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连续读了几篇写“年味”的文章,沉睡已久的味蕾被激发得兴奋起来。想到壬寅虎年春节已近在眼前,透过阳台落地窗看向前面这一大片钢筋混凝土森林,深知在此寻觅年味是不现实的,唯有在记忆仓库中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记忆仓门渐次打开,一股带着陈年醇香的浓烈年味扑面而来。
俗话说,只有经历过寒冬的人,才知道太阳的温暖。我是尾随着“三年自然灾害”出生的,生命的起始即泡在苦水里,一记事记忆就被生活的苦涩填满。尝的苦越多,就越能感受过年的幸福甜蜜——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有热闹看,还可以尽兴疯玩,就越觉得过年真好。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庄户人家从一进入腊月即开始准备年货了。较殷实的人家圈里不止一头肥猪肥羊,盘算着哪头出售换钱,哪头宰杀自用。往年习惯做豆腐、加工粉丝、做熏腊食品、蒸粘糕粘团的人家,早已备足材料选日子动手。自留地里有片小鱼塘的人家,在紧盯着天气预报,挑拣不太冷的日子戽水取鱼。而我家和大部分人家差不多,平时家底较薄,日子过得紧巴,只能扳着指头精打细算,凡是自家能备的年货绝不花钱去买,凡是能出售换钱的土产抓紧出手,仅有的一头猪,和大部分鸡鸭鹅及蔬菜,都要尽快卖掉。
说起备年货的苦累,不能不提磨面粉。我家乡苏北滨海平原是小麦主产区,过年用小麦面蒸馒头和“长发”(大卷子)是自古流传的风俗。在农村,用机器加工小麦面是上世纪70年代后的事,60年代之前都是在小拐磨上慢慢磨出来。只有面粉磨得好,馒头才能蒸好,长发才肯发,因而家家户户对磨好面粉都很看重。那时我家5口人,过年要用七八十斤面粉,就要磨上百斤小麦,而磨面的器具只有自家西屋那架小拐磨,堪称马拉松工程。记得一到腊月,就抓紧将小麦晒晒干,吃完腊八粥就开干,全家发动,轮流上磨,父母把磨头,哥哥们推磨担,磨一遍,箩筛过一遍,再磨,再筛,磨的遍数越多,面粉越细越白,做馒头卖相和口感越好。这场马拉松通常要进行两三天,累得人汗流浃背、浑身散架,也要咬牙坚持。够不着磨担时,我只能当看客,或做些看鸡撵狗护面粉的小事。自从双手够着磨担,就非要参与拐磨,尽管做起来非常吃力,步伐踉踉跄跄,不一会就腰酸腿痛、热汗淋淋,但能为父母分担劳动,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扫尘是另一件辛苦事。因住的茅屋草舍低矮窄逼,又连着锅灶,一年下来烟熏火燎、尘蒙霉变,到处黑黢黢、脏兮兮,还结满了蜘蛛网,必须要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也是家乡扫尘的日子。一大早,父亲就带动全家,将仅有的几只木箱木柜及桌凳搬出来,衣服被褥洗过晾出来,农具及坛坛罐罐悉数清出来。然后用毛巾扎住口鼻,每人拿一把或长或短的扫把,将地面、墙壁、屋顶、犄角旮旯仔仔细细地清扫干净,再将家具擦拭后各归原位。接下来几天里我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打扮墙壁,从大队部或学校找来旧报纸,用面粉打一盆浆糊,拣明间后檐墙贴起,挨排排地贴,剩余的再贴两边山墙。光贴报纸太单调,就咬牙拿出平时省下的一两块钱到村东的合作社买几张年画,毛主席像是肯定要请的,其它买过工农兵、样板戏、打美帝苏修、光身子的大头娃娃,还有年年有余、吉星高照,贴上去立刻有种蓬荜生辉的效果。上学后陆续得到不少奖状,三好生的、优秀××的、各种竞赛优胜的、体育运动会获奖的,总得有地方展示,于是将一面山墙作为“荣誉墙”,及至上初中,那挨挨挤挤的各式奖状竟把山墙布满了。如此打扮在别人看来俗不可耐,但在我眼里却是世界上最美的装饰。
