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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仁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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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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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淬

 

说实话,童年的冬天滋味并不美好,但还是难以忘怀,因为它太过刻骨铭心,并承载着特殊意义——冬淬

印象中,童年时家乡的冬天总是很冷冷得严酷而惨烈。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时不时地催动着层层愁云冷雾,恶狠狠地袭来,西北风嗷嗷地嚎叫着,肆无忌惮地扫过一马平川的滨海平原,把小村茅草屋顶苫盖的塑料布和窗户的糊纸弄得呼啦啦,带着冰晶的不大,打在脸上,却锥刺般的疼。只需一夜,大小河流都结上厚厚的冰冻,茅草屋房檐下高挂着一排排长长的“冻铃铛”,像巨兽支棱起的獠牙。最要提的是总会赶热闹的雪花,紧随着冰风冷雨,飘飘洒洒,旋飞曼舞,潇潇而下,清晨起床打开木门,尺把深的积雪带着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小村早已被无边无际的洁白银毯包裹得严严实实……

如此严酷的冰天雪地,在饱食暖衣者眼中,也许是寻求刺激的难得乐园。但于我而言却是炼狱,因为身上的“装备”实在太差,日子常常在瑟瑟发抖中艰难度过。有人不禁要问:难道没有棉衣吗?不错,有棉衣,棉袄棉裤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但大都是陈年旧衣,因为那时兄弟姐妹多,一件棉衣大哥穿完二哥穿,最后再传到我,破了烂了,母亲端来针线包,缝缝补补继续穿,到后来,每件棉衣都是补丁摞补丁,里面的棉花板结得硬实实的,保暖的功能大打折扣。“拾”来的棉衣多数不太合身,穿起来外面臃肿、里面空旷。加上棉衣里面没有像样的卫衣,贴身衬的都是硬梆梆的单衣,冷风一吹,透心冰凉。棉帽子也是母亲缝制的,两边还各有一只耳搭子,能挡挡寒风。没有手套,曾经拿旧毛巾裹在手上上学,直到上初中,大姨哥才送我一双毛线结的手套。最要紧的是脚上,俗话说,“脚冷浑身冷”,脚是人的“第二心脏”,却整天像放在冰窖中。棉鞋是哥哥们淘汰下来的,母亲当初为纳那千层底,手指不知被针鼻子刺破了多少回,因而敝帚自珍,时常省着穿,下雨下雪就更舍不得了。于是父亲就用芦花编织毛窝子,一人一双,为防揢脚,鞋口还用布条沿一圈。毛窝虽然暖和,但不防水,雨雪天穿出去,里里外外浸透了水,脚上粗布做的袜子很快湿透,那种冰渍渍的凉,直入骨髓!

肚里的“本钱”也严重不足。当年家乡那片临海土地荒碱瘠薄,灾害频发,且只长旱粮,收成不高,粮食特别金贵,农闲时一日三顿吃不消,就改两顿,成年累月碗里看不到一粒米,更谈不上鱼肉荤腥。冬天是一年中最长的农闲季节,农活不重,粮食习惯性地省着吃,记得父亲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冬闲时候不节省,来年春头上会饿死人。”于是家里最常见的食谱是:大麦(或玉米)糁子掺山芋块(或山芋干)煮粥,就家里腌制的咸菜或萝卜干下饭。母亲教我们煮粥时,经常念叨:“煮粥要匀调(音条),粮食如果放多了,厚粥烂饭最难吃。”其实难吃是假,舍不得粮食是真。早饭如果抓两把黄豆浸泡后磨成豆糊点山芋渣,就算改善生活了。熥山芋是算作“干饭”一类的,倒是时常吃,但不经饿。由于肚里没油水,上学一两节课下来就饥肠辘辘了,只好从书包或口袋里摸出山芋干,课间时嚼上一两把,缓解一下饥饿感。由于肚里缺少食物,身上感觉加倍寒冷,那饥寒交迫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有人把家说成是避风的港湾,在童年的冬天,这“港湾”简直一“泊”下来便不想离开。有人要问:当年的家有什么好的?“茅草屋,土坯墙,抬头碰到檐,门窗不透亮,锅灶桌凳连着床,阴暗潮湿像牛房。”这段顺口溜说得很形象,但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家当然是温暖的地方。最舍不得的是清晨的热被窝,最害怕的是父母的吆喝声:“懒虫,快起来去拾粪啦!”“快下床,学校早读课时间到啦!”如果5分钟内没动静,被子会被直接掀到一边去,然后站到地上穿衣服,不允许坐在床上穿,这是父母命令的规定动作。最咬牙的是晚上光腿钻冷被筒,最难忍受的是脊梁后那双冰冷的脚,因为经常是兄弟俩颠倒着合盖一床被子,叫做“通腿”,每人身后都有一双凉脚,活像揣着一个大冰块,没等把这“冰块”焐热,人早已进入梦乡。

白天大部分时间要在村小的教室里度过,那教室看起来是砖瓦房,“高档”了不少,但前后门木板破损,窗户上玻璃碎裂,好多的窟窿,被老师用塑料布或硬纸板胡乱地挡着,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还哗啦啦地乱响。最畏惧的是下雨雪,房顶上漏,门窗上打,地面、课桌到处湿漉漉的,整个教室就是一座大冰窖。老师看我们个个在“筛糠”,常会停止讲课,组织我们一边跺脚,一边和着节拍大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偶然发现,老师拿粉笔的手也在不停地哆嗦。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一个个活像离弦的箭冲出教室,上完厕所,纷纷聚拢到向阳的墙根,像一群初生的小猪崽拱奶似的挤来挤去,不一会各人头上都热气腾腾。课间操早就改为跑圈了,领操的体育老师常常偷懒,将哨子挂到我脖子上,让我领操,于是我努力学老师的样子,在同学队前一边退着跑,一边有节奏地吹哨,并不时地领呼“一,二,一!”“一,二,三四!

