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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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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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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岔的冬天

 

袁家岔的冬天,虽无南方绿树葱郁、花开十里的明媚,但也毫无寒气闭宅息人之感;虽无北国万里雪飘、白雪皑皑的壮观,却有黄土高原别样厚重的冬日温情。

片片白雪在峁粱、陡坡处挂住,像天空撕碎云的衣袂,率性而随意;又像天空抛洒下来的碎银,在弯垴里、崖畔上,闪着细碎碎银灿灿的光。蓝天似染,雁阵如字。几处炊烟升起,几声鸡鸣狗吠。一幅不是画作犹如画作的袁家岔,像模像样走进了冬的行列。

风儿跳跃着从山梁上跑过来,像顽皮的孩童,像撒欢的女子,又像泼实的婆娘。趟过一道沟,再爬上一道坡,脚步自然慢了下来。有一点点冬的寒意,又有一点点春的活泛。

点亮山野的片雪和跑累了的一股子风,在袁家岔阳坡里恰遇远方游子,轻轻拥入怀中,诉说家乡的深情后意。

黄土山梁高高低低,几道折痕,几片白雪,几缕细风,列队迎接尕爸的灵车回家。我们在阳坡里给尕爸选好了新家,就在爷爷奶奶和父亲的旁边。

山风撕扯孝衫,亡灵召唤乡亲。沉寂静谧的袁家岔,唢呐响起,悲声泣泣。亲方邻里,抬棺的抬棺,砌墓的砌墓,搭手帮衬着安顿一个远道而归的游子的灵魂。

风儿在日头里乱窜,不急不躁,不凛不冽。黄土只是表层有一点儿冻土,再往深处去,软和和、绵软软,尕爸躺下去,身体一定不会有任何不适。

这里是他的老家,白云盖被,黄土为床,父母哥哥相伴。没有了病痛,没有了打搅,一切都如了尕爸的心愿。一家人朝夕相守,一搭里听山风土语,一搭里看日出月落,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父亲去年晚秋时节到,尕爸今冬赶脚就来了,没有耽搁,只有挂念。阳光一路铺洒到山梁背后的阳坡里,在老庄子的头顶上,一家人团聚了。

无论生前他们走了多远,终究是袁家岔的儿子,终究回到了黄土地母亲的怀抱。这里是他们一生的念想,是他们剪不断的情素;这里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处。

黄昏将近,兄弟俩守着老先人打下的庄子,扶着二老抬脚就进了院门。空寂的大院,只待后人在山梁总水阀处接一根几十米的管子,再安装一个水笼头,院落活腾腾就有了生活的新气象,一切都是往昔里不敢想的好日子。

两人或立在那土墙根,看日头落山,看天边晚霞,或在大院里散步谝谎,扯扯家常。累了,到土炕上歇息。一袋旱烟,一个铜烟锅,言语不多,兄弟情深意长。今朝过往、前生来世,都在一团团升起的烟雾里消散殆尽。弓腰吐痰,在炕头磕一磕烟锅,眯眼,毫无硌搅,一梦方醒到天涯……

一骨碌爬起来,互相推搡着去看儿时嬉戏摔打的场上,一个个草垛子高高码起,直指云端。从阳坡场上放眼望去,有人家处,皆飞草连天,树木围庄。每家场上的草垛子都齐整整、圆溜溜、顶尖尖,预示家家粮栓满盈,吃喝无忧。

冬果树,杏树、桃树、梨树、枣树、花椒树,在梁上、茆上,沟里、洼处,硬生生把根扎进黄土地的深处,使足了劲,挺直了身子,踮起脚尖向最高处攀爬眺望。

这些树木虽说在冬日里都光身秃头、叶枯枝瘦,但却赤膊上阵,硬搅寒风向暖,个个摩拳擦掌,执意春来早。随时准备甩开膀子,撸起袖子,打一场“致富奔小康,美丽乡村梦”的大胜仗。

袁家岔成为美丽乡村不是梦,是现实。袁家岔的花椒,苦杏仁、桃胡子枕头,精贵得很,都是兰州城里的抢手货;冬果梨在冰碴子水里吸一口,润肺燥咳,透心儿舒坦,是你跑断腿,寻不着的一个想头;洋芋更是全国连锁商家的好销路,土圪涝里的洋芋蛋蛋早已成了山里人致富奔小康的金蛋蛋。美了口福,富了腰包。

两兄弟游动的魂灵,在袁家岔弯垴里闲逛。想起曾几何时,为一堆填炕的麦衣子,为一颗花椒树越过墙头的枝杈,为吃一口冬果梨装病赖炕,为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争执不下……闹出的不愉快,生下的瞎气,早已是前世的一缕尘烟,没了踪迹。

两人相视低头,抿嘴呵呵一笑。携手再去看那口能蓄积四五吨的水窖和一个水泥铸就的大水缸,才知这些曾经显赫一时富有人家的财产,在袁家岔早已成了无用之物。

洮河水上山爬坡,袁家岔不再是靠天吃饭,而是靠党的好政策打了一场脱贫攻坚战。哗啦啦的自来水洗亮了黄土坡;山梁上宽展展的公路上,办年货走亲戚的小汽车赶趟儿鸣笛作响;老人牵着娃娃的手,在红砖水泥铺就的场院里闲转哒,老小孩尕娃娃无不快活;妇女们在厨房里炖煮炸炒,吸不了忙活……袁家岔富裕生活晒在梁上,喜在脸上,甜在心头。

冬日里空气清冽,天空碧澈。袁家岔人早已过上了外头人羡慕追往的好山好水好空气的神仙日子。出去讨生活的人们也都愿意回到这老地方,没事了在山梁上转哒转哒。阳光好,人悠闲,腰腿硬朗,精气神足,比城里人各种没名堂的有氧运动,真个儿又实在又舒坦。

