生矛盾。”
老吴说的这些,我相信,但未必行得通。比如,将来老了怎么办,或有病动不了了,难道不需要儿子照顾?
“怎么照顾?能靠着孩子吗?”
“那怎么办?”
“住养老院。”
“养老院?据说高档的费用太高,一般的服务又跟不上,这种形式,并非当下老人的首选。”
“你说的是那种集中住宿的养老院,我说的是一种新的模式。”
“什么模式?”
“居家养老。我们小区正在做,估计再有几个月就可以正式开业。”
“具体怎么个做法?”我不解地问。
“老年食堂已经建好,还有社区诊所,现在正在招募工作人员。老人还是住在自己家里,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可以上门服务。老人有何需求,有专线电话,可以及时提供帮助。并建有网络信息系统,将老人每天的情况,反馈给不在老人身边的子女。我觉得这种模式不错,老人也更习惯,容易接受。这没准就是将来解决养老难题的一种形式呢?”
“那你将来是准备这样了?”
“那肯定。这多方便,有什么事情,一个电话,服务人员帮你搞定。”
老吴真实什么都想得开,看来能活成他这样,思想开通,自律自尊,也算活得通透了。
从窗往外望去,已是掌灯时分,行人中大多是匆匆往家赶的上班族,也不乏饭后悠闲散步的老人。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是公司同事打来的,是关于一份合同续签的事。
放下电话,我为老吴杯里加了酒。
“来,再干一杯。”老吴爽快的一饮而尽。
我没有他那样豪爽,一杯酒分了两口气才喝完。
“还是你厉害。”我说。
“这有啥,啤酒,又不是白酒。来,再倒上。”老吴笑着说。
“你真的不用手机啦,多不方便呀”我说,我怀疑他是否能够坚持得住。
“这有啥,又不上班了,现在几乎也没有电话,有时有个把电话,也都打家里的座机,对了,家里座机号你知道吧?”
“我记得有。怎么,你家里还留着座机那?我的早撤了。”
“你看看现在,地铁上十个人得有九个看手机,要么打游戏,要么刷视频,大街上的人,特别是那些小年轻,都塞个耳机,走路也不闲着。你没见新闻里说的,一个女的边下楼梯边看手机,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下去,脚骨折了。手机好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离不开了。可我不成,手机我是彻底用烦了,上班那会儿,一天不打几十个电话,好像就过不去。”
“这我信,因为我现在就这样。”我说。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随时准备接听,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那一次真把我整烦了,那会儿饭店还没装监控系统,院区围墙又矮,那年冬天客房连续发生被盗事件,都是外贼。我曾提过几次建议,都被否决,老板不同意,说是涉及个人隐私,跟防贼似的,不好。可不装,真贼老来,最邪乎的是,一天夜里连续发生三起盗窃案,前半夜一起,半夜一起,凌晨一起。都是翻墙入院,然后拨开窗户,潜入室内,令人后怕的是,当时每间屋里都住有客人,据当时分析,客人被熏了药,都睡过去了,所以窃贼很方便得手,之后又原路返回溜走。多悬呀!这几个贼只劫财,没有劫色,没有动杀心,要不会出人命的。那一夜电话打爆了。那时我是饭店的副总,分管客房,弄得我是整整一夜没合眼。那段时间我最怕接到客房前台电话,电话一响,我就紧张,特别是下班回到家,甚至在半夜,因为十有八九有事,并且大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我听你讲过,不过那时你干的也挺好呀,每年都能评个先进管理干部。”
“那倒是,不过话又说回来,牢骚归牢骚,活儿还是要干的。硬件跟不上,为了不再出事,没办法,只能上人,加强防范,加上和当地派出所配合,总算把那股斜风给压下去了,安定了好长一段时间。
还有一次,就因为没接手机,扣了我五千块。不过,那次也算我倒霉,让我赶上了,那天临时有个要客接待,我当时正在外边办事,不在饭店,也巧了,老板打来电话,又正赶上我的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没有听到,回来老板就急了。”
“要客没接待好,出事啦?”
