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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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春节将至，我实在无法买到高铁票，只好登上久未乘坐的长途客车，赶往苏州，与老伴及儿孙一家团圆过春节。
平日空旷的车厢此刻被人和行李塞得爆满，高分贝的播放视频声中夹杂着交谈和笑骂，不时还有手机铃声、讲电话声和小孩的哭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道，整个车厢比早晨喧闹的菜市场还要令人窒息。我无奈地拉拉风衣的立领，将两耳尽量缩进去，靠在座椅上强行闭眼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车在一家高速路服务区停下来，乘客纷纷下车休息，售票员忙着与别车调剂乘客。我去过洗手间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跨过过道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才发现邻座的小伙子换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妈，看样子有六十来岁，怀里抱着个小男孩。她见我走过来，连忙将男孩放在过道上，努力地转身，为我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脸上挂满了歉意的笑。
坐定后，大妈重新将男孩抱坐在怀中。我看男孩长得又瘦又小，面黄肌瘦的，像个幼儿园小朋友，就关心地问：“这是你孙子吧？幼儿园放假啦？”“是我孙子，上一年级了，刚放寒假。”一口浓重的淮海方言答道。
“快过春节了，这是带他去哪？”
“带他去宁波他妈妈那里，过完年再回来。”
“他妈妈为什么不回苏北老家过年呢？”
“我媳妇在工厂里打工，她说过年加班，发双倍的工资，可以多挣点，她舍不得回家，就让我带孙子去她那过年。”
“那其他人呢？你儿子也在宁波？”
大妈看了我一眼，顿了几秒钟后叹口气：“唉，我儿子不在了，几年前疫情中去世了，我老头子早就不在了，家里没其他人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像是喃喃自语，眼圈有些发红。我意识到无意中触碰到她的伤心话题了，连忙说了声对不起，打住了话头。
前方快到长江大桥了，车速忽然慢下来，开一阵停一阵。我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早上六点发车，一晃近六个小时过去了。乘客们纷纷从行李中取出食物吃起来，车厢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混合的香味。
“奶奶，我饿了。”男孩扯扯大妈的衣袖，小声说。
“好，奶奶给你拿饼子。”大妈说着从脚下的提包里取出一塑料袋，拿出一个比烧饼还大的圆饼子递给孙子。孩子接过饼子就咬，看来是真饿了。
“哎呀!疼！”孩子忽然惊叫起来，将一小块咬碎的饼子吐在手心里，上面粘着一颗带血的牙齿。看到牙齿掉了，孩子哇地一声哭了，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大妈一边拿自己的衣袖帮孩子擦眼泪，一边哄他：“大宝不哭，乳牙掉了会长新牙，马上就不疼了。”
孩子啜泣着嚷嚷：“饼子硬咬不动，我饿，我要吃面包！”
“大宝听话！家里炕的饼子有点硬，奶奶这老牙还能吃动，你慢慢咬，肯定能咬动。”
“不！我咬不动，我就要吃面包！”孩子的犟脾气上来了。
“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奶奶身上带的钱好不容易凑够了买车票，没钱给你买面包，到宁波一下车就叫你妈妈给你买，现在先吃饼子，好吗？”
“我咬不动，呜呜呜——”
男孩的哭声让我的心颤动不已，我想起自己带了一袋面包，赶忙从旅行包里拿出来，递给他：“喏，这有面包，你吃吧。”
男孩止住哭泣，泪眼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面包，小身板向后缩了缩，嘟噜着小嘴怯生生地说：“不要，我奶奶和妈妈不让我要别人给的东西。”说完咽了一口口水，看一眼面包，又转头看一眼大妈。
“这位大爷，面包你留着自己吃，我们带饼子了，小孩子不懂事，他在家可喜欢吃这个饼子了。”大妈满脸堆着歉意的笑，伸手按住孙子的小手，不让他接面包。
听她这么一说，男孩嘴里嘟哝了一句：“我们没钱买面包…呜呜呜——”哭得更厉害了，瘦小的身体随着啜泣而上下颤动着。
我一把将面包袋撕开，坚决地塞到男孩的怀里，“喏，今天陆爷爷请客，不收钱，你吃吧！”转头跟大妈招呼，“这位老嫂子，孩子想吃面包，你就允许他吃吧。”男孩伸手擦了擦眼泪，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奶奶。
