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端午粽,我家乡农村就开始抢收小麦了。家乡在苏北灌溉总渠北岸,农历五月上中旬正值入梅,天气善变,雨水偏多。夏熟主要农作物小麦正是这时候成熟。农谚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意思是熟蚕上簇和小麦成熟都特别快。如果不幸遇到“连枷雨”,连绵不断下几天,田里待割的麦子容易倒伏,已上场待打的麦子会发芽或霉烂。因此收麦就是抢麦,就是“虎口夺粮”。提起抢收麦子,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四十多年前家乡生产队集体抢收的火热场景。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中期还是生产队集体生产时期,那时我正值少年。农民出工要听从生产队干部统一安排。小麦即将成熟时,队干部会一家一家统计出工人数,按男女老幼劳力情况统一编排,分配任务。当时农村学校会放十天夏忙假,让我们也投入抢收麦子的战斗。
开镰之前必须提前做好各项准备。家家户户到处磨刀霍霍,所有镰刀磨得锃亮锋利。闲置已久的手推车修整一新,车胎充满气,车架用木棍作“井”字型延伸,并配好麻绳、车绊。干粮除粽子外,还要备足面饼、馒头、卷子等。生产队集体要准备好晒场,安排人铲除杂草,平整场地,洒水后,用牛拉动光面石磙一圈圈碾压,压平压实。
开镰这天一大早,大家就来到地头。放眼望去,成熟的麦子在朝阳下像金色的海洋,散发出独有的清香味。一阵暖风吹过,麦浪翻滚,波涛起伏,粗壮饱满的麦穗相互摩擦,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家乡土地搞过条田化、方整化,田块长度基本一致,田中一条条纵向的墒沟把麦子分隔成一垄垄长条形。队干部很快把任务分派好:妇女们都安排割麦,男壮劳力先割麦后运麦,年老体弱的半劳力负责捆麦,像我这样的“半截头”能割麦就割麦,不能割就拾麦穗,工分分值不同。
开始割麦了,男男女女像听到冲锋号似的扑向麦垄,深深弯下腰,左手搂过一把麦子,右手挥动镰刀,紧贴地皮,“唰~唰~”几刀,一大把麦子便抱在手里。留的麦茬越短越好,利于下一步耕种。大家你追我赶,像比赛似的,埋头割一会,直起腰左右瞄一眼,甩一把满额头的汗水,又埋头猛割起来,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十分动人。
我十五岁那年,也带一把镰刀要求割麦。队干部拗不过,只好将田边靠圩沟的一垄麦子分给我,并让我紧邻我父亲,便于照应。田边麦子长势较差,又稀又矮,好割点。我像大家一样弯腰、抓麦、挥镰,边割边学,父亲也不时手把手教一教。割了一会,技术是提高了,但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腰酸背疼,动作也慢下来,不时直起腰边擦汗边看前面望不到头的麦垄,心里又急又悔。父亲回头鼓励我说:开头割肯定累,但耐下心坚持住,时间长就好了。我一咬牙,继续埋头割起来。耐心割一阵,真的感觉好多了。父亲一垄割到头,又回头替我割,终于我那一垄也胜利割完成。再看裸露的胳膊和腿上,不知是虫咬还是麦芒划的,一片片红疙瘩,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
捆麦的人跟在割麦人的后面,先做“麦要子”(捆麦绳),用两把麦子穗头交叉对接扭转在一起就做好了。再用“麦要子”捆好麦把,将麦把穗头朝上站在地里,让太阳晒。运麦都是男壮劳力用小推车推,小推车放在田埂上,将麦捆一层层码好叠齐,用麻绳固定好,一车能装四五百斤,运到队场上。
麦子上场,接下来是抢打抢晒。70年代初以前,打麦都是人工和牛力,将麦把在晒场上铺开晒干,用耕牛拉石磙转圈碾压,边角处再用连枷拍打。打完一场再打下一场。70年代中期,开始使用脱粒机,每个生产队一台。从此集体脱粒的大戏每年都会上演一次。
集体脱粒一般都安排在夜晚。队场上用竹竿高高挂起一两盏汽油灯,把打麦场照得通亮。吃完晚饭的社员们纷纷聚集到这里,准备投入一场新战役。队干部像指挥员一样对各个岗位人员进行分工安排,然后一声令下,战斗开始。整个打麦场立即沸腾起来,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负责柴油机和脱粒机的人两眼紧盯机器,及时排除故障,用心照看好皮带轮以免发生事故;运麦的人穿梭往来,将一捆捆麦把拎到脱粒机旁摆放好,打开“要子”;喂麦的人动作麻利又谨慎,用木棍代替手臂不断将麦子推送进开动的脱粒机,使机器发出一声声“呜~呜~”的欢叫声;出草的人用铁叉叉起大团脱去麦粒的麦草,送到堆草的地方;堆草的人将源源不断送来的麦草堆成一座座巨大的草堆,圆的弧线优美,方的棱角分明;出粒的人不断用木锨将机肚里夹杂着碎草和麦壳的麦粒铲出来,装入柳筐,抬运到堆放处......脱粒的全过程流畅协调、忙而不乱,工种之间、人与人之间配合默契、相互补充,就像工厂的大型流水线一样。
脱粒是持久战,时常一直进行到凌晨。中途停歇一两次,人歇歇,洗一把没头没脸的灰尘,吃两个集体预备的油饼、馒头、面饼之类点心,喝一碗绿豆汤或凉开水。机器也歇歇,加加油、换换水、降降温。经过一夜的忙碌,脱下的麦粒堆成了小山岭,而一座座麦草堆就像连绵的群山。接下来,麦粒经过扬场、曝晒,打理干净,就可以入仓进囤了。
对于孩子们,打麦场是难得的游乐场。大人们忙脱粒,小孩就在一边结伴玩耍,追逐嬉闹,钻进麦秸堆玩躲躲找,站在麦草堆顶玩蹦蹦床,或者从高处往低处比跳远。偶尔谁身上碰疼了,哇哇哭几声,擦擦眼泪继续玩。麦草上玩累了,再到旁边空地玩老鹰捉小鸡,谁输了要刮鼻子。玩太久了,大人就会来干涉,吆喝着叫“快回家睡觉”,直至满大场撵着赶回家。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七十年代末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不久农村也分田到户了。虽然每年麦收依旧,但再也无缘直接参与其中。如今几十年过去,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收麦早已用上了联合收割机。但无论到哪一天,儿时抢收麦子的不平凡经历都会深深刻在心底:难忘那金风荡漾的麦海,难忘那热火朝天的抢收,难忘那“粒粒皆辛苦”的艰辛,更难忘那团结战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