“那到没有,老板说了,关键时刻不在岗,联系不上,手机关机,这要是打仗,关键时刻指挥员不在现场指挥成吗?”
“这怎么还和打仗扯起来啦?”
“嗨,你不知道,他不是在部队当过雷达技师嘛。我们这里多少还有点军事化管理。自从我被扣钱以后,所有管理干部再也没有敢不开手机、不接电话的。”
“杀一儆百,这叫杀鸡给猴看,不对,反了,应该是杀猴给鸡看。”我笑着说。说是笑,其实是苦笑,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也都是手机惹的祸。
“就这么个破手机,你说烦不烦,要不我跟你说,等退休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拽手机。那天我儿子还说有款新手机上市,想买了送我一个,我对他说,饶了我吧,有那钱干点嘛不好呀,那么外边请我吃一顿呢。”
“不过,有手机,还是方便,如果你在外面办事,想打电话怎么办,不能总是在大街上向不认识的人借吧。”
“现在我退休快十年了,几乎与社会脱节了,除了家人,外人还有谁会给我打电话呀。没用手机,这不也过来了吗?”
“别管怎么说,没有手机,恐怕我是接受不了,虽然我也不愿听到手机里的坏消息,可它似乎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出门必备的老三样,钥匙、手机、钱包,缺一不可。”
“看来,手机还没有把你烦成我这样。”
“可能吧,现在你还和原单位的人联系吗?”我问。
“很少,去也就是报销个药费什么的,没事去那干啥,招人烦。”老吴说。
“你不是号称万人喜吗?”这是他们单位同事给他起的外号,他过去跟我讲过。
“没那么夸张。不过,我去哪还都挺受欢迎的,也别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上次我回去办事,好几帮人争着要请我吃饭,最后没有办法,我让他们抓阄,谁抓上谁请。”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说。
“是真的,不骗你。”
这我信。老吴在管理上是有一套,在饭店当了那么长时间的领导,也处理过不少员工,可威信一直挺高。他讲的都是真的,因为在他的饭店里还有我的一个熟人,我戏称他叫卧底,也向我讲过老吴的事情。
“以前你说过的一个员工,因违规被处理要和你玩儿命的那位还在吗?”我问。
“你说那小子呀,在呢。我退休前主动找他谈了一次话,本来嘛,你违规,上班中午时间喝酒,醉醺醺的,还找客人大吵大闹,不重罚行吗?扣了他半年的绩效工资,那可不是个小数,当时是准备给开了的,后来我去找老板说情,留下了。上次争着要请我吃饭的就有他一号。现在想明白了,也成熟了,干的不错。”
“我就说嘛,你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儿,打一巴掌,再给俩甜枣,会使唤人。”
“那叫会用人,怎么叫使唤人呢。”他说完,我们俩人都笑了。
“我瞎嘚嘚半天了,你那里怎么样?讲讲。”老吴说。
“我嘛,还那样儿,得过且过呗。”
这是实话,我确实没啥可说的,我们单位那点事儿他都清楚。我们单位不大,是一家很小的咨询服务公司,年轻人占大多半,在那里绝对不能倚老卖老,必须像年轻人一样干活,一天下来筋疲力尽,到家就想睡觉,平时电视都很少看,像那些很时髦的流量明星,我都是一问三不知。
“其实,并非每个人都得轰轰烈烈,平淡有时也很好,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得有普通人的活法,是不是?。当然,每个人的想法不同。”老吴说。
“是这样。我没法和你比,你是一脸的福相。”我这话说得有些恭维。
“哪里哪里,还福相呢,只是万事想得开而已。”
老吴这辈子,虽也是坎坎坷坷,但却总能逢凶化吉,我想,这不能不说和他的为人处世的原则有关。小事放得下,大事不糊涂,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有句时髦的话,叫做细节决定成败。在他这里似乎正相反,他是个粗线条的人,或许正是这一种性格,决定了他的走向。
据他自己说,他这大半辈子,也是几起几落,可磨难并没有压垮他,仍是乐观地面对生活,因而也总有好运临头,可在他眼里,又把这些看得很淡。在其他人拼命追求的事情,他却会轻易放弃,并且不止一次,比如面对几次有可能高升的机会。他有着与我不同的先天条件,换句话说,如果每一步都走对,或者说都牢牢把握不放弃的话,肯定要比现在混的更好,绝不仅仅是一个饭店的副总。当着面我也这样说他,他也总是一笑了之,或淡淡地说:
