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条湾村,二秤砣是个个晓得的苦伢子。
当年他大(大:方言称父亲)他妈生下他大姐后,为了让锅烟囱不倒,东躲西藏躲过计划生育,好不容易生个男伢,没到百日就夭折了,此后又连生俩男伢,可不知是触了哪门子霉头,都没养到一周岁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为此,他大想尽办法,花钱请法师来作法,他妈终于又怀上了他。可偏偏生养他时又碰到难产,接生的老娘婆忙活得浑身是汗,最后两手一摊:“快送医院吧,我没办法了。”他大火急火燎地找人雇车把他妈送到医院,他保住了,他妈再没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成了没妈的伢子,他大怕他再轻飘飘地跑掉,给他取名叫“秤砣”,想用这铁疙瘩压住他这条小命,还把他排在姐姐后面,叫做二秤砣,越不显眼越好。
二秤砣一记事,就成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大后面跑。他大长得精瘦精瘦的,人送外号“瘦猴”,虽然不能吃苦,不肯干活,但头脑活络,心眼子多,特别擅长捞鱼摸虾、捕兽打鸟,“线头”特别准,站在河岸上看到鱼在水底游,一鱼叉扎下去,鱼就成肉串了;抬头看见鸟在天上飞,拾起砖子一扬手,鸟和砖子一块落下来。
因此二秤砣的童年,很少吃到猪肉羊肉,却时常吃烧麻雀、烤野鸡、炖小鱼、煮鸟蛋,夏天还吃燎青蛙。而且有了他大的手把手教练,二秤砣的捕猎本事也日渐其长。
二秤砣8岁那年,他大把他送进七八里外的中心村小学,此时他18岁的姐姐早已辍学去外地打工了,他大只好每天开着那辆黑色电动车接送他上下学。
一转眼他上四年级了。一个倒春寒的日子,北风嘶吼,气温骤降,下午放学时,别的孩子都被接走了,二秤砣在寒风中冻得眼泪鼻涕直流,好不容易巴到他大来接。他大看天冷,将头盔摘下来逼他戴上,一路上喜滋滋地告诉他,来迟的原因是在大湾树林连掏了3窝鸟蛋,顺便打到了2只大鸟,晚上爷俩可以美美吃一顿了。
他大只顾说话,电动车越开越快,悄然之间死神已在前方不远处候着。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轿车从左方飞速横穿过来,只听“轰隆”一声,他大、他和电动车被狠狠撞飞到十米开外。
他躺在地上,懵了一阵,只觉得浑身上下钻心的疼痛,他费力地翻身想爬起来,那个早已吓傻的轿车司机赶紧把他拉坐起来。再看他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殷红的鲜血从没戴头盔的后脑不断冒出来,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越铺越大。
“嗯大!嗯大!你怎么啦?你醒醒啊!呜~呜~呜~”
他哭喊着爬过去,拼命地摇晃他大的肩膀,用力拉扯他大的胳膊,想把他大拉起来,可是拉来拉去,他大一动不动,像睡着了的样子。看到地上那汪艳红的鲜血,他心里直抖,浑身乱颤,哭得撕心裂肺,喊得呼天抢地,那景那情真是凄惨无比。
那辆轿车也撞得惨不忍睹,像个闯了祸的缩头乌龟趴了窝,驾驶员无奈,报了110和120。他和他大被120送进医院,医生立即对他大进行抢救,同时对他做了全面检查。幸运的是,他只是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其它并无大碍。不幸的是,他大从此与他阴阳两隔。
二秤砣成了孤儿。他姐姐已在外地嫁作人妇,他只好跟着已80多岁的爹爹(方言,指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没办法管束和接送他,他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
二秤砣整天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外游荡,疯玩够了,就学着他大去打鸟捕兽、摸虾捞鱼,他的“线头”越来越准,打鸟不用枪,捕鱼不用网,只要出去转一圈,没有空手回来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二秤砣一晃18岁,已长成大小伙了,他爹他奶天天催他外去打工苦钱,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搪,仍然在家吊儿郎当地瞎混。