上学的路似乎比平时远了不少,由于要穿过大半个村庄,为了躲避刺骨的寒风,时常大路不走走小路,专挑人家房前屋后避风处走。但这样又会惹恼那些看门的狗儿,前头有迎的,后面有跟的,合演一出恶喳喳的大合唱,只好预先准备根树条什么的当武器,吓唬吓唬它们。放学的路上则轻松多了,由于不赶时间,正好乘机做做游戏,同学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互相追逐着、打闹着、吵嚷着,不时有人在结冰的路面上滑倒。封冻的池塘和小河边是常去的,记得上学前几年要从家里带板凳,上下学在板凳上拴根带子背在身上,此时正好拿来当玩具,于是将板凳仰躺在冰面上,一人跨坐上去,由另一人推着跑,交换着玩。如果冰层较薄不能上去,就用板凳腿将冰敲开,每人拿一块,撅一段麦杆或芦苇杆对着一点吹热气,吹开个小洞,再用草杆或柳条穿起来,拎着边跑边喊:“卖冰棒啦,透心凉的冰棒,挂帐不要钱!”尽管冻得眼泪鼻涕直流,但谁都很开心。如果是雪后,放学的一路就是堆雪人和打雪仗的游乐场,这个不需多说,谁的童年都玩过。但“开拖拉机”就不一定了,找一块没被踩烂的完好的雪地,几个伙伴并排把摆成“八”字形走,后面就留下一行行像拖拉机轮胎轧的印迹,看着自己的“杰作”,小伙伴们乐得哈哈大笑。

童年的冬天,冻疮是不能不提的。记得那时广播里预报天气,动不动就是零下十度八度的,有时还超过十度。由于防护差,小朋友几乎个个脸上和手上都生冻疮,又红又肿,还溃烂化脓,看起来活像一个个烂桃子。我手上的冻疮好像刚记事就有了,而脚上的冻疮是拜一双大毛窝子所赐,因码数嫌大不合脚,第一天穿就把脚后跟磨破了,很快变成冻疮,经久不愈。冻疮的滋味实在难受,疼痛自不必说,还时常流血流脓,弄得衣服鞋袜到处都是,而开春后又奇痒难耐,搔抓不休。冻疮的“记忆功能”异常强大,只要冻开一年,以后则年年复发,从不缺席。直到参加工作后,照一位同事提供的“秘方”做,即三九天清晨最冷时,敲开河里的冰冻,用脸盆盛满冰水,将冻疮处浸入水中,咬牙坚持十几分钟,等手脚有了放在热水中的感觉才停止,如此反复5-7天,发现冻疮红肿处一天比一天消肿,直到痊愈,而且从此以后再未复发。实践证明,对一些疑难杂症,用“以毒攻毒”之法治疗,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当年严冬下我们的童年,用什么字最准确、形象?是“苦”吗?严冬下的童年的确很苦,因为经常缺衣少食、忍饥挨冻,在贫穷中艰难度日,在困苦中熬过岁月,但“苦”只是生活的滋味,不能代表生活的本质。是“乐”吗?实事求是地说,严冬下的童年绝不缺少欢乐,因为那时的我们简单清纯、无忧无虑、热爱生活、积极向上,冰雪、寒风及饥饿是无法阻断我们的歌声、笑声和嘻闹之声的,但“乐”只是生活中的浪花,也无法体现生活的本质。我觉得概括严冬下的童年,用“淬”字最为准确精当,那段岁月对于我们实在是难得的淬炼:寒风“淬”出了冬衣的不可或缺,饥饿“淬”出了粮食的来之不易,冰雪“淬”出了家的温暖无比,伤痛“淬”出了健康的弥足珍贵;冬淬之凛冽,使我们锻炼了筋骨、强健了体魄、振奋了精神、磨砺了意志;冬淬之冷峻,教我们从小就认识了苦难和困境并不可怕,只要不怕苦、不畏难,保持上进,坚持奋斗,就一定能够战胜困难、迎来胜利;冬淬之严厉,使我们早早觉悟了财富要靠劳动创造,美好的生活要靠奋斗获得,唯有自己孜孜以求,方能求得光明前途。对于当年初涉人世、正在成长中的我们而言,严冬不愧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淬火仪式,也是一场价值连城的奠基之礼,这场淬炼是在为整个人生作铺垫、做预备,顺利通过这场淬炼,则此后的人生道路更能行稳致远。

搁笔之际,引用两首古诗的金句作结:“雪霜自兹始,草木当更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唐吕温《孟冬蒲津关河亭作》);“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唐黄檗(bò)禅师《上堂开示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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