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个十足的“影迷”,可以饿着肚子在电影场苦苦守候电影开放,可以步行十公里去验证远处是否真的放电影,可以连人带自行车翻进泥坑后爬起来继续去看电影……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被感动了。没办法,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每一次看电影的经历就像一颗彩色珍珠,现在串起来回味欣赏,五光十色,斑斓多彩,令人欲罢不能。
记得赵本山在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有句流传很广的台词:“那时候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是手电筒,”真是说得形象又准确。在我童年、少年时期,家乡还没有通电,一切使用交流电的电器都是后话。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些年农村文化生活枯燥得简直难以想象,除了偶尔唱回小戏,就剩下放电影了。电影可不是在电影院里放,都是在学校操场上临时埋两根竹竿,挂上银幕,架起机器,用发电机发电来放。放映队是公社的,有了新片子,几十个大队(村)轮流放映,还要剔除农忙和雨雪天,因此大约三四个月才能轮到一回,一年也就看不了几次,机会就显得特别珍贵。
很小的时候,看电影纯粹就是看热闹。每逢放电影,不大的操场上就会早早聚集起黑压压的人群。我们村本来就是有近三千人口的大村,加上邻近的几个村距离都不远,所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恰如其分,去晚了还真没有好地方落脚。更有那一趟趟、一群群小朋友,从“半截头”到“鼻涕虫”,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来跑去、鬼喊狼叫、打打闹闹,那情形简直比过年还快活。这种场合当然少不了我这个活跃分子,“大闹天宫”正好逮住了好场子,不出一两身透汗是不会安顿的。更加诱人的是,电影场周边总有一群叫卖炒花生、葵花籽、麦芽糖、糖果和饼干的,夏天加上棒冰,像一块块巨大的磁铁把人的心紧紧吸过去,那扑鼻的香气让人馋涎欲滴。可是口袋里经常没有分文,也就只好强咽口水,悻悻然走开去。如果偶尔“阔了”,口袋里能摸出几个分币,那即使不买把花生香香嘴,起码也要买两块糖果甜甜舌。
稍长大一点,特别是上小学后,兴趣开始从疯玩转移到看电影上来。有阵子,对放映员手中的铁盒子产生了兴趣,每次放映前,都要挨挨挤挤地钻到放映机的近处来津津有味地观察。只见机器架起来后,放映员叔叔会从大的方铁盒子中拿出一个个扁圆的铁盒子,再从中取出一片片圆盘,架上机器。开始放映了,随着圆盘“嗒嗒嗒”地转动起来,一束强光直射上一二十米外的银幕,银幕上的画面立刻就会动起来,巨大的声音也从银幕两侧的大铁盒子里发出来。这简直太神奇啦!圆盘里怎么藏得下那么多山山水水、田园树木、男男女女?挂着的铁盒里是谁在说话和唱歌?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各种电影中,最好看的当然是战争片。印象最深的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鸡毛信》等,每次都看得人热血沸腾。那时候在露天看电影,观众们可没有电影院里那么多臭规矩,大人小孩都可以随便说话、评论、欢笑甚至哭泣,人们的情绪紧跟着银幕上的故事情节而波动,时而叫好,时而怒骂,时而相互议论,孩子们则动不动发出尖叫声和拍手声。看到一些苦难情节,像《苦菜花》中的姐妹被坏人拷打和杀害,人们除了愤怒,不少妇女还流下泪水。而令我们看得最解气的是敌人被打败和消灭,至少也得遭到好人戏耍一番。如《地雷战》中,当看到鬼子小队长从土中挖地雷挖了一手大便,气得龇牙咧嘴时;《小兵张嘎》中,当看到“胖翻译官”强吃西瓜不付钱,被张嘎子用西瓜砸掉了眼镜时,心里会觉得特别解恨。
后来,渐渐知道了电影场上还有着多得多的乐趣。且不说白天辛苦劳作无暇交流的大男人们趁机聚到一起,每人嘴叼一支香烟,津津有味地摆起“龙门阵”;也不说平时难得见面的妇女们正好凑成一堆,个个手握一把瓜子拉呱聊天,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婆媳闹别扭,谁家的媳妇和哪个男人相好等,谈得没完没了。单说那些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正好利用时机相互接近,向异性尽情展现自己的帅气和美丽,向意中人多看几眼,或抛几个媚眼。相互有好感的就会渐渐靠近,先是肩并肩站到后排看电影,男孩趁机将口袋里花生、糖果什么的掏出来讨好女孩。接下来趁换片之类的间隙就会相互使个眼色,钻出人群来到僻静处。不一会,两只炽热的手紧紧挽在一起,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戏就此开场。