又一个春日,阳光明媚,暖风轻拂,大湾树林里鸟语声声,婉转动人,一个个轻快的身影在密林中穿梭来往,在星罗棋布的鸟窝间翻飞忙碌。二秤砣知道,鸟儿已经把它们的宝宝孵化出来,正忙着寻找食物来喂养鸟宝。他更知道,这时候正是捕杀这些鸟儿的最佳时机。
二秤砣观察了一阵,瞄上了正围着一个硕大的鸟窝忙碌着的一对灰喜鹊,这对灰喜鹊瓦蓝的脊背、灰黑的头和翅膀、白色的肚皮,体型明显比周围那些小巧玲珑的鸟儿大了许多。这两只大鸟显然是一对夫妻,相互有分工,还“喳!喳!喳!”地交谈着什么,当一只外出觅食,另一只必守在窝边,等外出的那只衔着虫儿飞回来,这一只再轮换着外出。
二秤砣从挎袋里拿出那把用了多年的宝贝弹弓,摸出一颗圆溜溜的弹丸,看准时机,瞄准窝边这只灰喜鹊,“嗖”地疾射出去,随着“喳!”的一声惨叫,灰喜鹊像一只脱落的梨子直直地栽到地上。二秤砣连忙跑过去,用弹弓狠狠地砸一下鸟头,看它不再挣扎,拾起来放到挎袋里。
不一会,那只外出的灰喜鹊衔着虫儿飞回来,见自己的伴侣不见了,正跳上跳下地到处寻找,发出的“喳!喳!”声特别急迫。二秤砣故技重演,“嗖~”一颗弹丸射去,“喳!”一声惨叫发出,又一只灰喜鹊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那天回家,二秤砣美滋滋地享受了一顿烤喜鹊。
第二天,二秤砣又来到大湾的那片树林转悠。离得老远,他就听到一阵奇怪的鸟叫声:
“喳喳!喳喳!喳喳!”
这叫声那么稚嫩,又那么急迫,他同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从来没听过。他好奇地走近去,想要探个究竟。
“喳喳!喳喳!喳喳!”
稚嫩的叫声一声连一声,有时单发,有时叠加,他听出来了,这是一群雏鸟在叫。
“喳喳!喳喳!喳喳!”
他循声来到一棵大杨树下,抬头一看,这不正是昨天打到两只灰喜鹊的那棵树嘛,叫声正是从高高的树杈上那硕大的鸟窝里发出来的。
“喳喳!喳喳!喳喳!”
二秤砣的心猛地一抖,他分明从这叫声里听到了凄惨、听到了哀怜、听到了悲伤、听到了乞求;他敢肯定自己在哪儿听过这惨烈的叫声,他搜肠刮肚地想。
“喳喳!喳喳!喳喳!”
他的心再一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不就像是自己那年趴在父亲流血的身体上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么!
他顿时觉得,那一声声“喳喳”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扎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在滴血,整个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他转过身,想尽快逃离,刚跑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眼前出现了那几只可怜的小鸟,正在极度的饥饿、寒冷、孤独、无助中挣扎,也许到不了明天,这几个可怜的小生命就会凋零得无影无踪,他又一次想到了孤苦伶仃的自己。
“不行,我要救它们!”
他回到树下,定了定神,脱掉外衣,背好挎袋,向手掌吐两口吐沫,搓一搓,抱住树干像个灵猴一般“噌噌噌”地爬上去,很快就爬到鸟窝边。他固定好身体,伸头一看,窝里4只可爱的小灰喜鹊“喳喳”叫着,拼命地张开嘴巴举起头,正等着喂食呢。他小心地一只只抓出来,放到挎袋里,嘴上念叨:“别叫啦,回去就喂你们吃饭。”
回到家,他先抓一把小米让这几只饿极了的小鸟垫垫肚子,再找一只小柳筐,用松软的稻草铺一个小窝,将小鸟安顿好。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服侍自己的孩子一般,用心伺候这几只小鸟,渴了喂它们喝水,饿了喂它们吃谷子、米粒,还到屋后菜地里捉来许多小青虫,让它们改善伙食。有了这几个小精灵陪伴,他不想再出去捞鱼摸虾,更下决心戒掉打鸟捕雀的恶习。
一个月后,4只可爱的小灰喜鹊都长大了,奶奶告诉他:要把它们放出去,让它们学会自己找东西吃,不然它们将来没法活下去。
二秤砣恋恋不舍地将4只小鸟送回到那片树林,那是它们的家。做完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场良心的救赎,如释重负,于是背起行囊,匆匆踏上去南方打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