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青葱河工”,是在我“青葱岁月”里仅有的一次参加挑河的经历。
上世纪七十年代,挑河治水在农村是一等一的大事,每年秋收秋种后,就进入挑河治水的季节,各级政府大有大规划、小有小安排,各级各类的水利工程全面铺开。在我家乡,人们把参加挑河劳动叫做“上河工”,这是公认的重体力活。县级以上的大工程都是从各地抽调青壮劳力,集中到远方安营扎寨,一干就是一二个月。而乡村级的工程相对较小,但面广量大,往往男女老少都要上。
“青葱河工”发生在1976年秋后,那时我虚岁十六,上高二。期中考试刚过,学校就接到了公社(乡镇的前身)下达的任务:组织高二学生参加挑河。那年月,中小学生参加劳动是基本任务,学校都有专门的“学农基地”,种植庄稼和蔬菜,而上河工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班里同学年龄大都十七八岁,最小的十五岁,别说没有挑河经验和技术,体力也跟不上。但是不少同学一听说上河工显得很兴奋,特别是长得较壮、性格活泼的都在跃跃欲试,像是迎来了一次展示“英雄本色”的机会。而长得瘦瘦小小的则大都情绪低落,尤其是女生,有的低头不吱声,有的相互耳语、小声议论,看得出有些担心害怕。不过任务就是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一切按照公社要求去执行。
我们学校虽是公社所在地的完中,但规模不大,高二只有两个班。上河工前的准备工作非常重要,而印象中学校好象也没做什么具体准备,只是将任务分给班级。班主任讲了任务情况、准备工作和注意事项,再把任务分给小组,由各小组自己做准备,吃、住一切照旧,工具、粮食和干粮等都是自备。我们班共六个小组,每组十人左右,平时劳动和活动都由小组自己组织。组长分派各人从家里带铁锹、铁锨、柳筐、扁担等工具,实行定人头定工具,保证能配套使用不浪工。
开工那天一早,同学们在老师带领下,奔赴位于陶河村境内的工地。工地离学校四、五里远,步行约半小时。时令已是秋冬相接,家乡苏北滨海平原的早晨已经很冷,雾淡淡的、薄薄的,把远近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轻纱。连初升的太阳也遮掩住了那张鲜艳明朗的脸,只剩下一圈红晕。一夜的霜给路边的杂树和脚下的小草搽上了浓重的白粉。风不大,却很尖,直往脖颈里钻,本来扛着的工具走着走着都抱到怀里。一路上碰到许多群众,男女老少都有,也带着各种工具,包括小推车。询问后得知是附近各村的群众一同前往陶河上河工。这下我们不用带路,跟着走就行了。
老远就看到前面一片田地里影影绰绰聚集了不少人,还插着一面面彩旗,有人在用扩音喇叭喊话指挥,不用说这就是工地了。这是一片面积很大的田块,雾气中一眼望不到头,看得出地势低洼,排水不畅,可以想见受涝受渍是常事。工程任务就是在这块洼地中间新开挖一条排水沟渠,已经用白石灰标好了线。公社水利站的工程员把我们领到任务地段,讲解了河道的尺寸和坡度要求。我们班任务段好象约20米长,河口比教室宽一点,要挖一人多深。大家对放坡不懂,工程员连说带比划:“就是每挖深1尺向河心退7寸,你们可以跟邻近的群众学,照葫芦画瓢。”
任务均分到小组后,战斗开始了。由于是平地开挖,一开头是比较轻松的。每个小组都是三、四个人挖土装筐、三副筐担六人抬土,也有少数“大力士”用柳筐或布兜挑。挖的泥均匀摊铺到两边的田地里,先远后近,最远要送出近百米。虽然老师开始就叮嘱大家要稳住干,不能着急,但经不住“竞争产生动力”,两个班之间在竞争,各小组之间也在瞟着干,同时大家觉得不能被两边的乡亲们拉下太远,那样会很丢脸。因此根本不需要动员,大家都争强好胜拼命干,挖的人手脚麻利、动作飞快,每筐都装得爆满;挑的和抬的人健步如飞、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这样高强度地干了一会儿,大家动作都慢下来了,气也喘得急了,汗也下来了,不断有人停下来勾腰塌形地搓揉腰和腿,龇牙裂嘴地查看手和脚。
