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这三年来,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他那佝偻的身影和慈祥的面容。这时,我被尘世喧嚣所扰的心灵就会瞬间安静下来。
父亲生前一直坚守着老家那块老宅子不肯离开,且非常固执。那些年,他骑车来县城,十几公里路,常常当天往返,很少住一宿。我们屡次三番请他来一起住,就是不愿意。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己一个人住习惯了,生活还能自理,还是单独住舒心。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他非要单住,主要是故土难离,他对那块老宅上的一切感情太深,其中就包括在老宅上随处可见的马菜。
老宅上的马菜真的很特别,这种学名马齿苋的野菜把那儿当家了,年年长得比其它地方都茂盛而稠密。也许它是我记事后认得的第一批野菜,因而印象非常深:它那一片片嫩叶青郁郁、肉厥厥、厚墩墩的,形状有点像鸡蛋,又像水滴;它那一根根茎杆匍匐在地,枝枝杈杈,向四周辐射,嫩时绿润青翠,时间一长就变成绛红色;黄色的小花儿点缀其间,毫不起眼,需要靠近了才能瞧见。马菜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用脚踩踏,没事;茎叶断了,再长;连根拔起,不久从原地冒出更多。它不要播种,不需服侍,自己那黑色的小种子掉到哪里,就会在那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它又名“不死草”,特别喜温耐旱,即使拔起来放在酷暑烈日下曝晒,也能长时间不枯。
父亲曾说他跟马菜特别有缘,一定是觉得自己和马菜都属于脚下那块土地。父亲是典型的传统式农民,一辈子未离开那块他侍弄了无数遍的老宅。他曾经有机会走出这里,跳出农门,建国那年,大军南下,上海解放,曾在我家住了一年多、且被我奶奶认作“干闺女”的“蛮大姑”回到上海,她作为抗战早期入党的资深老革命,回到上海后在市妇联担任领导,她儿子在市共青团工作,几年后担任副书记。那时刚解放,城市里到处缺人手,于是多次写信,想让时年25岁的我父亲去上海,由她安排工作。谁知我那死脑筋的奶奶坚决不让去,说必须留下来给自己养老送终,不然就以死相逼。父亲是孝子,不得不放弃,就这样失去了此生唯一的“翻身”机会。若干年后只要一提起此事,他眼中还会有泪光闪动。此后的岁月里,他肯定无数次地梦想过上海那座大城市令人神往的幸福生活。而梦醒后还是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属于黄海之滨这块油泥土地,正如那毫不起眼却无比扎实坚定的马菜。
父亲常常夸马菜“泼皮”(老家方言,意为生命力旺盛),我想他一定是从马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父亲前半生吃过的苦实在太多,现在的人根本难以想象。他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末尾,一成年就从大家庭中分离出来,独自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他参加过剧团,搞过面粉加工作坊,炸馓子的手艺一流,还会加工粉丝。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一样顺利发展成能长期依仗的饭碗,还得依靠从黄土地里刨食,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父亲干活能吃苦是出了名的,那时在生产队,农活都是挑重的干,为了多挣点工分,总是要求比别人多干些。有一年冬天上黄沙港河工,白天干了一天泥工活,晚饭时听刚从家里来工地的邻居说,我母亲生病了。他竟连夜步行三十多公里回家看望我母亲,然后再步行三十多公里返回工地,赶上第二天做工。他如马菜般敦厚、坚韧、顽强、不屈,浑身上下洋溢着生命的活力。
那年月,家里的生活太清苦。我母亲常年有病,刚过五十就故去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始终压在父亲肩头。由于缺少劳力,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加上地里旱谷产量低、收成少,家里粮食时常不够吃。这样,美味的马菜就在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拿它做佐粥的小菜,选取那些茎叶茂盛、青嫩多汁者,除去根部,洗净后用开水烫软,拌入食盐、酱醋、姜蒜等,做小菜吃,很能下饭。也可加工成馅料,包饼炕,或包馒头蒸着吃。采挖马菜时,父亲会反复叮嘱我们,太小太嫩的暂时不动它,等长大了再采;太老的、茎已经深紫色的也不要采,让它留种。也许在父亲眼里,马菜远不止是一种野菜,而是一种特殊的粮食、蔬菜,能帮助全家度饥荒甚至救命的。因此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常常遐想,马菜有那么多称呼,可没有人叫它“救命草”,而过去那些年里的青黄不接之时,对于我家来说,马菜的确是一种“救命草”。
后来,随着生活不断改善,粮食终于不再是问题了。而渐渐年迈的父亲每年都在做一件事——晒马菜干。马菜干是在盛夏高温季节晒的,晴天的早晨,他把家前屋后园子里的马菜采来,在地上堆成小堆,一棵棵洗干净,放到开水锅里焯到半熟,然后在阳光下摊开来晒。几个太阳下来,马菜就成干了,收存起来,再晒下一批。可别小看这活儿,其实非常辛苦,每一锅马菜都要湿透几身衣衫的。我们都劝他,别晒了,又不是日子过不去,街上也有得卖,这么大年纪,不要这么辛苦了。可他总是笑笑说,“我找点事做做,活动活动身体,不能整天坐那里不动,会生病的。”想想也是,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连出去串门都极少。他把劳动当健身,通过劳动挥洒汗水、增强体质,乐此不疲,而且一直保持着基本健康的身体,除腰椎和前列腺有些病痛外,全身并无大病。他一直认为健康长寿的根源在于坚持劳动,对比之下,我们这些后辈都感到汗颜。
前些年,他已年过九十,仍然固执地坚持晒马菜干,我们三番五次地阻止,想了不少办法做他思想工作,但没有用。他不仅晒马菜干,有时还晒长豆角干、扁豆角干……只好让住在他身边的哥嫂一家多照应,帮他一起做。每次回去看他,他都会亲手把一包包早已用塑料袋包装好了的马菜干、豆角干递到我们手上,拉着我们说这说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最近二年,他耳朵背了,听人说话主要靠看口型,连猜带估,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说。他会告诉我们今年天气好,马菜干和豆角晒得顺利,没有遭雨,好吃;他会关照我们马菜干用水浸泡后凉拌,或者做馅包馒头都行,豆角要跟猪肉一起烧,吃了不嘈人;他会叮咛我们要趁早吃,时间长就会霉掉,就不能吃了……我们都听懂了他的用意,他固执地坚持晒马菜干这些,是要以此作为跟儿孙联系的纽带,让那份炽热无私的挚爱通过这条纽带不断传递、延续,一直保持下去。他要通过这些,把自己最后的光和热都发散出来,毫无保留地献给儿孙。他一生都在不断付出,从不贪图回报,直到已届黄昏……一想到这些,我鼻子就会不自觉地发酸,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我亲爱的老父亲,子欲养而您不待!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浸透在马菜干上的那份浓情挚爱实在弥足珍贵,值得永远珍藏。您留下的宝贵财富会永远激励我们世世代代热爱生活,保持和发扬传统美德,珍惜家人亲情,不断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