天上月亮,圆圆儿个,亮亮儿个,两人走在梁上,美在心里。下沟爬坡,追着月晕再往庄子里头走。只见女子们不再是山风吹红了脸蛋的“红二团”,皎洁月光下,个个都是兰州城里如水如花的靓女子。

女人们早已不再为梳洗打扮用水而犯愁了。头发洗得飘起来;脸上的雪花膏换成了美容霜;手上抹了盒盒油,手梢子伸出来,细嫩嫩白润润个儿让人心疼。

在一家老先人说媒人家的庄子里站住,只见月光照进炕里头眉开眼笑的一张大方脸。吃酒划拳高声唱,丈人女婿礼数少、叔辈侄儿论高低,老先人生前脾性没有变。

看着当今这好日子,喜得老先人只把娃娃们夸,大大(dada)活了娃娃的人。殊不知,没有这新农村建设的好政策,老先人不但没脸夸娃娃,只怕越夸越是烂片片、泥坨坨,提起一串串、搁下一堆堆,过得还是那有日头、没来头的糟心日子。

夜醒五更,一声鸡鸣。老院旧窑张开手臂欢迎兄弟俩的魂灵儿,可他们只是瞥了一眼,便走进了阳坡里的新家。空气甚好,黄土绵软,风吹柏树似二胡,只好甩给昔日老院破窑一个冷寂的背影。喜新厌旧乃人之天性,亡灵也如此现实。窑洞墙上的土屑纷纷气落,逛累了的兄弟俩不屑一顾,迎着朝阳,在阳坡里安息深眠。

阳光充足,山风细软。新时代大阔步往前走。水窖窑洞秃头山,早已成了忆苦思甜的历史展览馆;牛拉马驼人扛的日子,也只是记忆深处的一座山,一道梁,一条沟。

如今的袁家岔,片片林地,遍野飞草;野兔山鸡,牛羊肥壮。没有绿水青山的条件,再造绿水青山的环境。不是金山银山,胜似金山银山。

娃娃们走累了,把心缓下(ha)。在山腰背风处挖一个大坑,点燃柴草,在蓝天碧空下,享受烤洋芋那特有的绝色美味。丝丝烟尘飘向阳坡里,老先人看见娃娃们这幅吃相,有一丝安慰,也有一点欣喜。

一个放羊老汉碰见了,说看着都穿得展展挂挂,吃起咱山里的烤洋芋,个个都像回到了60年大饥荒年代。问起是谁家的后人,忙不迭地说出老先人的名字。先是吃惊张嘴,接着便是说活的长线,缠绕住烤洋芋的缕缕烟尘,在半山腰茆梁上喧哗飞扬。说得起劲,听得感动。无公害松软又沙甜的烤洋芋,不是世界第一全国最优,而是饱含深情。

烤洋芋,吃出了感情,品出了亲情;寻着了地方,遇见了对的人。和老先人的旧友碎爸在一起同享烤洋芋,才是袁家岔独有的味道。

袁家岔的人走遍天涯海角,吃过山珍海味,端端儿舍不下这天下第一口的烤洋芋;个个吃相残败不堪,顿顿吃出别样的味道,

“一垧苦荞拔了一筐筐,你说苦还是不苦?一垧洋芋成了金蛋蛋,你说好还是不好?”

一口浓郁的家乡话,几顿别样的家乡菜,一个土炕,一个洋铁皮炉子,亲方邻里间围在一起。喝着罐罐茶,吃着搅团、锅块、烤洋芋,说说过去,晒晒幸福。让你倍感亲切,甚感情义难收。

爷爷的故事,爸爸的过往,激活身体沉睡的细胞,抛开尘世羁绊的烦扰。老先人守着的老地方,后人们咀嚼慢咽,点点品味,细细体悟,把渗透在骨子里的血脉亲情,融进土腥味弥散着的山村土炕上。

三天收土,头七烧纸。安顿好尕爸的魂灵儿,向熟悉陌生的阳坡地告别,向爷爷奶奶和父亲的亡灵告别,向儿时啼哭欢笑过的老庄子告别……看细风疏影,看茆梁草飞,心里一阵踏实。

想象着爷爷奶奶盼儿回家的心情,看着他们今日默然无语的团聚,也许他们正在聊家常,只是我们听不见。想象着他们的魂灵儿能搭伴儿快乐地漫游袁家岔,我们做儿女的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这里是老先人生活的地方,回来是他们的心愿。送他们回来,是完成我们做儿女的最后一份责任和义务。

在梁上,向亲方邻里握手告别,话不多,都在这冬日阳光里,在这绵软山风里,在这一步一挥手的亲情冗长里,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和守望里,也在那一座山、一道梁、一条沟、一抔黄土的深情里……

袁家岔的冬天,走近了是亲情,走远了还是亲情。山梁无影,山脊无形,回头已是十里长街。人影幢幢,车马喧嚣。

西域戈壁,雪漫天、风刺骨。一股子硬风带着刺鼻的汽车尾气,龙卷风似地向你袭来,像一个硬汉猛地掴了你一击耳光,脸颊生疼,身体骤冷。是那种远离袁家岔,撇下亲人,在无数个长风寒夜里的冷和痛!

一抔黄土一缕情,一滴清泪一眼泉。袁家岔,阳坡里,老庄子,是儿孙们一生的牵挂!无论走多远,亲情都在那里不离不弃,不嫌不怨。

袁家岔的冬天,是温情,是留恋,是老先人的归处,是我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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