“唉！吃你的面包，这怎么好意思呢？怎么好意思…”大妈叹口气，连声向我表示歉意。她看我的态度很坚决，只好叫孩子谢谢我，同意他吃了。男孩脆生生地说了一声“谢谢陆爷爷！”，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连忙叫他“慢点吃，别噎着”。
大妈仍在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说今天遇着好人了，看来现在外面还有不少好人……为了岔开话题，我主动询问她们的生活情况。大妈告诉我，这几年媳妇一人在外面打工，挣的钱要养活全家，孙子跟自己在老家生活，平时除接送孙子上学外，还要种植二亩地，长些口粮，自己年岁大了，浑身病痛，有些吃不消，也只能忍受着……
说到伤感处，大妈的眼圈有些发红。我正想宽慰几句，她却又将话题转到我身上，说今天祖孙俩很幸运，遇到我这样的大好人。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说，都是小事情，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突然，大妈怀中的男孩放下嘴边的面包，瞪大眼睛看着我，大声地说道：“我爷爷也是大好人，是见义勇为的大英雄！”
“是吗？那你把爷爷见义勇为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听。”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撺掇男孩讲故事，坐在周围的好多旅客也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男孩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一下子急得满脸通红，在我反复鼓励下，他结结巴巴地讲起来，讲不明白的地方大妈做了补充。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男孩的爷爷在上海打工，正好碰到一个女青年跳河自杀，当时附近又没有其他人，他爷爷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里救人，拼命地把女子推到岸边。女子被随后赶来的其他人救上岸，保住了一条命。而他爷爷因体力不支沉下水底，再也没有上来……随后，男孩爷爷被表彰为“上海市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还被评为“江苏省道德模范”和“江苏好人”……
我被男孩爷爷的故事所感动，不禁竖起大拇指夸赞：“你爷爷真是难得的大好人、大英雄！”
男孩兴奋起来，大声地对我说：“我爸爸也是大好人，他是抗疫英雄！”在我和周围旅客的鼓动下，男孩又讲述了他爸爸的英雄故事：他爸爸原是乡镇卫生院的一名医生，四年前新冠疫情刚开始蔓延的最紧张时刻，不顾个人安危，主动报名到集中隔离点救治病人，不幸染上病毒，患上了“大白肺”，高烧不退，经抢救无效而献出了33岁的年轻生命。真是一位名符其实的抗疫英雄！
我再度被深深地打动，由衷赞美道：“你爷爷和你爸爸的故事都很感人，他们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
前后左右的旅客也纷纷称赞道：
“这真是一个英雄的家庭！”
“舍己为人，品德高尚!”
“我都被感动得掉眼泪了。”
……
正在这时,车上的喇叭响起来：“苏州车站马上就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啊，我的目的地到了。
我迅速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元钱，塞到大妈的手里：“我要下车了，这点钱给你孙子过年买食品吃吧。”
大妈像烫手似的立刻将钱塞回我手里，连声说：“这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他讲了那么感动人的故事，这是对他的奖励！”我非常坚决地又将钱塞到大妈手中。
正在推让中，车已进站停下来。这时，坐在前排的一对小情侣站起来，将几包饼干等食品和两张百元大钞塞给小男孩，嘴里说着“送给英雄的后代”。坐在过道对面和后排的旅客也有人走过来，将大包小包的食品、饮料等送给祖孙俩，一下子大妈和男孩的怀里就堆出了一座食品小山。大妈感动得嘴巴里直念叨：“这怎么是好呢，这怎么是好呢？…”激动的泪水从饱经风霜的脸颊上直滚下来。
我提起行李，跟大妈和小男孩告别，祝他们春节快乐！祖孙俩连忙回祝我春节快乐，并再度感谢我！此刻，我感受到车厢里充满了浓浓的春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