腊月二十四是送灶的日子,父亲告诉我,这一天可不简单,平时灶王爷经常到灶上来巡视,监督大家把日子过好,而送灶这天他要回天上去向玉皇大帝复命,汇报人间情况,大家为了请他在玉帝面前说好话,来年多多赐福,就准备酒肉蛋糖果这些好吃的,由男主人供在灶上让灶王享用,还有人家扎纸马供在灶头上以方便灶王升天,并燃放鞭炮送行。送灶的时间大有讲究,有句顺口溜叫“官家二十三,民家二十四,乌龟王八二十五”,对号入座即可。但送灶仪式在解放后简化很多,不少人家只贴灶王像,不搞祭拜仪式了。而父亲的态度是:灶王一定要拜,只要心诚,简单点也可以。因而二十四晚饭前,父亲会在灶前双手合十祷告几句,而后将灶王像揭下,表示灶王已送走了。
腊月二十六、七,村庄上家家户户集中蒸馒头。馒头不能蒸得太早,要保证过年那几天最新鲜好吃,且馒头要吃整整一个正月,蒸早了后期容易霉变。蒸笼是村庄上较富庶的人家才有,需要提前请约,好多户排队轮用,日夜不停。一旦排上了,要提前制作好包芯(馅),我家主要是萝卜馅和马菜馅,加入少量斩碎的猪肉。发面是很关键的一个步骤,大都由父亲一手操办,面粉在一个很大的广口缸里一批批地拌和,水和酵母要兑得均匀得体,反复用力揉搓成面团,放入笆斗中发酵,并用被子将笆斗包裹起来以保温。父亲每年发面都要出几身汗,我插不上手,就拿毛巾不时帮他擦汗。面团在笆斗中渐渐膨胀起来,等到胀出笆斗口来就发好了。为了口感好,还要兑入适量的碱(小苏打)。接下来是全家动手包馒头,为了赶上蒸的进度,有时邻居也来帮忙。我过了十岁就学着包,开始总是包得厚薄不匀,但只能在干中学,没有捷径可走。馒头蒸好了,全家都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我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顾不得烫嘴,一口咬下小半个,又暄又软,好吃极了。馒头蒸得好,可不只是美味好吃,还预示着来年的日子更加兴旺,因而全家都喜气洋洋,热情又大方,除了还蒸笼时拣几个品相最好的送给蒸笼主人,还要给住得近的亲戚和周围邻居每家送几个,分享那份难得的喜悦。
炸肉圆是另一件特别有“味”的事。在我家乡,肉圆俗称肉团子,和馒头一样都是过年必备食品,一般在腊月二十八、九制作。当年因经济条件所限,过年只能买十斤八斤猪肉,各种用途一瓜分,用于炸肉团子的肉很有限。为了让全家过年吃得富足些,就拼命往原材料里掺萝卜和山药泥之类,以至于掺的“假”远远多于猪肉,炸出来的肉团子也有些名不副实,但这绝不影响其美味无比。那时家乡肉团子的原料都是人工刀斩,一时间村庄里到处响彻“笃笃笃”的刀斩声。父亲年轻时在过剧团,他用两把石刀有节奏地斩肉,那声音活像是打鼓,韵味十足。终于开始炸肉团了,当一团团掺了假的肉糜投进烧热的油锅,锅里立刻“嗞嗞”地沸腾一片,一股诱人的浓香在茅屋里飘荡,引得馋嘴的我咕咚咕咚地直咽口水。父母用疼爱的眼神看看我,一边笑骂“小馋猫”,一边将盛着刚出锅肉圆的海碗递给我,吩咐“慢慢吃,别烫着”。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竟一口气吃下满满一海碗现炸的肉团子,狠狠地解了一次馋。
