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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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节到了，听着歌手许飞谱曲并演唱的《父亲写的散文诗》，那婉转凄美的旋律，让我想起了离去快一年的父亲。过了这农历十月初一，在传统上就进入冬天了，父亲，你在那边会冷吗？
父亲是苏北黄海之滨土生土长的农民，升斗大的字识不得两箩筐，当然不会写散文诗。但在我心中，父亲那慈祥的面容、善良的心地、吃苦耐劳的品性及勤俭持家的习惯，比散文诗更加有味、更加耐读。早年，父亲肩膀上担负着全家生活的重担，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拼命劳作，饱尝生活的苦痛而咬紧牙关前行，带领全家在艰难困苦中拼出一条出路……在我眼里，他的所作所为比天下任何散文诗都更为精彩、更有意义。
父亲和我同属牛，性格也像牛一般的刚强、倔强，一生卑微而有傲骨，从不向命运低头。作为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叶出生在农民家庭的他，命运早早同那片海滨的油泥土地拴在一起，也注定了他同书本学校无缘。但他深明“唯有读书才能出头”的至真道理，将全家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在我们达到学龄后，尽管家境十分困难，他和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把我们送进学校。此后多年里，一边起早贪黑拼命劳动，一边勒紧腰带省吃俭用，坚持供我们读书，无论多苦多难都从未中断。这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贫苦家庭，是多么难能可贵！没有父母当初的明理和坚持，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一切！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一直深受病痛的折磨。她的病起于一场重感冒，冬天参加积肥挑泥，感冒了也不肯休息，更没有条件吃药治疗。后引发支气管炎，再发展到支气管哮喘、肺气肿，迁延不愈，越拖越重。此后一到冬天即卧床不起，剧烈咳喘。那年头，买几支链霉素都要去求亲托友，还买不到，硬是将小病拖成大病。在我十七岁那年深秋，母亲即含泪撇下我们而去。从此，父亲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以渐渐年迈的肩膀独自支撑起全家。
父亲的一生始终牢牢绑定在家乡的油泥土地上，稍一离开即浑身不适。我到县城工作后，历经多次租房搬家，终于有了一所自己的房子，多次动员他来一同生活。可他固执地表示：出来住不习惯，自己身体很好，在家里生活惯了，还能在家前屋后种点蔬菜，骑着电动车去周边集市上赶赶集，散散心。因此始终不愿意来长住，只肯隔三差五来看看，逢年过节来小住几日。我成家后，几乎所有的春节他都是来我家过的，但他在我这总是显得小心翼翼，整天闷在家里看电视和睡觉，不愿逛街，不肯出去看电影看戏，更不肯走亲戚，不出三天就浑身来病，最多只能捱到正月初五，必须回去，九头牛也拉不住。
后来我理解了父亲，他一生勤劳惯了，也自由惯了，他把劳动当健身，把独处当修行，把安静当解脱。虽然在我这吃穿住行都比家里好多了，但在他看来是作客，要处处顾忌别人的感受和态度，既不自由，也不自在。不如回自己那个老窝，饿了就煮些便利饭吃，渴了就烧壶大白开喝，困了就躺下来眯上一会，烦了就到村庄上走走逛逛，或开着电动车去周边溜达一圈。对了，他还有自己的信仰，一直参加教会的活动，且非常非常虔诚……他所追求的生活，在我这的确无法全部满足，也只好由着他，我们抽空多回家去看望，做些弥补。
不过我心中一直有块心病，就是担心他骑电动自行车出事。自从农村时兴电动车起，父亲就开始骑电动车，后来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那些年到县城来，无一例外的都是骑他那辆心爱的电动车。过了八十后，顾虑到他年事已高，我们都劝他不要再骑，跟他反复讲安全的重要性及路上的危险，可他总是笑着摇头，说有神灵护佑，他绝对不会有事，还举例说某天某日在哪里摔倒也没有受伤。办法想了不少，但就是无法扭转他那股犟劲。有一阵他车子电池老化需更换，这在以前不用他开口早已帮他换好，那次我们兄弟几家通好气都不帮他换，并趁机劝他将旧车送给别人。谁知他只是口头上答应，竟瞒着我们自己骑着那缺电的车去县城换电池，一路上多次请路边人家帮他补电，给钱人家都不收。后来得知此事，我难受了好久，又无可奈何……直到前年初冬的一天，我在苏州接到嫂子电话，说父亲骑电动车在路上摔伤了，已送进医院，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从那以后，父亲的余生差不多在床上度过了，先是医院的病床，接着搬到自家那张他睡了几十年的床。而此时，我已经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多年，与爱人一起到千里之外的苏州，与儿子一家团聚，并帮助接送孙女上学。父亲出事后，虽然多次回家看望，并在医院日夜陪护，但总体上亲手服侍的很少，主要依赖在老家的哥嫂及侄女照料服侍，为此心中很是不安。于是与家人商量，将苏州的蜗居换成大些的房子，在父亲有生之年把他接过来亲手服侍，以让自己心安些。去年春天，火速购买了一套三居室，拿到房即安排装修，争取春节前入住。同时托人备好一台轮椅车，憧憬着今年春暖花开之时，我推着轮椅，载着父亲，去看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附近的桐泾公园、大运河及胥江……
可是，古训曰：子欲养而亲不待！去年初冬的那个上午，我正在装修的房子里忙活，接到嫂子的电话，说父亲刚刚已经走了。我愣在原地，觉得突然而不知所措，望着为父亲预备的房间，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我亲爱的老父亲，您一贯对我这个“老巴子”（家乡话指儿女中排行最小的）疼爱有加，为何最后却不给我留下这弥补亏欠的机会？赶回家的车上，过去那些年的桩桩件件，像播放PPT似的从心底浮起、在眼前穿梭。回到家，望着灵床上的父亲，神态是那么安祥，像是睡着了似的，我的眼泪顿时像决堤的河水滚滚而下：父亲啊，不是说好百岁大寿之际为您好好庆贺，怎么这才九十七，就不辞而别了呢？您健在，我们的人生尚有来处，归乡还有奔头；您这一走，家没了，家乡瞬变故乡，我们的人生也就只剩归途，教人如何不肝肠寸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近一年，大自然的草木枯了又荣，周而复始，而您却一去不返，音信杳无。当此十月一、寒衣节，思念之情再度如潮水般奔涌。我当然记得，过去那些年，父亲曾若干次嘱咐我们：教会里有规矩，生前虔诚信仰，死后概不讲究，自己将来百年之后，不需要我们按家乡传统风俗去烧纸磕头，只要心中念想着就行了。其实这套宗教规矩，四十多年前我母亲故去前，就是这么嘱咐的，她和父亲是同一种信仰。人的信仰是神圣的，理应得到尊重。同时父母的遗愿也必须照着做，这也是一种孝道。
至于寒衣节，是典型的北方节日，主要在广大的北方地区流行。这一天，人们带着用彩纸制作的“寒衣”，到先亡故人坟上去烧送，以帮助先亡人抵御寒冷，安度寒冬。在我看来，寒衣节去给先亡人烧送“寒衣”，与清明、中元等悼亡节日烧送纸钱一样，都是为了表达对先亡长辈的一片孝心、一份敬意，寄托对亡故亲人的一种缅怀、一腔哀思。烧送什么只是形式，想念并感恩才是实质。牢记父母的恩情，继承先人的遗志，是一份永不过期的责任和本分。
于我而言，当此寒衣节，姑且在心灵深处谱一双心曲，化作那温暖的寒衣，敬奉给天堂的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