扯得远了,还是说回电影。前面提过,电影是各村轮流放的,而且片子也会变换,哪天一部新片子到了,或那阵子某部影片特别叫座,就会优先安排放映。这样,邻村或更远村的一些电影就值得去看了。年龄太小时,父母是不准去外村看电影的,等长到十多岁,父母虽说仍有担心,但只要与一帮小伙伴同往,也就开绿灯放行了。周边的村,正常离三五里路,小伙伴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半小时内就能到达,看完电影再奔回家,不会影响第二天上学和做事,因而总体上是快乐而顺利的。但凡事都有意外,去外村看电影也遭遇过几回不愉快:比如走在半路或看电影中途,突然老天变脸,雨水倾泻而下,那淋成“落汤鸡”的感觉就大为不妙,甚而至于因此而感冒生病,影响第二天上学;也有过几回“扑空”的经历,印象最深的是几个同学连跑带奔赶到十里外的杨庄,得到的消息是电影改期放映,那种感觉不啻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凉。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自我解嘲,不知谁领头念了一句:“喔!喔!喔!电影没看到,英雄来回跑!”于是,一串连一串“英雄来回跑!”的怪叫声在回家的路上久久回荡。
最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观影故事要数“轻伤不下影场”。那是1977年夏秋之交,我刚高中毕业回乡不久,那时反特电影《黑三角》刚刚出炉,听说要在七、八里外的潘吉岗村上映,不去看是不可能的。于是邀约同村好友大华子结伴去看,真是一拍即合。他还主动提出骑自行车去,我知道他家有部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学车时借来骑过,对于刚学会骑车的我来说,有车骑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们早早吃过晚饭,骑着自行车上路了。他的车技比我娴熟得多,因此开始是他骑车我坐后座上。上九支渠堆堤后,我看路较平坦,又是直路,行人车辆不多,天色也没完全黑下来,就提出让我来骑。我跨上车,大华坐上后座,在经过开始的一阵晃荡和慌乱后,我渐渐把车骑得平稳了,脚下蹬车的力道也大起来,车速越来越快。突然,前面路上出现了一道黑影子,就在惊慌的一刹那,我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连人带车一头栽了下去。直到睡在泥土里,我们才看清原来是路上被谁挖了一道“拦路沟”,虽然不算宽也不算深,但足以让我们人仰车翻了。我们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查查自己,看看对方,发现除了一些表皮擦伤外,两个人竟都没有伤筋动骨。再将自行车扶起来看看,只是车龙头摔歪了,拨正一下就行,其它也没摔坏。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我和大华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走,看电影去!”就这样,我们穿着沾满泥土的脏衣服,骑着沾满泥土的自行车,继续向神秘的《黑三角》迈进,去领略那紧张激烈的反特斗争,并从此记住了李谷一演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那特别优美的旋律。
如今,当我不经意间用布满岁月年轮的嗓音哼唱起“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之类老歌,眼前就会浮现出过去在村头小广场上看电影的一幕幕。也许有人会说,你总是沉浸在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中,说明你已经老了。说得对!老年人偏爱回忆过去,年轻人喜欢享受当下、憧憬未来,这是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同时我对年轻人的行为习惯抱持足够的理解和尊重。但于我而言,当年的露天电影是一段不平凡生活的见证、一份成长历程的记录、一种值得珍藏的记忆、一章无法替代的历史。无论是如今豪华影院中的3D、4D、5D,还是电视、电脑、手机里琳琅满目的电影视频,都无法让人找回当年那种渴望、那种热忱、那份快乐的享受、那份充满愉悦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