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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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时有个梦想，长大后当一名天文学家，每天利用专门的望远镜观察天空，弄清宇宙的奥秘。可那时手中连玩具望远镜也没有，只好在无数夏日的夜晚躺在芦苇席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看星星、看月亮，看那条横贯天空的璀璨“天河”，遐想“天河”两边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七月初七晚上在鹊桥上相会的情景。
这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是在村里的“故事会”上听来的。那时夏收大忙后几乎每个晴朗的夜晚，在烈日下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草草喝完两碗杂粮粥，就扛着或拎着长长短短的板凳，不约而同地聚拢到村中心小街的一处空地上，边乘凉，边等待一场“民间故事会”开始。这“故事会”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非常松散和随意，既没有主持人，也没有主讲人，更没有事先策划和排练，纯粹靠现场即兴发挥，谁想讲什么都可以，因此叫“露天闲谈会”似乎更贴切。讲得较多的有允大太爷、守二爹等老前辈，他们年岁大、阅历广，肚子里的故事也比别人多。而讲得最好的是“二先生”，论辈份他是我本家叔叔，老牌师范毕业，在本村村小教书，他特别爱好看闲书，是一位“百事通”，什么天文地理、前朝后世、忠义奸恶、文韬武略、三国水浒、镜花水月，等等，似乎无所不知。他嗜烟如命，嗓音沙哑，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非常动听，因此重要的故事大家都推举二先生来讲。
农历七月初七在我家乡称为七夕节，每年六七月份，牛郎织女的故事就会有人开讲，上年讲过了，下年再讲照样受欢迎。我最喜欢听二先生讲七夕故事，从他的故事里，我知道了夏日横贯天空东西的那条白色“玉带”叫银河，俗称天河。天河南岸有颗闪亮的星星叫牵牛星，旁边还有两颗暗些的小星星是它的一对儿女；天河北岸有颗更亮的星星，叫织女星。这牵牛本是天庭门前的一个役使仙童，而织女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七仙女”当中的一位，封号叫天孙娘娘，是普天下妇女儿童及纺纱织布人的保护神。记得二先生讲到这里，有人对于牵牛和织女的身份提出质疑，说听别人讲过，牵牛原先就是凡间的一位青年农民，家里很穷，只会使牛耕田，大家都叫他牛郎；而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也有人说是天帝的女儿，但这个天帝不是玉皇大帝，还有人大声地纠正：不是女儿，是孙女！这时，在场的老前辈就会出来整顿秩序：“都别吵吵了，古书还有不同版本呢，反正他们都不是凡人，凡人也上不了天，继续听讲。”于是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继续饶有兴趣地听二先生讲故事。
原来，牵牛和织女发生交集是从他们相爱开始的。的确，一个金童少年，一个妙龄玉女，在天庭经常相见，碰出爱情的火花是很自然的。可偏偏天庭这方面规矩极其严格，不容许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私自来往的。所以当王母娘娘等天庭统治者知道真相后，勃然大怒，即刻将牵牛贬为凡人，着他降生到一处偏远山村的一家贫困农户，生下不久他父母即双双亡故，他成为孤儿，由哥嫂抚养长大。而哥嫂待他非常刻薄，在他十几岁时即以分家为名，把他撵出门，只分给他一头老牛和一块薄地。他只好四处流浪，苦苦支撑着活下来，整天跟老牛在一起相依为命。而织女被罚到天边一间作坊里闭门劳动，日夜不停地织云锦。据说织女手很巧，天边那些飘动的彩云，大都是她亲手织出来的……记得故事讲到这里，又有人躁动起来，有骂王母娘娘狠毒的，有指责牛郎哥嫂心肠坏的，也有人认为他们因私自恋爱而受罚是应该的。