“事情不能总是倒着想,如果当时怎么样,现在会如何如何,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没有必要刻意地去追求,这并不是我不敢于承担,而是要顺其自然,或许这样的结局,正是原本的我。”
顺其自然,讲得好,可对我而言,却不大对劲,似乎越顺其,越不自然。
“有时间,咱们那些老同事聚聚。”我说的老同事,是刚参加工作在科研所时的那些,虽然过去很多年,但有些还都有联系。
“还说呢,前年那次你有事没去,我去了,没意思透了,老同事、老朋友聚会,给我分起等级来了,姓胡的那个傻孙,还记得他吧,就是当时所长办公室的那个主任,既然是聚会,就随便坐吗,他非得给你来个局级的一桌,处级的一桌,其他的一桌。当时我就跟他说,你是单位开会吗?我没级是不是应该退场?弄得他以及在场和他一起张罗的人都很尴尬。何苦呢?”
“也是,要是这样,那可没啥好聚的了。现在的饭局真有许多都变了味了,虚情假意,客套话,违心的话,失去了朋友聚会原有的意义。”我说。
“那都是瞎扯蛋,说真的,哪天有时间,你们全家到我那去,我给你露两手,怎么样?”
“那怎么好意思,全家三张嘴都去。”
“你跟我还瞎客气啥,来时带瓶好葡萄酒就成了,我就爱喝那玩意儿。”
这小意思,我还正好有几瓶不错的红酒。
“对了,你也快退了,到时你退了,还想外边干吗?”老吴问。
“我还干?疯啦。现在每天都是硬撑着,快累瘫了,几乎每天加班。”我说。
“那到时退了就不干了,向我学,多好。干了一辈子,也该歇歇啦。”
“哎,歇是歇不了。说实在的,我退了或许比上班还累。”我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老吴不解。
“怎么不可能?”我说。
“咋啦,家里有事?”老吴问。
这些我没有对老吴细讲过。老父亲已年过九十,近一年做过两次大手术,一次是胆囊摘除;一次是髋关节置换。两个手术风险都很大,可不做又不成。现在康复医院住院,我和我爱人都上班,无法照顾,只能请护工。虽说手术费、住院费,有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但其中个人支付部分,以及自费部分,数额也不小,但是更可怕的就是请护工,每天三百,市场上的行情,都是这个价,一个月下来,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我一旦退了休,那只有我来照顾了,不可能再请护工,请不起。
要知道,照顾一个瘫卧在床的病人,要占用你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自由时间。
对于将来退休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
“不要想太多,万事想开些,走一步看一步。”老吴劝道。
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静不下来,可又无法消解,我端起酒杯,对老吴说:
“来,喝酒。”
餐馆的挂钟提醒了我,已经八点了。
“时间不早了,回吧。”我说。
“好的,咱们的事,时间定了,给我打个电话,记住了,家里座机。我好提前准备采购东西呀,用句文词儿,准备点食材。说好了,不得有误。”
“还是老毛病,总喜欢命令人,真是领导当惯了。”
“好好,在你们商量好后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信儿,成了吧?你可真事儿。”
哈哈哈……
下班的高峰期已过,街上不少饭后散步的行人。这家小饭馆的生意不错,二十几张桌子,几乎坐满。物美价廉,不少是家庭聚餐,老人、孩子一起,其乐融融。
我们走出饭馆,因不是同路,南北两个方向,我们挥手道别。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还说向老吴取经呢,怎么可能。他的这种自由潇洒的状态,或许我十分之一也达不到。看来什么事都不要刻意苛求自己,也不要盲目效仿他人,在自己现有的条件下,活出最好的自己,这或许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