再看两边的群众,都在一心一意地埋头苦干,没有人东张西望、偷懒耍滑。远远望去,一辆辆小推车来回穿梭,一副副泥担子急匆匆奔走,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片沸腾的海洋,让人不禁想起电影《南征北战》里打仗和支前的场景。这时同我们一起干的老师鼓励我们,这是向人民群众学习的好机会,开始干肯定觉得又苦又累,坚持干下去感觉就会好起来。老师还教大家土块挖小点,筐里少装点,走路慢一点,累了歇一会。大家按照老师说的,咬咬牙继续埋头干起来。
中午,住堂生都回校吃午饭,走读生也各自回家,太远的在附近同学家搭个伙。住堂生和平时一样,每人一个长方形饭盒,自带的粮食大多是大麦、玉米、山芋等,米很少(家乡是旱谷地区),自己预先备好放在食堂统一蒸熟。食堂有一毛、两毛的菜,愿买则买。不少人兜里没钱,只好吃家里带来的咸菜萝卜干下饭。挑河活重了,许多人饭不够吃,就拿自备的山芋干、粗面饼等填肚子。也有一些同学带来了白面馒头和面饼,除了自己吃,还分些给好朋友。
下午几个小时的活撑下来,同学们个个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腿脚回到学校。好多人手上和脚上都磨起了血泡,一碰钻心的疼。晚饭后,大家用脸盆打来热水泡脚,湿漉漉的鞋袜沾在脚上,费好大劲才脱下来。有人找来缝衣针,把大的血泡挑破,老师拿来消毒药水、药粉和纱布,嘱咐大家认真消毒上药包扎,防止感染。宿舍里破天荒第一回早早就没人说话和打闹了,因为大家累得倒头就睡着了。
接着,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故事继续演绎。随着河道越挖越深,难度也越来越大。最麻烦的是河底渗出了好多水,脚下踩成烂淤,根本无法挖土。在工程员指导下,每小组挑选两名“壮汉”下去“突龙沟”,就是在河心深挖一道水槽塽水,与邻近河段已挖好的水槽连接,把水排走。只见“壮汉”们高高挽起裤管,脱掉鞋袜,二话不说就下到河心干起来,就像夏天到河里取鱼一样。看到他们如此一不怕冷二不怕苦,工地上顿时暴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
从河底往上运土也越来越困难。尽管在河坡上挖了一行行脚蹬子防滑,但由于河坡较陡,土很潮湿,两个人抬着一二百斤的泥筐还是很滑,稍不留神就会一路滑到底。记得有两个女生抬一筐土,很费力地爬坡,前面女生已经爬到坡上,不知怎么一个趔趄又摔了下去,连同泥筐将后一女生砸倒在河底,两人坐在泥水里哭起来。老师随即叫其他同学把她们扶到一边休息,询问有没有受伤,并好言安慰......
最后那天傍晚,夕阳通红如血,把西边的天空和眼前的大地染成绚丽壮阔的红色海洋。同学们抬完最后一筐土、铲平最后一块河坡,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许多人一屁股坐在河坎上,久久不肯起来,有的盯着刚挖的河发呆,有的看着浑身泥水的彼此发笑,也有人在嘤嘤哭泣、默默抹眼泪......是啊!一群十几岁的青葱少男少女,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好,却经受了整整七天惨烈的泥工活考验,期间有人受伤,有人流血,有人生病,却没有人偷懒、请假、逃避。尽管没评先进、没有奖励,但大家始终相互瞟着干、不服输、你追我赶,落后了加班加点赶上来。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为家乡社会主义建设贡献一份青春热血,这是那个时代中学生不怕苦、不畏难的动力源泉。
“青葱河工”的苦与乐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此后几十年奋力前行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