此时，二先生看大家吵吵嚷嚷的不肯安静，就故意卖关子：“下面故事到精彩地方了，你们再吵吵我就不讲了。”你别说，这招真管用，现场立刻安静下来，于是美好的故事接着往下讲：话说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七仙女中的其他姐妹相约到凡间游玩，她们一同去向王母娘娘求情，要把织女带上。得到准许后，织女穿一件漂亮的红衣，跟其他姐妹来到一片叫碧莲池的美丽地方，这里山清水秀而又空旷无人，仙女们决定在此洗澡。而就在此时，牛郎身边的老牛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自称是天上的金牛星，因当年替牵牛和织女求情而一同被罚到凡间，现在有机会帮他们相聚，他让牛郎到山后的碧莲池边树丛中躲起来，见到一群美女脱衣洗澡，就偷偷地将其中一堆红衣服抱走。于是牛郎按老牛说的去做，他刚把红衣抱走，就被仙女们发现了，其他仙女都慌忙穿上衣服逃走了，而织女看衣服在牛郎手中，又羞又急。可是她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她的牵牛吗！立刻转羞为喜，同牛郎紧紧拥抱在一起，她决定不顾一切留下来和牛郎一起生活。从此他们成为一对恩爱夫妻，过着艰苦而快乐的日子，不久即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听到这里，乡亲们无不为牛郎织女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不少妇女小孩都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我的巴掌都拍得生疼。
“唉！可惜好日子过不长，灾难很快就要降临了。”随着二先生一声叹息，现场无数颗激动的心瞬间变得沉甸甸起来，二先生的语调也明显低沉了许多。他接着讲道：正当牛郎织女一家男耕女织、幸福生活之时，最先感知到危险将临的是那头老牛，也就是金牛星，一天，牠突然对牛郎说，危险就要降临了，牠也要死了，牠死后，一定要将牠的皮剥下来，晒干收好，到需要时，可以披上牠的皮，带上两个小孩飞上天。果然，老牛当天夜里真的死了。牛郎含泪将牛皮剥下来晒干收好。过了没几天，王母娘娘终于知道织女留在凡间与牵牛共同生活的事，发了雷霆大怒，命令天兵天将即刻去把织女抓来惩处。于是天兵天将来到小山村，恶狠狠地把织女抓走，向天空飞去。一双儿女见妈妈被抓走，凄惨地哭喊着去追赶，可哪里追得上。牛郎情急之下，想起老牛死前的嘱咐，慌忙披上牛皮，用箩筐担子挑起儿女，快速飞升到空中去追赶织女，看看就要赶上了。这时王母娘娘发现了，从头上拔下金簪一挥，天上随即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天河，翻滚的波浪把织女和牛郎爷儿仨分隔在两岸，牛郎和织女隔着天河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呼唤，一双儿女不停地哭喊着“妈妈”……讲到这里，人群中剧烈躁动起来，一声声怒骂此起彼落：“这王母娘娘太狠毒了，简直没有人性！”“活生生把人家亲骨肉拆散了！”“她就是天上的老法海！”骂声中分明还夹杂着妇女们嘤嘤的哭声，像是跟故事中的哭喊声遥相应和。