家乡的年夜饭是在年三十的中午吃,算是全年最讲究的一顿饭。按照代代传承的风俗,年夜饭大都是六样菜,其中必有猪肉和鱼,吃肉表示过肥年,吃鱼则寓意着年年有余。吃年夜饭忌泡汤,据说泡汤来年会经常遭雨。饭锅巴是要完整地铲下来放在筛子里保存的,叫做“留囤根脚”,又叫“根底陈”,直到正月初五后才能吃。吃年夜饭醉酒的很多,醉肉的很少,而我竟非常荣幸地醉过一次肉。那年大约十岁多,由于平时吃不到猪肉,年夜饭就多吃了几块肥肉,感到胃里不舒服。下午来到村中集市上,看到肉摊上白花花的猪肉板,竟像醉酒一样作呕想吐,就地蹲下老半天才强行止住未吐,那滋味难受之极,从此再不敢胡吃肥肉了。
年三十下午是很忙碌的。首先是贴门对、挂廊、福字,还在锅灶上贴“水中用米”、水缸上贴“福水长流”、粮囤上贴“五谷丰登”、石磨上贴“川流不息”,猪圈上贴“六畜兴旺”……门对和条幅大都是自家买红纸和笔墨写的,起初那些年是高中毕业的二哥写,后来是我写。不少左邻右舍纷纷把红纸拿来,我们很乐意为乡亲们做点事,就一家一家认真地写好,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拿回去贴上。父母亲则忙着炒花生和葵花子,叫做“炒干元宝”,此外还要去合作社购买大糕果子和糖果等糕点食品。
年三十晚饭后,进入旧年最后一个环节——守岁。先是搓元子,由父母亲带着我们做,用开水将糯米面或粘稖头屑子烫和好,搓成比鸽子蛋大一点的实心“元宝”,准备年初一早上吃元茶。接着全家围坐在火盆边拉呱聊天,那时连电视机影子都没见过,更谈不上春晚了,全家边吃花生磕瓜子,边闲聊说说话,一起等待新年的到来。天气冷,火盆里用芝麻秸烘火,那噼噼啪啪的炸响声,寓意着来年生活节节高。夜渐深,我们开始打哈欠,为了给我们提神,父亲就讲故事,他虽然识字不多,但肚里的故事不少,如薛仁贵带五百童男童女征东啦,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充军啦,李元霸天下无敌扔锤上天砸死自己啦,个顶个都好听。快到三更天时,村庄上会燃起一阵猛烈的鞭炮声,父亲说,这是要“接灶”了,就是迎接灶王爷归位,讲究的人家此时要贴新的灶王像,像两边贴“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上边贴“灶王府”横批,还要摆供品、点香烛、放鞭炮、拜灶王。而我家接灶跟送灶一样简便,父亲将新灶王像贴上后,对着拜一拜,再放一挂短鞭,表示灶王已接到位,也代表守岁结束。临睡前,父母亲都一条条叮嘱新年的注意事项,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详细。
大年初一早上总是被清脆的开门鞭炮声叫醒,那鞭炮声远近高低、错落有致、单响连珠、急缓相间,似疾风、像骤雨、如惊雷、赛怒涛,令人心潮澎湃、激情荡漾。睡不住了,赶快起床!猛地想起起床第一规——吃开口糕果,吃了才能说话,赶紧从枕头下摸出父母提前放好的阜宁大糕和京果,美美地吃几口,预示着新一年又登高(糕)、又结“果”。再从枕头下取出父母的压岁红包,打开包裹的红纸,里面是两张崭新的一角或二角人民币,放在鼻下闻闻,一股特有的清香直钻心脾。下床时,先把临睡时翻卡着的鞋子(目的是防灾神在鞋上撒灾害尘土)翻正过来,拿起来抖一抖再穿上。