“大家别骂了，静一静，继续听二先生讲。”这时又有老长辈出来维持秩序，过了一会，场院上的嘈杂声才渐渐平息。二先生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接着讲：王母娘娘也不是铁石心肠，她听到牛郎织女一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有些不忍心，于是她下令准许牛郎爷儿仨在天河边住下来，还划了一块天田让牛郎耕种，养活自己和家人。允许他们每年七月初七晚上与织女见一面，并叫喜鹊为他们搭桥。从此以后，牛郎爷仨和织女每年都巴望着“七夕”快快到来，一家好相见团聚。“七夕”前，天下的喜鹊都汇聚到天河去搭桥，牠们选择端午节小孩子佩戴在手腕上、由五色丝线做成的“龙”作为搭桥的材料，因此六月六这一天，小孩子都要将“龙”取下来扔到房顶上，好让喜鹊衔去建鹊桥……“噢！怪不得六月六小伢子手上的‘龙’要取下来撂到屋顶上去。”“这得要多少‘龙’才能搭建一座鹊桥啊！”乡亲们纷纷交头接耳、热烈地谈论起来。我不禁摸摸自己的手腕，回想起前不久戴的“龙”扔在高高的房顶上，想必早已被热心肠的喜鹊衔去建鹊桥了吧。
故事讲到这里，二先生会兀自摸出三两根烟，自己叼一根，余下的递给坐在身边的老长辈，然后吞云吐雾起来。而接下来的故事也交给大家自由拉呱，谁有感兴趣的话题都可以讲，有疑问的随便问。记得乡亲们拉呱最多的是关于七夕的风俗习惯，男人们感兴趣的是七夕的雨水，因为此时正处于夏秋相接之时，雨水较多，故事里说这是牛郎织女相会时流的眼泪，收集起来可以做药用，拿来治一些特殊的病症。乡亲们在乘凉晚会上追根寻源，学到经验，回去就照着做。因此七月七这天你在村庄上走过，会看到家家户户门前场院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用于接盛雨水，据说喝这些雨水能祛火排毒；也有人家大清早将丝瓜藤掐断，用玻璃瓶接存流下来的丝瓜水，用于搽治皮肤病；还有人家用陶瓷坛子装小半坛雨水，选一个较小的冬瓜塞进去，将坛口密封起来，找屋里阴凉的地方存放，过些日子打开，里面的冬瓜水喝了特别祛火，还能用来搽小孩身上长的痱子。
而妇女们感兴趣的是“乞巧”。她们听了二先生的故事，知道织女又叫“七姐”，是天上主管纺纱织布的神仙，也是第一纺织能手，而七月七又是七姐的生日，自古以来妇女们都在这一天向七姐乞巧，举行各种拜祭活动，乞求她传授心灵手巧的本事。其中有一项叫穿针乞巧，又叫赛巧，即妇女们聚在一起，比赛用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又准又快又多，谁乞到的巧就越多；而穿得慢的叫输巧，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赢巧的人。村里的妇女们觉得这很有趣，妇女队长就在七月七这天组织大家比赛穿针，没有七孔针就用普通针，五彩线到处都有，比赛优胜者发给毛巾、肥皂等奖品。我作为小观众，至今对那热闹的场面仍记忆犹新。
七夕最有趣的事要数偷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了。从“故事会”上得知，牛郎织女七夕在鹊桥相会，相互倾诉离别一年的相思之苦，必然有说不完的情话。这些悄悄话常人是听不到的，但待字闺中的姑娘可以听到，只要在七月七晚上钻到葡萄架底下用心聆听，特别是用嘴咬着葡萄根会听得更清楚。听到了就说明得到了“七姐”的佑护和赐福，就会很快得到美满的姻缘；听不到说明姻缘还没到，就要耐心等待将来。姑娘们听了都跃跃欲试，但那时村里好像没有人家种葡萄，只好去请教二先生，得到的答案是，丝瓜架下也一样能听到。于是七月七这天，太阳还未落山，大大小小的丝瓜架下就会有花花绿绿的身影闪动，姑娘们从丝瓜架下钻出来，头发上挂着丝瓜的枯叶，嘴唇上留有瓜藤的青汁，问她们，个个都说听到了牛郎织女的悄悄话，有人还说听到了仙乐声。大人们听了，多半会笑骂道：“鬼丫头，骗人！”不会当真。而我那时觉得这太有趣了，就也偷偷摸摸地钻到丝瓜架下，趴在地上努力地去咬那丝瓜根，然后屏息静听。可一口气憋了足有十多秒钟，什么也没听着，只赚了一嘴青涩气和一身烂泥巴，垂头丧气地爬起来。转念一想，我是男的，活该听不到！
七夕节——中国情人节，承载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携带着美丽动人的经典爱情故事，寄托着华夏儿女及家庭的美好祈愿，浸透着无数痴男怨女的哀哀泪水，也记录着我童真岁月的美妙经历。总难忘，七夕故事情和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