见到父母长辈要先磕头,一边大声说“替嗯大(方言,称呼父亲;或嗯妈)把头磕起来”,一边做下跪的动作,这时父母亲赶紧说:“发财,发财,不要跪了。”而见到哥姐弟妹等平辈,则边拱手,边说“XX新年好!替你把年拜起来。”对方也回拜:“同拜同拜,发财发财”。这一天说话都要说“恭喜话”,不能说涉及“死、病、灾、难、穷、苦、鬼、地狱”之类不吉利的词句,否则就犯大忌,如果跟别人说话一旦犯了忌,对方会觉得晦气,非常生气。
吃元茶也是有讲究的。元子清水煮好后,放第二挂鞭,全家入座吃元茶。饭桌坐南朝北的一面要空出来不坐人,主要是古代“北”和“背”相通,新春第一顿饭不能朝向“背”字。元茶是蘸面子糖吃的,当年白糖少,就用咖啡色的古巴糖,不太甜。碗里的元茶快吃完时,可以添加,但最后须留些压碗,留的个数要成双,二四六都行,不作兴留单数,目的当然是求个吉利。
吃过元茶就出去拜年。为了赚取红包,先去给嫡亲的伯伯伯母叔叔婶婶们磕头,他们听到我的童声问候和祝福,自然喜笑颜开,忙不迭地拿出装有一角钱的红包,赏赐给我。而有时伯伯叔叔为了增添喜庆趣味,故意板起面孔让真磕头,否则不给红包。没办法,只好找来扫地把,垫在膝盖下连磕三头,引得长辈哈哈大笑,连声说“这伢子磕个头还这么讲究,快起来领红包”。接过红包,我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约几个要好的伙伴再去别人家拜年,记不得跟谁学的,有两年竟五六七八个结成一伙,一家不漏地逐户拜过去,几张嘴巴一齐高喊“恭喜发财”,主人连忙出来答礼:“发财发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给每人发几粒花生、葵花籽,或一颗水果糖,有些人家竟每人发一根烟,八分钱或一角钱一包的那种。一圈跑下来,身上几个口袋都装得鼓鼓囊囊。回到家,父母别的不管,先将口袋里的香烟搜干净,生怕我真的偷吸伤身体。
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渐稀,锣鼓声、歌声、笑声又起,村东玩麒麟,村西撑湖船,下午村中学校小舞台还要演小戏,那时各村都有文艺宣传队,节前早已把一台台节目排练好,过年走东跑西演个遍,把年节的氛围烘托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初二起,乡亲们开始走亲访友,聚会喝酒,一直延续到初十开外。
当年家乡油泥土地上散发出的浓烈的“年味”,令我一直无法忘怀。近些年,我总是在想,过去的日子那么清苦那么难,年货不多,年味却那么浓烈、那么醇厚。再对比现在的生活,随着经济社会大发展,如今物质极大丰富,年货堆积如山,但唯独缺少年味,为什么?反复前思后想,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儿时的年味,是一股亲情之味,人们心中有家、有亲人、有依恋、有归属感,有世间最纯真最炽热的情感;儿时的年味,也是一股交融之味,家庭成员之间、亲友之间、邻里之间亲密无间,来往互动交流频繁,相互之间感情真、私心少、肯帮助、愿分享、讲信用、不设防;儿时的年味,又是一股学习之味,让我们从中学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礼节,懂得了生活中行为举止的规矩,认识到长幼有序、进退有范、行止有畏、人生有责,必须尊老爱幼、孝敬长辈、友爱他人;儿时的年味,更是一股陶冶之味,使我们在忙年过程中感受生活的不易和成功的快乐、在艰苦劳动中经受磨砺和成长、在先苦后甜中品味冷暖并学会感恩。远去的年味,留下的是一串沉思、一叠启示、一条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